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根據通行的“技術演進三期說”,青銅的功能在于推進生產。實際上,中國古代的青銅多用于制造祭祀的禮器和戰爭的武器,而很少用于制造農具。這些器具通過占有最高超的技術和珍貴的材料,體現出權力的力量。反過來,祭祀和戰爭本身又是對“植入權力”和“施加權力”最好的詮釋。而“九鼎”的傳說和觀念則將權力的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成為中國青銅時代“紀念碑性”最好的標志。
關鍵詞 青銅器 青銅時代 早期美術
一
在中國早期歷史和美術史的研究中,學者們經常使用“青銅時代”這個概念。這一概念借自西方進化論中所謂的“技術演進三期說”(threestage technological sequence)①。盡管18世紀初的約漢·馮·艾科特(Johann von Eckart)甚至是古羅馬的盧克萊修(Lucretius)就已有了類似的說法②,但人們通常將這一理論的發明權歸于19世紀的丹麥學者克里斯蒂·湯姆森(Christian Thomsen)和肯·沃爾索(Kens Worsaae)。湯姆森在其《北歐古物指南》(Guide to Northern Antiquities)一書中對這個理論作了以下定義:
在石器時代,武器和工具以石、木、骨或類似材料制造,人們對金屬了解很少,或一無所知……
在青銅時代,武器或切割類工具以紅銅或青銅制造,人們對于鐵或銀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
鐵器時代是野蠻時代(heathen times)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階段。在這個時期,人們以鐵來制造最為適合的器具,鐵器的使用取代了青銅。③
湯姆森對該理論的簡單表述在19世紀后半葉和20世紀前半葉得到了極大豐富:約翰·拉博克(John Lubbock)將石器時代劃分為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阿林·布朗(Aleen Brown)提出“中石器時代”的命名;意大利的一些考古學家提出在石器時期和青銅時代之間應該還存在一個銅石并用的時代(Eneolithic period),等等④。最后,戈登·柴爾德(Gordon Childe)將這些單項的發現綜合成“一系列連續技術演進階段”的文化發展系統理論。在這種總體的前后關系中,青銅時代被認為有三種更迭的“模式”(modes):
在模式1中,武器和裝飾品以紅銅及其合金制成,但是沒有專為生產制造的金屬工具,石工具仍然在繼續認真地制造。在模式2中,紅銅和青銅通常用來制造工藝品,但既不用于農牧業,也不應用于其他重體力勞動。金屬器包括刀、鋸、專用的軸、扁斧和鑿等。模式3的特征是金屬工具在農業和重體力勞動中得到應用,農業中的金屬工具有鐮刀、鋤頭,甚至包括錘頭。⑤

因此,青銅時代本身的發展證實了(同時也來源于)這種理論在總體上的一種基本假設,即先進工具的發明和不斷廣泛應用帶來了“生產力”的持續發展。作為一般意義上的一個進化論理論,這個范式進而被認為適用于古代社會的不同文化⑥。對“技術演進三期說”的崇尚使得人們在研究早期圖1 a圖1 b中國歷史時簡單地借用“青銅時代”一詞來指傳統上稱作三代的歷史時期,因為在這一時期內中國的青銅制造業已經達到其頂峰。
但是,許多學者已經指出,這里的問題在于盡管中國銅器被公認為古代世界技術最為高超的青銅作品,然而古代中國人從未用青銅制造農業工具,而只是制造了少量的手工工具⑦。比如,張光直在1980年發表的一篇重要文章試圖在中國的這種特殊背景下重新定義青銅時代的概念:“由于青銅并沒有廣泛地用來制造農業工具,(中國)青銅時代主要不是通過生產技術的革命產生的。如果真的有一次革命,那么它就應該是社會組織領域內的革命。”⑧這一基本主張引導他作了兩項更為深入的觀察。首先,由于中國青銅時代和諸如國家的形成、城市化以及文明等因素相合,“青銅時代”這一概念“可以用來作為衡量文化和社會的一個標準”。其次,“中國青銅時代的特征是這種金屬的使用與禮儀和戰爭密切聯系,換言之,青銅是一種政治權力”⑨。這些觀點為我在這里的討論提供了一個基礎。我所要探討的是和“權力”以及“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等概念相關的青銅器的象征意義問題。在此也有必要簡要地巡視一下中國古代青銅器的基本用途。
圖2從現存的青銅器來觀察,我們可以得出有關古代中國青銅器功能的三個初步結論。首先,在青銅發明之后,這種新的金屬主要服務于非生產性目的。這些非生產性青銅器分作兩大類,一是禮儀中使用的容器和樂器,二是武器和車器。有些武器和車可能用于戰爭⑩,但是數量可觀的武器和車運用了精巧的鑲嵌工藝,或者形體巨大,可能也是在禮儀中使用的。

