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亂曰”是古代文獻中常見的語言形式,在《詩經(jīng)》時代是聲樂與舞容相配合的詩性表達,主要起調(diào)節(jié)詩樂以及結(jié)構(gòu)照應(yīng)、調(diào)整場景或主體轉(zhuǎn)換等作用,原無固定位置,至《楚辭》均放在結(jié)尾。到了漢代,樂府承《詩經(jīng)》傳統(tǒng),而騷體辭賦沿《楚辭》章法,都放在末尾,逐漸演化為固定的結(jié)構(gòu),成為文章語言結(jié)構(gòu)的重要藝術(shù)形式。
關(guān)鍵詞:亂曰 樂舞功能 詩文正義
在古代文獻中,常會出現(xiàn)“對曰”、“倡曰”、“或曰”、“詞曰”、“辭曰”、“訓(xùn)曰”、“誶曰”、“訊曰”、“亂曰”等語言形式,有的已為我們熟知,如“對曰”、“或曰”等,但也有的如“亂曰”,其含義一直弄不明白。雖經(jīng)前人時賢反復(fù)求解,略有進展,但仍似不得其解,未能貫通。我們通過對先秦兩漢關(guān)于“亂曰”的文獻資料進行了全面的搜集整理研究,發(fā)現(xiàn)“亂曰”與“訊曰”在《詩經(jīng)》時代是聲樂與舞容配合的相關(guān)表達記錄,相當于換場,起到結(jié)構(gòu)照應(yīng)、變化調(diào)節(jié)的作用。在《楚辭》中保存了這樣的意義,但均固定放在末尾。至漢代,樂府承《詩經(jīng)》傳統(tǒng),而騷體的韻文辭賦中,“亂曰”雖未完全脫離本義,但更多的是作為固定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形式而全部放在末尾。以后漸漸虛化,有場景轉(zhuǎn)換、換句話說、評論推理、總結(jié)全文等多重含義與作用。
一
過去,對“亂曰”的解釋有很多,歸納起來,主要有總結(jié)全篇、古字通假、音樂節(jié)理等三種意見。最早從終篇提要的角度對“亂曰”進行解釋的是王逸。他在《楚辭章句》中認為:“亂,理也。所以發(fā)理詞指,總撮其要也。屈原舒肆憤懣,極意陳詞,或去或留,文采紛華,然后總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也。”①認為“亂曰”是總結(jié)提要,放在全文最后概括文章大意。他沒有說明理由,主要是根據(jù)《楚辭》中“亂曰”前后文字的含義關(guān)系作出的推斷。洪興祖也贊同這種觀點。洪興祖說:“《國語》云‘其輯之亂’。輯,成也。凡作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為亂辭也。《離騷》有亂有重,亂者,總理一賦之終;重者,情志未申,更作賦也。”②韋昭開始對“亂”的含義從字面上進行分析,與王逸的意見異曲同工。王泗原認為“亂即終篇,今語所謂結(jié)語”③,重申了上述意見。但是洪興祖把韋昭“所以節(jié)舞者也”刪掉,就偏離原意了。這些解釋主要是著眼于《楚辭》作品與屈原的身世感情,因為《楚辭》“亂曰”的位置都在末尾,一定程度上確實有提要的性質(zhì),因此作如是說,大致可以理解,但不是正解。檢《詩經(jīng)·商頌·那》云: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顧予烝嘗,湯孫之將。④
《那》詩是商湯后代祭祀懷念先祖的作品。按《國語·魯語》說:“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先圣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⑤根據(jù)詩歌我們看出,在《那》詩中,這四句并不是在末尾,而在中間,并且也沒有起到總結(jié)全篇的作用。“自古在昔”前面講祭祀的場面和步驟,而后面則講述對祖先的恭順與奉獻,并無總結(jié)全篇之意。故放在末尾說、總攬全篇說不能概全,不是《詩經(jīng)》的實際情況。
郭沫若在《屈原的藝術(shù)與思想》一文中說:
亂字,事實上本就是辭字,是漢朝的人讀錯了的。古金文中凡有司徒、司馬、司空的司字都作“”,從文字的構(gòu)成上看來,即是治絲之意,故而為司,訓(xùn)為治,并引申為辭。被漢朝的人弄錯了,“”字失傳,“亂”字弄反,古書中每每有訓(xùn)亂為治的地方,后人莫名其妙,竟生出“相反為訓(xùn)”之例,其實是以訛傳訛罷了。《楚辭》各篇,落尾處多有“亂曰”(即“辭曰”),正是《楚辭》的命名之所由來。又賈誼的《吊屈原賦》的落尾作“訊曰”,其實也是“詞曰”的錯誤。⑥
他認為“亂”是通假性質(zhì)的錯字,但就先秦文獻看,不存在通假的可能,如果以“辭曰”來釋《楚辭》,大致能順,但核之其他文獻則明顯不當。其原因與王逸解釋當相似,著眼于字面含義和《楚辭》文本本身,把“曰”當成是“說”的意思,而不是當成一種聲樂舞的混合記錄方式。因此,雖簡單明了,但未得其中。所以只有對現(xiàn)存的關(guān)于“亂曰”的文獻全面深入把握,才有可能獲得比較正確的解釋。
