冕狼

一

我聽人講過關于冕狼的故事。

據說冕狼原本就是一匹普通的狼，只有在它吃過人之后才會變成冕狼。吃過人后的狼，眼變紅，腳爪更利，耳朵更敏銳，嗥叫聲更駭人。

人的骨骼，肌肉，人的體內垃圾，甚至人在被狼襲擊時突然停滯的思維，融入了狼的肌體與思維，令習慣在面積日益縮小的草原及荒山野嶺流竄的狼突然渴望有所改變。人血與狼血在它體內洶涌奔突，沖亂了原先的通道，呼嘯著尋找突破口。狼猛地厭倦了孤獨而艱辛的狼的生活。它看不慣同伴們安心于做狼，沒有抱負。它想離開它們，它想成為優越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它作為狼的特征漸漸消褪，人的特征漸占上風。狼灰黃色的體毛大片大片地掉在草叢中，它成了一個半人半狼的怪物。它不知道，這時的它是狼，還是人。

但無論如何，它目前還是一匹狼，它知道只有再吃許多許多的人，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個人。

從人跡罕至的荒野到空曠的鄉村，再到人如潮、車如海的都市，狼的跋涉漫長而艱辛。在向城市進軍的過程中，狼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人的各種本領，這些本領體現在它的步態、思維方式等等方面。

二

這匹離開群體的狼走出荒野后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位十來歲的少年。那時他正在溪邊想抓魚玩，岸邊的草地上，丟著一頂鮮紅的遮陽帽。可是這條靜謐的小溪混濁不堪，連狼都看得出，這兒是不會有魚的。

果然少年懊喪地扔下手中的網兜，抬起頭，他發現了十米外的一只大黃狗。

這就是我所說的那匹狼，從未見過狼的小男孩理所當然地認為它是一只狗。在鄉村，狗是極為常見的動物，它們大多與人相處得很好。在人的庇護下，大大小小的狗們才能夠整天無所事事地跑來跑去，或是在家門口嚇唬嚇唬陌生人。它們巴結著人，依賴著人，維護著人，離開人，它們會手足無措。它們是人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狗不會對人構成危險。

因此小小少年郎是不會在意它的。他濕漉漉地從溪水中上來，把自己重重地扔在草地上，嘴里銜著根狗尾巴草，顯得心事重重。

狼想這個小男孩很孤獨。通常的孩子會與伙伴們一起玩，而他是一個人。因此他的懊喪比別人來得更深重一點，因為沒人分擔。如果他有快樂，也必定是輕淺的快樂，因為沒人分享。

狼也是習慣孤獨的，但狼與人的孤獨不同。狼不清楚少年的孤獨源自何處，它只知道自己是因為想變成一個人而與眾狼格格不入，在變成人的理想中沒有回頭路，它必須成為一個人，才能擺脫孤獨。因此狼在第一眼看到小男孩的時候，心里就充滿了渴望。它不斷地咽口水。它知道只有在吃過許多許多的人之后，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個人。小男孩看上去黝黑結實，應該有嚼頭，倒可以大大磨礪它的牙齒。

狼輕輕地上下嗑擊著牙齒，慎重地向前邁了幾步。

少年覺察到狼的動靜，他忽地拗起身，詫異地望著它。這狗不叫。大人說過，不對陌生人叫的狗最兇。少年害怕了。憑著他十多歲的智商，他想如果這狗發了狠，肯定會來咬他一口，那么他說不定就得了狂犬病。狂犬病？這太可怕了！難道讓他像瘋狗一樣六親不認見人就咬？