圖3再者,盡管有一些青銅鉆、刀、鑿和小型的鏟子被發現,但是如果立即將這些東西認定為日常生活中的實用工具卻是相當危險的。例如,作為商王室占卜用具的卜骨需要鉆孔,以便使卜骨在經過火烤后出現裂縫。20世紀60年代的學者估計當時所發現的甲骨數量達46萬片,其中15萬片有文字,每片甲骨平均鉆有五個孔,那么,這些甲骨上的鉆孔就多達230萬個(11)。大多數的孔——即使不是所有的——是用青銅鉆完成的。1952年在鄭州曾有這種工具和甲骨一同出土;1953年在同一地區發現的另一件銅鉆與卜骨上的鉆孔十分吻合(12)。基于這種現象,中國考古學家郭寶鈞認為大批青銅鉆可能是為商王室所控制的宗教活動制作的。(13)
1989年在江西新干發現了一座埋藏豐富的墓葬,墓主可能是與商同時的一個南部方國的統治者。盡管該墓出土的127件青銅器被冠以“工具”之名(14),但這些器具中有許多裝飾著饕餮紋和其他神秘的動物紋樣。傳世的一些所謂的青銅“農具”也具有同樣的特征;其他傳世的鑿和斧上標有族徽、官職名稱,甚至商、周貴族或個人的名字。同樣的銘文和紋樣也出現在禮儀中所使用的容器上,說明這些所謂的工具可能也是禮儀用具的一部分。新干墓的發現有力地支持了這樣一個觀點:這127件“工具”與同時發現的容器、儀仗用的兵器、玉器和半米高的青銅偶像同屬于一個組合。這些器具圍繞在死者周圍,很顯然是其個人的私有財產(15)。這些珍貴的青銅“工具”很可能是在某種與農業有關的儀式中所使用的禮器。我們從禮書的記載可知,舉行這類儀式是統治者重要的職責。(16)

在湖南寧鄉一項早于新干墓的考古發現中,青銅“工具”也與禮器相伴出土:224件小型青銅斧放置在一件禮儀用的大型罐內(17)。在同一地區的其他發現中,1963年出土的一件卣中盛有1100多件玉管和玉珠,1970年出土的另一件卣中盛有大約320件玉禮器(18)。這四項發現的共同點在于向我們展示了不同種類的禮器原來的組合關系;在禮書中也記載有同樣的組合。但是,當我們將青銅器和玉器分別作為獨立的“工具”和“藝術品”加以研究時,就會對這類關系視而不見。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周晚期商品經濟的發展,青銅鑄幣出現了,其形態采用了鏟、刀或環的外形。這些器物原來被用于禮儀或戰爭中,而現在卻被賦予了商業的價值。實際上,學者們已經指出,商代和西周墓葬中出土的那些小而薄的“鏟”可能就是這類貨幣的“原型”(19)。

第三,考古發現的商和西周的農業工具主要用石頭制作。二里頭遺址的發掘證明,在青銅器被發明以后,人們繼續使用石質的農業生產工具(20)。晚商的情況也是如此,1928至1937年間在安陽晚商都城的發掘中出土了3640件石刀或石鐮。(21)圖4 a圖4 b這些考古學材料使許多中國學者對中國青銅時代的性質提出了疑問。如歷史學家雷海宗在1957年提出,中國的青銅時代實質上是一個石器時代,工具,特別是農業工具,多以石和木制造。當時生產力仍十分低下,剩余產品非常有限(22)。他的觀點得到考古學家陳夢家和于省吾的支持(23)。陳夢家認為,王室的匠師以新出現的青銅鑄造技術制造器具,武器用于戰爭,容器用于王室祭祀。自由民無力為自己制造青銅農具,奴隸當然也不允許在農業生產中使用貴重的青銅。(24)
但是20世紀50年代的這項討論不久就被迫中斷:“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把“技術演進三期說”作為人類社會進化的一項基本原則(25)。任何懷疑中國歷史上曾存在青銅工具的說法都被視為異端。雷海宗和陳夢家受到指責,被冠以“反動學術權威”之名,其寫作的權利被剝奪。唐蘭1960年發表的《中國古代社會使用青銅農器問題的初步研究》一文宣布了主流觀點的勝利,為這個爭論做出結論(26)。
作為一位古代文獻和古物知識甚豐的學者,唐蘭指出幾乎所有現存先秦文獻中出現的農具名字都帶有“金”字旁。此外,他還列舉了他認為可以斷定為農器的45件存世青銅器。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例證對于支持他的觀點來說實在是太貧乏了:他所引用的文獻大多成于東周,現存的版本甚至是在更晚時期才被編成。而那45件器物分散在從商代到漢代大約一千五百年的漫長時期內。這些“工具”與同時期制作的大量青銅禮器和武器相比,不僅在數量上極不相稱,而且所謂的農具實際上包括小而薄的鏟、斧以及鑄有高貴的銘文和饕餮的“鋤”,還包括一些武器(27)。在為這項勞神費力的研究所得的薄弱結論尋找理由時,唐蘭指出(他的結論被尊奉“主流”觀點的許多學者所重復)“珍貴的青銅”被不斷再生利用,青銅工具可能被熔化以鑄造其他的器物(28)。然而這種假設實際上是自相矛盾的:如果青銅確實很“珍貴”的話,那么它就應當被統治階級嚴格控制,用來制造“珍貴”的器物。(29)