把“亂曰”從詩樂舞角度進行考察的是朱熹,他在《楚辭集注》中說:“亂者,樂節(jié)之名。”⑦吳仁杰、蔣驥、桂馥等也從詩樂舞角度對“亂曰”進行闡釋。吳仁杰認為:“詩者,歌也,所以節(jié)舞者。曲終乃更變章亂節(jié),故謂之亂。按《樂記》言,《大武》之舞,‘復(fù)亂以飭歸’,《正義》曰:‘亂,治也;復(fù),謂《武》曲終,舞者復(fù)其行位而整治。’蓋舞者,其初紛綸赴節(jié),不依行位;比曲終,則復(fù)整治焉。故謂之亂。今舞者尚如此。詩樂所以節(jié)舞者也,故其詩辭之終,《商頌》輯之亂是已;樂曲之終,《關(guān)雎》之亂是已。《離騷》有亂辭,實本之詩樂。”⑧吳仁杰說的“輯”與“辭”有關(guān)是對的,《詩經(jīng)》中的《板》詩確實有“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的文字,用“輯”來表現(xiàn)“辭”的狀態(tài)。他能夠從后代保存的舞蹈形式與語言中認定“復(fù)”就是舞蹈的復(fù)位,“亂”就是換成新的表演表達形式,顯得非常客觀。蔣驥說:“余意亂者,蓋樂之將終,眾音畢會,而詩歌之節(jié)亦與相赴,繁音促節(jié),交錯紛亂,故有是名耳。孔子曰‘洋洋盈耳’,大旨可見。”⑨蔣驥解釋“亂”是紛亂,他自己也說那是推測,自然不可相信,但因為是名家,所以影響很大。桂馥說:“馥謂亂則行列不必正,進退不必齊;案騷賦之末,煩音促節(jié),其句調(diào)韻腳與前文各異,亦失行列進退之意。”⑩像這樣的議論實際上不清楚“亂曰”是什么,完全脫離了“亂曰”的本意。
朱熹的學術(shù)視野與研究途徑是正確的,但他以引《史記》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始’,《禮》曰‘既奏以文,又亂以武’”來證明其為樂節(jié)之名,觀點顯然是不成立的。《詩經(jīng)》大都是單獨的樂章,《關(guān)雎》既是風之始,《關(guān)雎》之亂,怎么會是風之始呢?又何以如孔子所言盈耳呢?“文”與“武”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他就無法解釋了。至于曲終乃更變章亂節(jié),吳仁杰扣住“曲終”二字,就是仍沒有擺脫《楚辭》的結(jié)構(gòu)特征,只是他對宋代樂舞表現(xiàn)的推測,比較客觀。而蔣驥只是會意,并未深究。考《禮記·樂記》云:
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子夏對曰:“今夫古樂,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fù)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猶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fā)也。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文侯曰:“敢問何如?”子夏對曰:“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災(zāi)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詩》云:‘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即受帝祉,施與孫子。’此之謂也。”11
陳澔注云:“文謂鼓也,武謂金鐃也,樂之始奏先擊鼓,故云始奏以文。”他認為“文”和“武”是用兩種不同的樂器演奏的,那么,其音樂肯定也是不同的。陳澔沒有注意到“訊疾以雅”。實際上,文、武、雅是三個樂舞的不同階段。文謂鼓也,武謂金鐃也,樂之始奏先擊鼓,故云“始奏以文”是對的。因此,“亂”表示樂舞的改變,“復(fù)亂以武”指從所演奏的樂器由文轉(zhuǎn)到了武,由鼓換成金鐃,而舞蹈、舞容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班固《白虎通·禮樂》說:“以文得之先以文,謂持羽毛舞也。以武得之先以武,謂持干戚舞也。”12這是就舞蹈配合器物表演時的舞容。當然內(nèi)容上也就相應(yīng)有變化與轉(zhuǎn)換,音樂當隨之變化。故在這里“亂”是指換場,調(diào)整進行新的形態(tài)表演的意思,針對音樂、舞容、含義幾個方面,而不是單一。《禮記》還有比附文王、武王盛世之意,但于資料看并不明朗。而“武”以后是“雅”,名為“訊”,主要是迅疾的速度與高度體現(xiàn),應(yīng)該是完美的高潮部分。屈原《思美人》說:“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訊高而難當。”13“訊高”乃是當時的情景。那么“訊”就有快與高的特點了。到了漢代初年,賈誼《吊屈原賦》的末尾說:“迅曰:已矣,國無人莫我知矣,獨壹郁其誰語!”14這是仿照《離騷》結(jié)尾的寫法,但與“亂曰”在結(jié)構(gòu)上的含義一致。只是“迅曰”的例子少,后來逐漸消失,而“亂曰”的例子比較多,一直不斷,而彼此的關(guān)系及其意義在《禮記》中也有說明。考《禮記·樂記》云:
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然后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毛,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jīng)。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fù)亂以飭歸。奮疾而不拔,極幽而不隱。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15
由上述資料可以看出,古代的禮樂表現(xiàn)關(guān)系十分清楚。自然的天籟與金石絲竹發(fā)出的聲音表現(xiàn)的是氣象,文字表述的是內(nèi)容,歌聲節(jié)奏表達的是聲態(tài),舞蹈表現(xiàn)的是舞容。也就是說詩是舞,是文字,是音樂,是歌唱,屬于綜合的情志藝術(shù)表現(xiàn);幾種形式可以單獨表達,也可在大型的活動中配合表演。正如《墨子·公孟》中所云的“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16。而其運作時有具體的安排與結(jié)構(gòu),先是擊鼓,持羽毛舞,然后是聲樂歌唱,然后是舞蹈表達,調(diào)動安排,彼此有序,全面深刻地表現(xiàn)其道德情志。“復(fù)亂以飭歸”就是《國語》在闡釋《那》詩時解釋的,由贊美先民“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調(diào)整到紀念的主題上來。那么這些音樂、歌唱、舞蹈的調(diào)整變化、調(diào)動提示性的語言就是“亂曰”,“亂”就是記錄音樂舞蹈調(diào)整的,加在文字中,也可以不加,并不固定。但是這種聲辭配合的記錄符號作為固定的文字放在文章中,就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和作用了,成為一種符號。這樣就引起了學者的考量。因為《楚辭》中都放在末尾,后人往往從文字上去猜測,以為是總結(jié)、終篇等等。
二
音樂本來都有自己的主題與專門的背景文化,但欣賞運用時,則未必是本意,聽眾有自己的理解,為了統(tǒng)一,就必須教習訓(xùn)練。《論語·八佾》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7按孔子的理解,《武》應(yīng)該是以盡美為特色,就是不同的節(jié)次場景也是圍繞《武》的盡美主題進行。而《韶》不是像《武》那樣,僅僅是對戰(zhàn)爭勝利的歌頌與表現(xiàn),而是盡善又盡美。盡善與盡美,有可能是配合的,而更多的音樂語言應(yīng)該是通過不同的節(jié)次與場景表現(xiàn),在觀賞上通過象,在聽覺上通過比喻與想象,在感受上通過回憶與融合進行至完成,節(jié)次場景的表現(xiàn)在聲樂、舞容上形成轉(zhuǎn)換,因此,也構(gòu)成了含義的變化與豐富。《詩經(jīng)·國風·關(guān)雎》末章說:“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18按《周禮·春官·宗伯下》云:“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磐之舞,于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王大餐,三宥,皆令奏鐘鼓。”19“教樂儀,行以肆夏,趨以采薺,車亦如之,環(huán)拜以鐘鼓為節(jié)。”20顯然,“琴瑟友之”是先民認為的夫妻感情最理想的狀態(tài),而“鐘鼓樂之”又是在宗廟等重要的場合演奏的禮樂形式。至于因此按照《周禮》的規(guī)范和標準,“亂”在以鐘鼓為節(jié)的節(jié)制把握之意義上,當然又體現(xiàn)了后妃之德。班固《白虎通·禮樂》說:“故樂者,所以寵和順,比物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所以和合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執(zhí)干戚,習俯抑曲伸,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jié)奏,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21這是更全面的闡釋,把詩歌與舞蹈、與音樂的關(guān)系比喻為思想道德和生活狀態(tài)。