少年驚出一身冷汗，猛地坐直了身子。

狼很冷靜，它甚至微抬一條腿輕輕磕著地面。地上的草剛剛長出來，它們柔柔地觸摸著狼的腳掌。狼舒心地笑了——它笑的時候，比它沉靜的時候更猙獰。

少年確信自己看到狗往前走了幾步后又停了下來。他從未見過這樣沉靜的狗，它在思考，并將他作為思考的對象——它到底在想些什么？太可怕了。

少年希望用躡手躡腳來逃離近在咫尺的危險。他盡量讓自己的眼睛不離開狼的眼睛，他一邊盯著狼一邊慢慢地站起來，一根狗尾巴草還呆呆地含在豐厚的唇間。他朝后挪，一步，一步，又一步。少年絕望地想，還需要幾步才能擺脫這條惡狗。他默念道：菩薩保佑。爺爺保佑。奶奶保佑。千萬別讓它看出我在逃跑。

如果是狗，也許真的看不出他的企圖。可那是狼，一匹吃過人且已經吃上了癮的狼，它的眼睛變紅，它的腳爪更利，耳朵更敏銳。只要是它相中的獵物，沒有誰能夠逃脫。

狼終于不再矜持。它還不是人，它不懂得更長久地忍耐。放在它面前的事實是：不能讓這少年心存僥幸。

狼仰天長嚎，得意地仰天長嚎。然后倏地躍起，轉眼間它尖利的牙齒準確地切入了少年的喉管。少年的鮮血甚至來不及灑向天空，就被狼吸入腹中。

少年的身體蒼白起來，輕薄起來，風箏一樣，他左右擺動著飄向地面。在被狼撕裂之前，他驚駭的表情凝固了。沒有掙扎，沒有戰斗，瞬間就煙消云散。在人與狼之間，誰更強大，是明擺的事。——電光火石般，狼腦中冒出一個念頭：人在我面前如此不堪一擊，我何必要變成人！

狼想停下來，可它的腳步不聽使喚。它的目光放在了草地上的一頂遮陽帽上。這就是少年的那頂遮陽帽，它鮮艷欲滴，仿佛要流出血來。它迷惑著狼，引誘著狼。狼繞著它轉了幾圈后，終于決定將它戴在自己的頭上。狼伸出腳爪，它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腳爪有了更強大的功能——它們居然毫不費力地將帽子抓住，毫不費力地套在自己的腦袋上！

連狼自己都不能相信，在戴上這頂帽子后，它居然變成了一個人！它先是感覺自己站了起來，身上的黃毛消失殆盡，露出光滑細膩的皮膚。狼欣喜地跑到溪邊。溪水雖然渾濁，仍使狼看到了大概的一個模樣：尖尖的臉，尖尖的耳朵，瘦瘦的身材，還有，頭上戴著一頂遮陽帽。

狼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帽子卻順勢掉下了，轉眼狼又變回了它原來的模樣。它急忙撿起戴上，于是狼又成了人。

于是，這匹狼就成了我所聽說過的冕狼。我在聽別人講了這個故事后的當天晚上就夢見了冕狼：在月光下，冕狼將帽子掛在尖聳的耳朵上，陰凄凄地對月長嚎。

他們都說，冕狼只是狼變成人的中間過程，在這種時候，它需要借助帽子——也就是冕——的力量才能成為人，沒有帽子，它就仍然是一匹狼，哪怕它腦中人的意識超過了狼的意識。要想改變這種狀況，惟一的辦法是：吃人！只有吃了它需要的人后，它才能變成人。當然，在此之前，它并不知道吃什么樣的人能夠助它加快變人的速度，所以，它只能不斷地吃人，直到最后真正地成為一個人。

三

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來到了一座破房子前。越過屋頂，可以看到不遠一幢幢高大的建筑。但這間房子被孤零零扔在這兒。

戴著帽子的狼慢慢地靠近，發現門口坐著一位老婦人。她衣衫襤褸，臉上卻有著祥和的笑。她背后有一個少女，捏著把木梳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梳頭。一個少年蹲在老婦人面前，虔誠地為她捶腿。另有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泥地上打滾。他們打著打著，會鬧一點小矛盾，就扭過頭來對老人喊：媽媽，媽媽，他打我！老婦人呵呵地笑著，嘴里道：別打架，淘氣鬼！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庭。狼想。它比較著，權衡著，以便迅速地作出決定：吃？還是離開？在狼變人的過程中，時間緊迫，吃什么樣的人，吃多少人，都有講究，容不得它作無謂的浪費。即使是狼，它也瞧出面前幾個老弱病殘的無價值。它轉身，準備去尋找另一個目標。