這最后一點對于中國早期歷史和美術史的研究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中國古人是不是真把“珍貴材料”用來推進生產的發展?或者說,中國古代是否存在著一個將“珍貴材料”和先進技術不斷地用于非生產性活動的傳統?在思考這些問題時,觀察一下中國本土傳統中的一個進化論描述是饒有趣味的。公元1世紀的袁康在其《越絕書》(30)中提到使用“以石為兵”是上古烏托邦式的三皇時代的特征,而玉器(他稱作“神器”)則是創造了國家、規范了社會等級的黃帝的發明(31)。青銅器的使用與第一個王朝夏相聯系,接著便是三代以后的鐵器時代。在袁康的系統中,玉比石高貴,銅與鐵有別。因此,“石”與“金”兩大類質料又分別包含了兩個亞類(“石”包括普通的石頭和玉;“金”包括青銅和鐵)。在古代文獻中,普通的石和鐵被看作“丑陋”或“粗劣”(“惡”)的材料,通常用來制作工具,而玉和青銅則被看作“美麗”或“優良”(“美”)的材料,用以制作非生產性物品(32)。袁康的四期說——如果我們可以這樣稱呼它的話——并沒有勾畫出一個生產力單線進化的模式,而是包含了禮器和用器這兩個既不同又相關的發展系統。在這個系統中,玉器時代和青銅時代的概念與我曾經描述過的商和西周時期的禮器美術,以及中國古代“紀念碑性”的發展緊密相關。
玉器雕刻從公元前4000年后開始集中出現,玉的所有物質性特征都被賦予社會意義。這種現象反映出一種對創造特權與權力的象征物的渴望,而這是一種在人類歷史上某一特定階段出現的渴望。禮器的某些基本特征——古代中國紀念碑的主要形式——逐漸得到定型:禮器美術作品總是采用那個時代最高超的技術;這些作品總是使用珍貴的材料來制作,并且/或者包含著熟練技工的大量勞動;這些作品在形式上具有工具的基本類型學特征,但同時又故意抹煞其實用的功能。這些特征說明,一旦一種新的技術被發明或一種“貴重”的材料被發現,它們就會被吸收納入到禮器的傳統中去,被運用于非實用的目的。這種邏輯揭示了為什么青銅鑄造技術僅僅被用于制造宗教用品和身份地位的象征物。然而,正像一些研究者在討論史前文化和思想時所指出的那樣,這些新出現的貴重物品和以前的物品的一個重要區別是,前者可以更有效地體現出統治權力的合法性:
對于那些缺少現代科學知識的人們來說,金屬制品本身即體現了將自然世界的性質加以轉換的神奇能力。選取某種特別的石頭進行加熱,在達到某個特定溫度時石頭熔化為液態。通過澆注到模具中這些液漿可以變化成各種形狀和形式。冷卻之后,液漿變得堅硬,光彩奪目,富有魅力,圖5同時也變得比最堅硬的石頭更加持久……在這種情況下,有能力掌控這一過程的個人得以獲得崇高的聲望,也就絕不出人意料了(33)。

作為禮器,青銅器必須使自身與日常器具區別開來。一件青銅觚具有細長的身體和外侈的口部,將“飲器”做成這種極不方便的形狀,到底是為了什么?一件作為飲器的盉變得如此華麗而沉重,如何能夠舉起它并從其細小的流口向外倒酒?一件盤的內底覆蓋著一通長篇大論的紀念性銘文,它究竟是一個用來盛飯的盤子,還是一種文案的媒介?很顯然,這些青銅器的材料、形狀、裝飾以及銘文,有意地體現出某種完全超乎通常經驗的意義,證明這些器具作為禮器所具有神圣的、非塵世的性格。
根據通行的“技術演進三期說”,青銅的功能在于推進生產。然而,我希望強調的是,中國古代的青銅禮器,包括珍貴的禮儀性玉、陶器,實際上都是在“浪費”(squander)和“吞并”(absorb)生產力。而正是因為這些人造的器物能夠如此“浪費”和“吞并”生產力,它們才得以具有權力,才能夠獲得它們的“紀念碑性”。
二
但是何為“權力”?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中,權力存在的理由和最基本的決定因素存在于經濟中(34):權力被認為是對生產(工具和勞動)手段和力量進行控制的結果,因此最終表現為“一種具體的占有,就像一種商品那樣可以被支配、轉移、掌握或轉讓”(35)。在對這一理論的許多批評者中,福柯(Michel Foucault)最有力地反駁了權力在本質上是被動的和受壓抑的觀念:“權力并不是一種可以獲取、掌控或分享的東西,也不是一種可以把持或任其脫離的東西。在非平等主義(nonegalitarian)和可變(社會)關系的相互作用下,權力實際上是無數因素的共同運作。”(36)前一種理論強調對立的集團或圖6圖7 a階級之間的政治性關系,后者則將權力視為存在于社會統一體內部的一種(在嚴格意義上并不必然是“政治性”的)綜合力量(37)。由于這兩種理論著眼于不同的情況,同時對權力的解釋也不處在同一個層面上,所以它們并不是全然對立的,每種理論都可能揭示出古代社會的一些重要的問題。

對于青銅資源和生產的嚴格控制自然包含了壓制和強迫的機制。當異族或異邦被征服后,它們可能會被迫交出其青銅(如“遠方”將它們的青銅獻給夏以鑄造九鼎)。在三代的每一個朝代中,這種控制造成并保證了社會中的分層。然而,同樣明顯的是,為了賦予單純的青銅材料——紅銅和錫的合金——以社會價值,這種材料必須被改造為一種“作品”。權力的行使因此與某些特定的青銅形式產生了密切的聯系,反過來,這些形式也最有力地反映了權力行使中不同的方面。