所以,孔子說:“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22“《關(guān)雎》之亂”應(yīng)該是指師摯奏到《關(guān)雎》這一篇章的“亂”以后孔子的感受,“洋洋盈耳”是指孔子對于《周禮》的推崇與肯定,在這里,“亂”是指樂章和舞容的轉(zhuǎn)換與狀態(tài),而不是指音樂演奏的終結(jié)。《論語·陽貨》云:“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23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孔子原意是說樂不僅僅指鐘鼓,但鐘鼓畢竟是樂的代表形式之一,所以,《關(guān)雎》“鐘鼓樂之”符合當時的禮樂風度。
從上文的敘述可以看出,“亂曰”是指音樂歌舞換場時的記錄,在文中起到類似于劃分提示說明的作用。
三
《楚辭》當中的“亂曰”,共有七處,并且均放在末尾。“亂曰”后面的文字的意義也不相同,仔細閱讀分析,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回歸本旨。《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亂曰”說:“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24《離騷》是長篇,相對而言,“亂曰”很短,但在含義上,突破了前面的懷念故鄉(xiāng)與故土難離、飛天遠去而不能的狀態(tài),在時空上面向未來,意思上正好相對,回歸到“離騷”二字上,因此可以說是回歸本旨。
(二)重申前志。《涉江》“亂曰”說:“鸞鳥鳳皇,日亦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25“亂曰”以鳳凰烏鴉、香草腥臊、陰陽易位三個對立的現(xiàn)實判斷,說明“忽乎吾將行兮”,與前面的自己與日月爭光,重昏終身形成對比,表達對現(xiàn)實的批判與理想實現(xiàn)的愿望,起到內(nèi)容上相對、時間上推進、感情上對立、結(jié)構(gòu)上調(diào)整的作用,重申前志。《悲回風》沒有“亂曰”,只有“曰”說:“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26重申了發(fā)憤抒情、感物賦詩的詩學精神,表示要浪跡五湖,獨善其身,很大程度上有反思人生的傾向。而“曰”則評價進退,重申愿望。因此,這里的“曰”就是“亂曰”,“亂”為脫字,類型如《懷沙》
(三)長言詠嘆。《哀郢》敘述詩人在放流時期的生活情感,其“亂曰”說:“曼余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27面對艱難的現(xiàn)實處境,展示內(nèi)心的憂愁情懷,以長言詠嘆。
(四)總理全篇。《懷沙》“亂曰”說:“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懷質(zhì)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渾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28《懷沙》是少數(shù)被司馬遷在《史記》中引用的屈原作品。寫楚懷王死后對朝政與人生的絕望悲憤心情。前面是具體的訴說,而“亂曰”則是總理全篇。
(五)延伸抒情。《招魂》“亂曰”說:“獻歲發(fā)春兮,汩吾南征。綠蘋齊葉兮,白芷生。路貫廬江兮,左長薄。倚沼畦瀛兮,遙望博。青驪結(jié)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烝。步及驟處兮,誘騁先。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與王趨夢兮,課后先。君王親發(fā)兮,憚青兕。朱明承夜兮,時不可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29《招魂》通過四方不可居住停留的呼喊,將靈魂引進墳?zāi)埂H缓笤敿毜孛枥L了墳?zāi)怪械募赖烨榫啊6皝y曰”則將時間引向開春,顯然轉(zhuǎn)換場景,儀式與內(nèi)容都發(fā)生了變化,所以不妨稱為延伸抒情。