丁鈴鈴！一位郵遞員歡快地駛入他們的視線。郵遞員臉上笑意漾然，他卻不知道作為傳遞幸福的使者，今天他給一位老人帶來的卻是沒頂之災。

在泥地里滾的幾個孩子忙滾到了郵遞員的自行車旁。老人也睜開了眼，笑呵呵地道：小伙子，你來作什么呀？我老婆子又沒訂報紙，又沒人給我寫信的。

不是信，也不是報紙。大媽，是有人給你寄錢來了。郵遞員一邊善意地擋開幾雙在袋中亂摸的泥手，一邊說。

錢？老人視力有障礙的眼睛中充滿了好奇。

大媽，這是從老遠的地方寄過來的，說是從報上看了你的事跡很感動，特意寄些錢來，多多少少幫你一下。大媽，報社的記者采訪過您了嗎？

哦，有的有的，好幾天前的事了。一個戴眼鏡的漂亮姑娘讓小小帶著來的，說著手指了指給她梳頭的少女。說是報社的，問了好些話。其實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大媽，這事可了不得呢。我看到匯款單，特地去找了那張報紙，也很感動。大媽，你一個撿破爛的老人家，竟然收養了那么多棄兒，有些孩子還是殘疾的。跟那些拋棄親生孩子的父母一比，你這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郵遞員把匯款單遞給老人。老人連連擺手：不能要，不能要。我這么多年撿撿破爛，也養活了他們。拿這么多錢干什么呢？

怎么沒用？大媽，現在的孩子可不是養活了就行了，還要給他們讀書呢。這個社會，沒文化可不行。這是小小吧，你看這小姑娘人聰明，也不小了，雖然已在讀初中了，可是現在的社會，這點文化是不夠的啊。

小小的動作停滯了，她的眼圈也紅了。老人嘆著氣，沒有阻止小小那激動的小手接住郵遞員遞過來的匯款單。

郵遞員走了。狼卻靠近了。它改變了主意。直覺告訴它，這個老人，對它靠近苦苦追尋的目標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這個意義體現在何處，將來會發揮怎樣的作用，它并不清楚。它惟一清楚的事情，是：吃了她！

它走到老人面前。

老人抬起頭，慈愛地問：孩子，你有事嗎？

狼半晌才明白老人是在問它。它不知道在這樣的一個問題面前，該如何回答才真正符合人的思維邏輯。它心里想的是：我要吃了你！小男孩的那頂遮陽帽，讓它看上去與真人無異。但只要它開口說話，便會讓人知道它與眾不同。它根本不會講話。它也沒見過聾啞人。因此它不清楚當人說不出話時，可以用手勢來表達，用表情來傳達。它只是直愣愣地盯著老人。

站在老人背后的少女小小被這沉默的“人”嚇住了。她覺得他很怪。他的皮膚有點黑黃色，身體裸露部位附著過長過密的毛。他的耳朵有點尖，他赤著的腳上，趾甲太長了。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怎么這么紅呢，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這個人要干什么？是不是他剛才看到郵遞員叔叔來過了，來搶她手中的匯款單呢。

小小心中一懔。郵遞員剛才的話她全聽進去了。沒錯，靠老媽媽撿垃圾，她，以及她那些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兄弟姐妹是沒有前途和未來可言的。這綠色的匯款單是她們的希望，怎么能讓這個來路不明的人搶去呢！可是這個人看上去那么可怕，如果他要硬搶，她是敵不過的。小小扯開嗓門，歇斯底里地喊著周圍游戲著的兄弟姐妹的名字。