張光直曾經提到中國古代的一句名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說明了青銅專門用于制造禮器和武器。(38)我們或許可以進一步將這一觀點加以發展:祭祀和軍事,禮器和武器——這個兩分的描述方式反映了權力的兩種類型,本頓(M. Benton)將其稱為“植入權力”(power to)和“施加權力”(power over)(39)。植入權力的概念指權力是“社會上所有互動作用中的組成部分,是所有社會實踐的內部環節。這種權力利用并創造了資源。從可能是最為抽象的層面來看,這種權力可被視作一種心理的潛能(dispositional capability),它既不是占有性的,也不是行使性的,更不被任何特殊的中介者或集團所控制。它是社會系統的一種結構性成分,只通過它在個體、集團或組織中所產生的影響體現出來”(40)。施加權力則意味著社會統治中的高壓和控制性——它指的是不對等的形式,包括“權力‘擁有者’和權力被施加者之間的辯證關系”(41)。如果這樣理解的話,馬克思主義和福柯學說分別提出的權力的兩個方面就可以被聯系在一起。
施加權力的概念和武器的聯系是很明顯的。整個三代歷史的基礎就是三個部族對于其他部族和地域性集團的征服(42)。政治支配最終極和有效的形式是軍事征服,這也是財富和奴隸的主要來源(43)。圖7 b戰爭常常與統治權力或一種文化的興起和衰落直接聯系在一起(44)。這種例子很多,如商文明在武丁時期的突然興盛是與對外族和外邦無休止的戰役聯系在一起的。商代覆滅的原因也包括了紂在這種戰役中的失敗以及種族奴隸的暴動。據記載,面對周軍的進攻,這位絕望中的商王不得不以奴隸補充軍隊,并且以青銅兵器來武裝他們,而正是這些青銅武器隨后成為“倒戈”、攻擊他自己的工具。因此,紂的失敗可以說是他失去政治統治手段的結果。
另一方面,禮器在社會中扮演了一個十分不同的角色。如上文所述,禮器使“禮”得以具體化,而“禮”統括了一切非暴力的社會行為和規范的內涵——包括儀式的實施及其具體實施方式、法律和道德的規范、個人的舉止和行為,等等。沒有人能夠創造禮或者“占有”禮,但人人又必須按照禮行事。正是在這種無所不在的禮的實踐中,社會秩序得以建立。因此,禮的權力并不產生于對抗或者控制,而是源于人們彼此共存和制約的狀態。這樣的狀態同時也就是各種禮儀行為的特征;反過來說,所有運用禮的權力的個體和集團也都服從于這種權力的運用。
與此一致,禮器的力量不存在于物質性占有。盡管一個人可以通過暴力從其他人那里奪取禮器,但是如果沒有符合禮的必要理由,這種獲取只能證明他違反了基本的社會準則。禮器既不具有實用的功能,也不是社會身份靜態的象征;只有當禮器被恰當的人在恰當的時間和恰當的地方以恰當的方式為了恰當的目的來制造和使用時,它們才會變得“有力量”。這一大堆“恰當性”(propriety)的總和便是禮,通過這樣的方式,禮器便可以達到“藏禮”的作用。以西周冊命銅器為例,其銘文記錄了冊命的禮儀,這種禮儀是該青銅器制作的原因,而其制作又導致進一步的禮儀行為。根據銘文和文獻記載,周代冊命禮儀于清晨在王室的祖廟中由王本人親自主持舉行。所有的參加者——王、禮官以及接受冊命者——都穿著符合禮儀的恰當的服裝,站在恰當的位置,以恰當的姿勢行動,說恰當的、符合于禮儀的話。周王頌揚自己的祖先,也頌揚接受冊命者的祖先。他重申先王給予受命者家庭的稱號和特權,進而賜給他們新的恩典。他會把一套帶有象征性的物品賞賜給受命者,而后者則在他的答復中稱頌當前的周王和先王,以及自己的祖先。他在儀式結束后所制作的青銅器不僅是整個冊命過程的最后一環,而且會被“子子孫孫永寶用”——這一標準的銘文用語說明,隨著家族的延續,這件器物將被存放在受命者的家廟中并用于祭祀。這個儀式的意義因此在于確認了包括周王與其祖先、大臣與其祖先、周王的祖先與大臣的祖先、周王與大臣,以及大臣與其子孫在內的諸種社會關系。青銅禮器的紀念碑性實際上也就是存在于體現和鞏固這種社會關系的網絡。
冊命儀式只是社會生活中或大或小的大量禮儀活動中的一種。古代禮書中詳細描述的六禮——冠、昏(婚)、喪、祭、鄉(饗)、相見——幾乎包含了社會生活中的所有活動(45)。禮因而成為社會生活本身,被看成是人類生活的“自然秩序”,禮的權力因此成為最基本的、不變的、天生的東西。與那些強制性的手段不同,在這些社會活動中,禮不斷地更新和調整上下之間、夫婦之間、生者與死者之間、祖先與子孫之間、主人與客人之間以及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各種社會關系。盡管每種關系中的雙方并不平等,但是沒有任何兩種關系可以重疊,這就意味著一位“掌權者”不可能擁有絕對的控制力:即便是王也要尊崇他的祖先、敬重長者和客人。如果說有一種權力可以凌駕于這個系統之上的話,那只能是禮本身,因為所有運用禮的權力的個體和集團都必須屈從于禮的運用(46)。