《抽思》的結(jié)構(gòu)比較復(fù)雜,分為開始的“文辭”與“少歌”、“唱曰”、“亂曰”四個部分,首章的文辭敘述自己詠嘆憂思及其原因,其“少歌”曰:“與美人之抽怨兮,并日夜而無正;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30寫與美人抽思而不能。至“唱曰”說:“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煢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cè)。道卓遠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愿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余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從容。”31托媒抽思而不通。最后“亂曰”說:“長瀨湍流,泝江潭兮。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軫石崴嵬,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隱進兮。低回夷猶,宿北姑兮。煩寃瞀容,實沛徂兮。愁嘆苦神,靈遙思兮。路遠處幽,又無行媒兮。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32“亂曰”寫自救抽思,其層次結(jié)構(gòu)進行了四次變化轉(zhuǎn)換,幾種“曰”都是表演角色與場次的標志。就“亂曰”看,很像《離騷》的“亂曰”。
《楚辭》中,屈原的作品二十五篇,為什么只有七篇有“亂曰”,里邊還有一篇是“曰”,那就是說,“亂曰”可以標出來,也可以不寫出來。王逸《楚辭章句》在言及《九歌》的時候,明確指出,這是民間祭神的歌舞作品,屈原重新填詞,一是民間性,結(jié)構(gòu)簡單;二是屈原填詞,民間是否采用我們不能知道,所以,《九歌》雖然與《詩經(jīng)》一樣,樂、舞、文字一體,但是不用“亂曰”。而其他作品,在結(jié)構(gòu)含義上構(gòu)成明顯轉(zhuǎn)換的一般都有“亂曰”。有時結(jié)構(gòu)板塊明顯,還用“唱曰”與“少歌”區(qū)別,可見形式比較多樣。由此看出,《詩經(jīng)》與《楚辭》的“亂曰”意義相同,表示樂舞的功能品格,而《楚辭》表現(xiàn)方式還要豐富一些。《楚辭》的“亂曰”表明,《楚辭》的作品很多還是配樂的歌詩,即舞蹈的《楚辭》、文字的《楚辭》、音樂的《楚辭》、賦誦的《楚辭》,而我們過去對此常常不能肯定。
四
“亂曰”的樂舞功能,到了漢代,雖然得以延續(xù),但是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亂曰”在漢代樂府詩歌中凡兩見。《婦病行》云: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有過慎莫笡笞,行當折搖,思復(fù)念之!”亂曰:抱時無衣,襦復(fù)無里。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從乞求與孤買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復(fù)爾耳!棄置勿復(fù)道。”33
從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亂曰”前寫病妻和丈夫的對話,“亂曰”后寫妻子死后丈夫給孩子買食物和孩子找媽媽的場景,“亂曰”的位置在詩歌的中間。因此,“亂曰”在這里起到提示詩歌的場景轉(zhuǎn)換和主體變化的作用,表示不同的時空場景,是事件的兩個階段的區(qū)分標志。另一首《孤兒行》云: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復(fù)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與校計。亂曰:里中一何!愿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34
在這首漢樂府中,“亂曰”前強調(diào)孤兒的遭遇與控訴,“亂曰”后則帶有議論總結(jié)與長言詠嘆的意味。“亂曰”的位置在詩歌的結(jié)尾。從文法結(jié)構(gòu)上看,在敘事與議論之間;從狀態(tài)上看,在虛與實的區(qū)分線上。根據(jù)漢代樂府的“亂曰”情況可以看出,漢代樂府詩歌的“亂曰”繼承了《詩經(jīng)》“亂曰”的形式特點,因此是具有樂舞功能的符號,只有結(jié)構(gòu)、文體、藝術(shù)價值,而沒有文學意義。
漢賦中也出現(xiàn)了“亂曰”,現(xiàn)存漢賦中共有十二處。為什么賦中有“亂曰”,而諸子以來的散文中都沒有“亂曰”,顯然在于詩與賦的文學淵源與品格。漢賦的“亂曰”一定程度上說是沿襲《楚辭》中的語言形式而來,因此,也都放在末尾。但同時,“亂曰”還未完全脫離它的本義,也有提示等結(jié)構(gòu)功能與語法意義,顯示詩、辭、賦具有密切的關(guān)系,并成就了漢賦的性格特征。