老人也漸漸地不安了。來者不善！坎坷生活給她的經驗使她作出了這樣的判斷。與小小想的一樣，她認為狼也是看上了方才郵遞員送來的那張紙。她想，如果他要，就給他吧。反正不是自己的。對她來說，匯款單既然這么快就帶來了災難，那么它走了，災難也就會煙消云散的。她從不奢望飛來橫財，也不會因為它的失去而惋惜，只要家里的這些個孩子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

幾個孩子也意識到了危險。他們圍在老人身旁，對狼怒目而視。老媽媽是他們的生活重心，誰也別想欺負她！

狼并未將幾個毛孩子放在眼中。但是它有了一絲絲的猶豫。眼前的這一切是多么熟悉，令它回想起昔日作為狼，在集體生活中同甘共苦的幸福與快樂。

狼與人，究竟有多大的區別？是什么，驅使著它拋棄原有的生活，義無反顧地投入狼變人的孤獨漫長的險路？

這個人的殘忍遠遠出乎小小們的預料。他強悍的雙手一推，他們便無法近他的身。他直撲椅子上坐著的老人，突然露出血盆大口，在眾目睽睽下，將老媽媽吞入肚中，毫發未剩。

然后，狼揚長而去。

四

狼在某個城市川流不息的寬闊馬路旁沉靜地佇立，這使它看上去有了一點人的氣質。如果有人注意到它，便會發現這個戴著不合時宜的帽子、不知何時出現的人是如此迥然不同。它站在馬路上，不等紅綠燈，不找斑馬線，仿佛沒有來路，也沒有去路。它的眼睛藏在帽沿下面，雷達般搜索它最后的獵物。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應該都是它的目標，但是它沒有興趣。狼知道目標只能有一個，他（她）一旦出現，它的牙齒就會發癢。只有他（她）才能激起它心底最本能的欲望，也只有將他（她）消解于無形，它才能最終褪去腦袋上格格不入的帽子，才能真正以人的姿態在車如水馬如龍的道路上大步地邁進。

一陣潮水般的掌聲驚動了沉默中的狼，它倏地轉身，迅速地找到了掌聲的來源。那是近旁的一個廣場上發出來的。在綠色植物的包圍中，狼看到了一片鮮花的海洋。許多穿得一模一樣的年輕男人和年輕女人站在一個鋪著紅地毯的大臺子上，黑色的西服、白色的紗裙，映襯著一張張年輕幸福的臉。狼并不知道，這兒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臺上有整整一百對新人，正接受著臺下眾多親友與市民的祝福。所有的人，都被這幸福的場面感染了，他們情不自禁地鼓掌，為新人們祝福。

狼朝人群走去。沒有人發現它的行動，更沒人能懂得它內心的欲望。它在眾多的英俊后生和如花美眷中一眼就發現了一個人。這是一個嬌媚的新娘，一個令女人見了也不禁要動心的女子。她正輕輕倚著她的新郎，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全不知危險頃刻來臨。狼的牙齒開始格格地響起來。

當然，狼是不會明白這個女子的美麗的，即使它明白，它也不會在意。獵物的美麗與否，絲毫無益或無害于加快它的進化進程。

新娘在無意中瞥到了狼。它注視著她的目光令她心底升起一股涼意。但她認定只是一個好色之徒對她的褻瀆，她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一個美麗的女子，一生不知要被這種目光包圍多少次啊。

狼激動得全身顫抖起來。它尖利的牙在嘴里再也不肯安分。它開始行動。那個新娘與她的丈夫正好站在第一排，這給了狼絕好的機會。它三腳兩步躥到新娘身旁。新娘驚悚地回頭，望見狼眼中的紅光，內心的恐懼與絕望將她的臉扭曲變形。狼咧了咧牙，雙手沾了沾新娘的頭發，她迅速消失在空氣中。人聲鼎沸中，一個人便是一滴聲息微弱的浪花，誰會關注到一滴浪花的幻滅呢——即使她是這個集體婚禮上最美的新娘！只有她那可憐的新郎，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狼心滿意足。

這時它發現，自己頭上的帽子悄然隱匿。它成了一個大搖大擺的人，一轉眼，消失在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