三
但是權力的這兩個方面——施加權力和植入權力——又決不分離。將二者連接起來的也就是紀念碑性的概念。一方面,即使在三代之前“玉兵”已作為一種重要的禮器類型出現,青銅時代眾多的形體碩大、鑲嵌華美的鉞、刀、矛是對這一傳統的延續。另一方面,軍事征伐和勝利導致對大量容器類禮器的制作。這些例子引導我們再次回到九鼎。這套紀念性的青銅器反映出的不是權力的單一功能,而是兩種功能之間辯證的關系;只是通過這種方式,九鼎才成為中國青銅時代政治權力的首要象征。我在以往關于九鼎的討論表明:(1)九鼎顯示了政治的支配權,因為鼎的所有者的改變標志著統治權的改變。(2)九鼎代表著特定的社會結構性特征,因為它們引發并維持著社會的內在系統。換言之,九鼎的“占有既賦予本集團或它集團中的占有者以特殊身份”,也“起到實際證實他們所獲得的權力的作用”(47)。
九鼎的這兩種功能在從商到周的換代中得到了極明確的體現。文獻記載當周武王征服了商,他立即命令取走商代都城中的九鼎和玉禮器——這一行為標志著舊王朝的崩潰已無法挽回(48)。九鼎隨后被運送到周的本部(49)。但重要的是,對九鼎的物質性奪取并不能自動證明周對其所有權的合法性——所有權的轉換必須通過“定鼎”的活動給以禮儀性的確認。“定鼎”這個詞的意思既是“把鼎安置下來”也是“建立一個新政權”。換言之,鼎必須從商代滅亡的負面物證變為周代統治的正面物證,才能成為周人的法定所有物。在證明商的滅亡時,鼎仍被看作商的象征;為了證明周所有權的合法性,鼎必須變成周的內在因素。
《易經》說:“革,去故也;鼎,取新也。”(50)武王由于征服了商并奪取了鼎而被賦予“武”的稱號。在新建都城中通過定鼎來“取新”的人是其兒子,被稱為“成”。一套完備的禮儀在定鼎的過程中被逐漸實現:九鼎的位置通過占卜以確定,新的城市被建立;九鼎從專門的“鼎門”運送到它的新家(51)。這些儀式為新王朝展示其威力和合法性提供了大好機會(52),在定鼎的過程中各種社會性和政治性的關系也被確立和認定。可以說,這些禮儀活動使九鼎真正成為周人的一座集體的紀念碑。
圖9五百年后,周王室已經退化為一個茍延殘喘的傀儡政府,楚軍兵臨城下,楚王使臣口出狂言詢問九鼎之輕重,他的意圖被認為是想篡奪王權。王孫滿一番談論九鼎的話則力圖證明周作為權力核心的合法性。這位機智善辯的大臣從成王那里找到他的證據:“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但圖10 a他回避了武王從商代奪取九鼎的事實——這個歷史事件太容易被楚王利用以證明其野心的正當性。

我們無法知道王孫滿是否真的見過深藏在周代宗廟中的九鼎,但是他所說的九鼎無疑是一種歷史的虛構。耐人尋味的是,這一虛構將整個禮儀美術濃縮和提煉為一個單獨形象。似乎是作為三代時期最為重要的紀念碑,九鼎必須把禮儀美術的所有階段,以及千年間發展出來的具有支配地位的“紀念碑性”的所有重要方面綜合在一起。
如上所述,禮器的歷史至少開始于公元前第四個千年,通過用貴重材料模仿平常物品以創作出禮儀美術的作品。隨后,禮器的外形被特殊化,象征性裝飾和徽志也被創造出來。這個過程在青銅藝術的發展中重復:青銅首先被用作一種新的貴重材料以仿制早期“脆弱”的陶禮器。對變異形象的重視隨即帶來了風格和題材的重大變化。接著,紀念性的銘文出現了,并最終使青銅器變為一種用來閱讀的“文本”的承載物。從材料到外形,再到裝飾和銘文,這一系列演進中的變化焦點展現出禮儀美術特征的變化,即從最實在到最抽象,從自然的因素到人工的標記。
禮儀美術的所有這些層次和方面都被包含在了王孫滿論九鼎的那番話中。根據他的說法,九鼎的材料來源于不同的地區,所以這些禮器可以象征政權的統一。同樣的象征性還表現于將地域性事物——很可能是地方政權的徽志——鑄造在鼎上;我們知道這些徽志也是玉禮器和早期青銅器的特征。鼎有超自然性質——它們的順應天命和移動自身的能力——似乎與晚商青銅器上具有活力的變形圖像有關。此外,鼎的數量和成套排列又體現出一個周代的概念,即只有天子才能擁有九鼎(53)。

曾有人指出政治性的紀念碑常常在一個新政權形成或一個舊政權衰落時被建立(54)。這個說法和中國古代情況相符:當中國朝代史的黎明到來時,夏鑄造了九鼎;當三代即將結束的時候,九鼎又重新占據了人們的思想。但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公元前6世紀構想的九鼎已不再是真正的器具,而是對于已逝禮器歷史的記憶。正是在這些記憶中,而不是在實際的鼎中,寄托著周的命運。因此,王孫滿關于九鼎的議論也是一種悲嘆,所嘆息的并不僅僅是周代消逝了的榮耀,而且包括整個古代紀念碑性和中國青銅時代的沒落。在這個時期,禮器的制作在很大程度上被奢侈品的制造所替代。在強大的地方統治者的贊助下,一種奢靡的藝術風格成為時尚(55)。紀念性的銘文不再流行;青銅器上的文字只是標明這些器具是嫁妝或“弄器”。缺乏宗圖10 b教意義的裝飾充斥于器物之上;復雜精巧的設計將一件堅實的銅器轉化為一個“蜂房”般的構件。同時,器物也成為了描繪宴飲、競射以及攻殺等畫像的媒介。