還在《詩經(jīng)》時代,賦就是詩歌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35這與“詩言志”的原則一致。到了后來,賦成為獨立的文體,興盛于漢代。班固《兩都賦序》說:“賦者,古詩之流也。”就是說賦出自韻文,關(guān)系緊密。究竟如何密切?班固《漢書·藝文志》解釋說:“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端,才智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言‘不學《詩》,無以言。’”36“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諷,咸有惻隱古詩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37《周禮》中賦為樂語之一,《左傳》中有關(guān)重耳賦的記載,就是誦詩,也是徒歌。《毛詩正義》稱登高能賦就是能詩。《國語·周語》說列士獻詩,瞍賦,所以劉勰說賦自詩出。《文心雕龍·詮賦》指出:“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38就“靈均唱騷,始廣聲貌”而言,證明《楚辭》可以歌唱表演。但《詩》還是周代的文獻,周道浸壞,以后就沒有《詩》了,屈原創(chuàng)作的叫“辭”,也稱“賦”,荀子也寫賦。但是,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有很大的區(qū)別。而在體制上,漢賦更多是采用了《楚辭》的形式,并拓展開來。因此,人們在作賦的時候,還會受到《詩經(jīng)》、《楚辭》的影響,應(yīng)該說“亂曰”就是這樣。《西京雜記》卷二有云:“司馬相如為《上林》、《子虛》賦,意思蕭散,不復(fù)與外事相關(guān)……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以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39這段話,有人懷疑不是司馬相如言語,但對賦的認識符合事實。只是賦是否與音樂有關(guān),“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好像還難以認定指音樂,因為我們很少關(guān)注賦的音樂狀況。但是到了東漢,情況還是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辭、賦漸漸分工。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云:“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40明確了文體的具體分工。
漢賦中的“亂曰”最早見于漢武帝《李夫人賦》:“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阘茸,將安程兮。方時隆盛,年夭傷兮。弟子增唏,夸沫悵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響不應(yīng)噓,亦云己兮。嬌妍太急,嘆稚子兮……既下新宮,不復(fù)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41“亂曰”顯然押韻,與全賦同一,中間還有換韻。賦既然押韻,在今天看不出與詩辭有什么區(qū)別,大概當體現(xiàn)在音樂舞蹈上,而從文字上已難以查考,所以,就詩、賦的區(qū)別看,我們今天用的是并不清晰的古人標準。如《先秦漢魏兩晉南北朝詩》就沒有收入韻文賦作為詩歌。目前我們看到的漢賦,有的押韻,有的不押韻,而有“亂曰”的都押韻,是辭賦,或者說都是《楚辭》體。具有“亂曰”的賦就像詩,是音樂與舞蹈的平行藝術(shù)形式。但是,早期的漢賦基本上都具有《楚辭》的形式與風格,有的還應(yīng)該看成是完全相同,所以,《詩經(jīng)》到《楚辭》乃至到漢賦確實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這個過程,由集體社會存在轉(zhuǎn)向個體感情志向表達,音樂、舞蹈逐漸淡出,禮儀性質(zhì)丟失,表達對象則由全面反映社會,轉(zhuǎn)向自然風物與政治。“亂曰”這種語言形式到后代基本上是沿襲《楚辭》的風格特點,均放在文章的末尾,而在樂府詩歌中依然保持著《詩經(jīng)》的本色。就漢賦本身說,也不是一種風格,《楚辭》體為韻文,其他的大概就只能是沒有音樂、舞蹈的賦了,所以沒有“亂曰”。“亂曰”常常被許多人誤解為一文的總結(jié),如唐代陸龜蒙《野廟碑》即云:“既而為詩以亂其末。”由上述便知其理解有誤。