古老的紀念碑性的各個重要的方面——紀念性的銘文、象征性的裝飾,以及外形——就這樣被一一拋棄,這種反方向的發展最終導致青銅禮器的衰亡。在公元前512年,即在王孫滿對楚子問后的大約百年,晉國一位叫做趙鞅的改革家發行了一份“刑書”。這個行動本身就是對基于禮的舊社會系統的一個反叛,同時他做這件事的方式也像是對于傳統的紀念碑性的有意諷刺:他將這個法律文件鑄在以“惡金”(鐵)制作的一件鼎上。當尊崇傳統周禮的孔子聽說此事后,說道:“晉其亡乎,失其度矣!”(56)然而,鐵并沒有成為制作容器的流行材料。與之相反,用多種材料制作的精美鑲嵌器物滿足了當時人們對奢侈的需求。這些作品——雕塑、鏡子、帶鉤、樂器、飲食器,甚至包括溺器——在各個方面都與莊重的青銅禮器相抵觸。色彩絢爛,設計繁復,但紀念性的內容卻了無蹤影——它們所展示的是對于奢華的毫無約束的渴望(57)。
這就是禮器和中國青銅時代的終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作為青銅時代紀念碑性的主要代表九鼎也從歷史舞臺上退場:它們在公元前336年突然消失,再也沒有人能夠得到它們。
圖說:
圖1a.矛。青銅和玉。商代晚期,公元前13——公元前12世紀早期。長18.4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b.亞醜鉞。青銅。商代晚期,公元前12——公元前11世紀早期。長32.7厘米,寬34.5厘米。1964年山東益都出土。濟南,山東省博物館藏。
圖2工具。青銅。商代晚期,約公元前13世紀。1989年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江西新干縣博物館藏。
圖3裝飾饕餮紋的錛。青銅。長29.2厘米。麻省劍橋,哈佛大學美術館藏。
圖4東周貨幣。青銅。a.帶“王”字銘文的空首布。b.“明”刀幣。
圖5觚。青銅。商代晚期,公元前13——公元前11世紀。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
圖6方盉。青銅。商代晚期,約公元前13世紀。高71.2厘米。傳出河南安陽西北岡1001號墓。東京,根津美術館藏。
圖7 a.鳥形尊。青銅。東周,約公元前5世紀。高26.5厘米。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b.鳥頭部的錯金銘文“子作弄鳥”。
圖8尊盤。青銅。東周,公元前5世紀。尊高33.1厘米,盤高24厘米。1978年湖北隨縣擂鼓墩出土。武漢,湖北省博物館藏。
圖9裝飾畫像的青銅壺的畫像線圖。東周,約公元前5世紀。高38.3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0a.人形燈。青銅嵌金、銀、綠松石。東周,約公元前4世紀。高66.4厘米。1966年河北平山出土,石家莊,河北省博物館藏。b.虎子(便壺)。青銅嵌金、銀。東周,約公元前4——公元前3世紀。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鄭巖譯)
*本文譯自Wu Hung, Mon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 一書第一章,題目為譯者所加。譯者鄭巖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該書即將由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出版。
①(13)(19)郭寶鈞:《中國青銅器時代》,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16頁,第21頁,第20頁。
②盧克萊修在其《物性論》(De Remm Natura)一詩中說:“最早的工具是手、指甲和牙齒;然后是石塊和棍棒。再接下來是鐵和青銅,但青銅首先出現,鐵在后來才被認識。”(G. G. MacCurdy, Human Origins, New York: Appleton-Century, 1933, p. 19. )在解釋墳墓中出土的器物時,約漢·馮·艾科特指出,一定有一個時代早于金屬工具的發明,這個時代(石器時代)的后繼者是青銅時代,最后是鐵器時代(R. J. Sharer, and W. Ashmore, Fundamentals of Archaeology, Menlo Park, Calif.: Benjamin/Cummings, 1979, p.52.)。
③G. Daniel, The Origins and Growth of Archaeology, Harmondsworth, Eng.: Penguin Daniel, 1967, pp. 9395.
④同上;B. McNairn, The Method and Theory of V. Gordon Child.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7477.
⑤⑧⑨K. C. Chang, “The Chinese Bronze Age: A Modern Synthesis”, in Wen Fong (ed.), The Great Bronze Age of China,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80, pp.3536,p.45,p.35,p.45.
⑥此為奧瑞斯坦因(Orenstein)的話,轉引自K. C. Chang, “The Chinese Bronze Age: A Modern Synthesis”,p.202。
⑦有關這些學者的觀點,見雷海宗《世界史分期與上古中古史中的一些問題》,載《歷史教學》1957年第7期,第41—47頁;于省吾:《從甲骨文看商代奴隸社會性質》,載《吉林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7年第2、3期,第97、13頁;于省吾:《斥唐蘭先生關于商代社會性質的討論》,載《歷史研究》1958年第8期,第59—71頁;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版。
⑩關于商王軍隊裝備有青銅兵器和馬車的討論,見鄒衡《商周考古》,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第75—82頁。
(11)關于胡厚宣對這一數量的估計,見郭寶鈞《中國青銅器時代》,第21頁。
(12)安志敏:《一九五二年秋季鄭州二里崗發掘記》,載《考古學報》1954年第8期,第91頁;河北省文化局文物處:《鄭州二里崗》,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37頁。
(14)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西省新干縣博物館:《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發掘簡報》,載《文物》1991年10期,第1—23頁,特別是第8—10頁。
(15)關于這些隨葬品的擺放位置,見同上,第2—4頁。
(16)中國青銅時代最重要的農業禮儀是“籍禮”。有關討論見楊寬《古史新探》,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18—233頁。有趣的是,在新干墓葬出土“農具”中,有三件裝飾有饕餮紋的大型青銅犁。
(17)《人民日報》,1961年5月13日;又見高至喜《湖南寧鄉黃材發現商代銅器和遺址》,載《考古》1963年第12期,第648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新中國的考古發現和研究》,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頁。
(18)高至喜:《湖南寧鄉黃材發現商代銅器和遺址》,第646—648頁;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工農兵熱愛祖國文化遺產》,載《文物》1972年第1期,第6—7頁;文物出版社:《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第311頁。
(20)關于這些發現的綜述,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新中國的考古發現和研究》,第218頁。
(21)石璋如:《第七次殷墟發掘》,《安陽發掘報告》(4),1933年版,第709—728頁;安志敏:《殷墟的石刀》,載《燕京學報》33期,1947年,第77—94頁。
(22)雷海宗:《世界史分期與上古中古史中的一些問題》,第42頁。
(23)于省吾:《斥唐蘭先生關于商代社會性質的討論》,第59—71頁。
(24)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第541—542頁。
(25)B. McNairn, The Method and Theory of V. Gordon Childe, chap. 6; N. Thomas, “Childe, Marxism, and Archaeology”, in Dialectical Anthropology, 6.3, 1982, pp. 24552.