就十二篇漢賦的考察看,“亂曰”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一)重申前旨。如漢武帝的《李夫人賦》。又如揚雄的《甘泉賦》,是隨漢成帝郊祠后寫的勸諫諷喻之作,“亂曰”是總結(jié)評論,表達美好的愿望,也是重申前旨。劉歆的《遂初賦》是在擔任河中太守以后所作,感今思古,嘆仕途艱辛。其“亂曰”說:“處幽潛德,含圣神兮。抱奇內(nèi)光,自得貢兮。寵幸浮寄,奇無常兮。寄之去留,亦何傷兮。大人之度,品物齊兮。舍位之過,忽若遺兮。求位得位,固其常兮。守信保己,比老彭兮。”42“亂曰”表達了《楚辭》“從彭咸之所居”的情志,仍是重申前旨。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說:“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表明作賦的原因與價值,把魯靈光看成是漢室的象征。其“亂曰”則重申前旨:“瑞我漢室,永不朽兮。”
(二)總結(jié)評論。王褒的《洞簫賦》“亂曰”說:“狀若捷武,超騰逾曳。迅漂巧兮:又似流波……從容中道,樂不淫兮。條暢洞達,中節(jié)操兮。終詩卒曲,尚余音兮。吟氣遺響,聯(lián)綿漂撇,生微風兮。連延駱驛,變無窮兮。”43這顯然與詩歌的卒章不同,是以第三人稱的口吻進行評論。班固《幽通賦》感嘆道悠長而世短,其“亂曰”說:“天造草昧,立性命兮。復(fù)心弘道,惟賢圣兮。渾元運物,流不處兮。保身遺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誼,亦道用兮。憂傷夭物,忝莫痛兮。昊爾太素,曷渝色兮。尚越其幾,渝神域兮。”44這也具有總結(jié)評論的特點。張衡《溫泉賦》,主體部分寫他去溫泉沐浴的經(jīng)過,后面的“亂曰”部分,說明溫泉的作用與好處,也具有總結(jié)評論性質(zhì)。王延壽《夢賦》說他做夢時與鬼決戰(zhàn),醒來后寫作,言假如遇到鬼,讀他的賦就可以避害了。后面的“亂曰”言齊桓公、晉文公等,都是夢到鬼而成為吉兆,有感嘆總結(jié)之意,但主要還是評論判斷。
(三)總理全篇。揚雄認為,他不像司馬相如那么會獻媚,而官場嚴酷,因此羨慕老子,喜歡《周易》,作《太玄賦》以申其志向。《太玄賦》“亂曰”稱他從歷史教訓(xùn)中體會到研究太玄十分必要。這是對作品觀念的背景的總理。延熹二年秋天,蔡邕由于朝政混亂,未赴陳留太守,返京師時憂時傷情,作《述行賦》。“亂曰”在述陳留之行后,著重表達自己的孤獨與品性高潔,相當于總理全篇。班彪《北征賦》傷人生艱難,仿《楚辭·遠游》抒發(fā)人生感慨,認為只要潔身自好,就處處可以居住生活。這也是總理全篇,只是含義上有所深入并提升。
(四)感傷詠嘆。班昭的《東征賦》為悼念“先君”之作,歷述其經(jīng)歷與感受,也有適當?shù)淖h論。末尾的“亂曰”則表示紀念之意:“君子之思,必成文兮。盍各言志,慕古人兮。先君行止,則有作兮。雖其不敏,敢不去兮。貴賤貧富,不可求兮。正身履道,以俟時兮。修短之運,愚智同兮。靖安委命,唯吉兇兮。敬慎無怠,思嗛約兮。清凈少欲,師公綽兮。”45就作品來說是悼亡之作,但是文章主體部分言東征經(jīng)歷以及先君風范,而“亂曰”顯然是在上述基礎(chǔ)上感傷詠嘆。
在漢賦當中,還有“歌曰”、“進曰”、“稱曰”、“系曰”、“故曰”、“詩曰”、“辭曰”、“訊曰”等。司馬相如《難蜀父老》有“進曰”、“稱曰”等等,顯然是對話語詞形式,不會有詩舞,與“亂曰”有明顯的區(qū)別。而其《美人賦》在對話以外作“歌曰”,以表示不同。張衡的《思玄賦》是仿照《離騷》的結(jié)構(gòu)語氣感情而寫作的辭賦。但是最后作“系曰”,與“亂曰”應(yīng)該相似,主要具有結(jié)構(gòu)意義。崔寔《答譏》是采用主客問答形式,與張衡不同,他用“故曰”表達自己的感受,而其作用如后來的“亂曰”。趙壹《刺世疾邪賦》還有作“詩曰”、“歌曰”的形式,而兩“曰”都是詩。按照我們的理解,“詩曰”應(yīng)該有歌舞,而“歌曰”只是聲詩,即徒歌。劉楨《瓜賦》作“辭曰”,已經(jīng)是表達的文辭了。但在三曹的詩歌當中也有少數(shù)地方還作“亂曰”,乃是古意,與樂府有關(guān),不是時代行文風格,相當于我們今天作詩填詞。因此說,到了東漢,“亂曰”已演變?yōu)椤肮试弧钡刃问剑?jié)制樂舞的作用已經(jīng)消失。成為一個連詞,偶然樂府詩歌中還會存在,當是一種擬古現(xiàn)象。
從上述可知,漢賦中的“亂曰”都是在韻文騷體辭賦中出現(xiàn),為典型的《楚辭》風格,因此就是辭賦,也就難怪人們稱詩辭與賦相通了。但就漢賦中的“亂曰”看,顯然是可以歌樂配合的,而其他的賦則多數(shù)不可以。然而也有不少騷體賦不用“亂曰”,就像《楚辭》一樣,是可以有,也可以沒有。到東漢后期,“亂曰”逐漸被“故曰”、“稱曰”代替,而不歌之作本沒有“亂曰”,可歌之處,則標出“歌曰”、“詩曰”來表示。對于這種現(xiàn)象,后人多認為是仿照《楚辭》,這是誤會,實際上在于文體的性質(zhì)與樂器的運用。
在漢代,詩歌的原始傳統(tǒng)沒有消失,作為經(jīng)典,《詩經(jīng)》的風格特征是延續(xù)的,而《楚辭》也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其中一些作品則脫離《楚辭》、《詩經(jīng)》的風格形式,后來成為獨立的文學樣式。到朱買臣、王褒也只是誦讀,為周代樂語的另一形式,已經(jīng)不是演唱《楚辭》了,所以《楚辭》的歌唱樂式對漢代的樂府與賦應(yīng)該說影響不大。漢賦的“歌曰”出自《詩經(jīng)》,體式如同《楚辭》,人們把這稱為辭賦正宗,但是另一方面,又把漢大賦的重要成就放在枚乘、司馬相如等人身上,可是他們的作品并不能歌唱,形成認識上的不一致。明乎“亂曰”的功能意義,則詩辭賦的樂舞關(guān)系就豁然可解了。從目前的資料與有關(guān)論證看,《詩經(jīng)》都有歌舞,《楚辭》則有些是徒歌,而且把“亂曰”位置固定在最后,漢賦中的騷體可以歌,也有樂,可以舞蹈,漢代大賦以及后來的賦則整體上不可以。隨著“亂曰”的語言形式形成,漢代以后的樂府詩歌也沒有“亂曰”,這與時代、表達內(nèi)容諸方面有關(guān),成為詩、辭、賦的根本區(qū)別。
*教育部“十五”社科規(guī)劃項目,編號01JA75011—44033。江蘇省“十五”社科規(guī)劃重點項目,編號J2—005。
①劉向編集、王逸章句《楚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0頁。
②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7頁,第47頁,第130頁,第161頁,第136頁,第145頁,第213頁,第139頁,第140頁,第140頁。
③王泗原:《楚辭校釋》,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77頁。
④18孔穎達:《毛詩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20頁,第274頁。
⑤上海師范學院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6頁。
⑥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78頁。
⑦朱熹:《楚辭集注》,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0頁。
⑧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24頁。
⑨13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192頁,第130頁。
⑩桂馥:《札樸》,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15頁。
11 15陳澔注《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5頁,第213頁。
12 21 班固等:《白虎通義》,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4頁,第46頁。
14 40 4142 43 44 45費振剛等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頁,第527頁,第126頁,第233頁,第145頁,第346頁,第366頁。
16畢沅校注《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88頁。
17 22 23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5頁,第305頁,第690頁。
19 20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757頁,第1799頁。
33 34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66頁,第567頁。
35 38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頁,第134頁。
36 37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56頁,第1757頁。
39舊題晉葛洪撰《西京雜記》卷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頁。
(作者單位:北京科技大學、贛南師范學院,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