26()唐蘭:《中國古代社會使用青銅農器問題的初步研究》,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60年第2期,第10—34頁。唐蘭的觀點新近被有些學者重復、“證實”和闡發,見陳振中《殷周的錢镈:青銅鏟和鋤》,載《考古》1982年第3期,第289—299頁;馬承源:《中國青銅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4—44頁;李學勤:《新干大洋洲商墓的若干問題》,載《文物》1991年第10期,第36頁。在這些學者中,陳振中收集了更多商周“工具”的例子,因此擴充了唐蘭的研究。他所提供的一個詳細目錄包括207個例子,給人印象深刻。然而,這個目錄中幾乎沒有出土的商周遺物。只有這一時期的兩件“鋤”(分別寬6.2厘米和4厘米)和17件“鏟”(其中7件出自婦好墓)。從方法論上講,陳振中仍然接受了三十多年前唐蘭的設想。所以他的研究不再在這部分的正文中加以評論。
(27)例如,在這些發現中,婦好墓出土器物達1920件,其中468件青銅器,重達1625千克。發掘者從中確定有些青銅器為“工具”,但是它們實際上是鑄有饕餮紋的鑿子、具有復雜的透雕圖案的刀,以及具有脆弱的鉤狀肩的鏟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新中國的考古發現和研究》,第15、100—103頁)。婦好墓發掘兩年后,東周時期的曾侯乙墓又出土了大約140件青銅器,僅是其中的一套編鐘就重達2500千克。但是發掘者沒有在該墓中發現一件可能用于生產的青銅工具(湖北省博物館《隨縣曾侯乙墓》上冊,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頁)。
(28)唐蘭:《中國古代社會使用青銅農器問題的初步研究》,第20—22頁。
(29)關于這個論點,見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第541—542頁。論者或可提出工具不用于隨葬,但這一觀點同樣得不到考古學的支持:在商王室的墓葬中曾出土數以千計的石質工具,而在商周村落遺址的發掘中也未發現過青銅工具。
(30)袁康:《越絕書》,《四部叢刊》,第64種,第50頁。
(31)關于黃帝的“功績”及歷史象征意義的討論,見Wu Hung, The Wu Liang Shrine: The Ideology of Early Chinese Pictorial Art,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 15859.
(32)例如《國語》之“齊語”,見《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管子》,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第5冊,第156頁。
(33)D. V. Clarke, T. G. Cowie, and A. Foxon, Symbols of Power at the Time of Stoneheng, Edinburgh: National Museum of Antiquities of Scotland , 1985, p.12.
(34)同上,第5頁;L. 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1; N. Poulantzas, Political Power and Social Classes, London: New Left Books, Poulantzas, 1973, pp. 99105.
(35)D. Miller and C. Tilley (eds.), Ideology, Power and Prehistory, Cambridge, Eng.: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 5.
(36)M. Foucault,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Harmondsworth, Eng.: Penguin, 1981, p. 94; M. Foucault, Discipline and Punish,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7; M. Foucault, Power/Knowledg. Ed. C. Gordon, Hassocks, Eng.: Harvester 1980; D. Miller and C. Tilley (eds.), Ideology, Power and Prehistory, pp. 59.
(37)對福柯有關權力解釋的評論,見D. Miller and C. Tilley (eds.), Ideology, Power and Prehistory, p. 7.
(38)K. C. Chang, “The Chinese Bronze Age: A Modern Synthesis” ,p.45; 語出《左傳》,見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收入《十三經注疏》,第1911頁。
(39)M. Benton, “'Objective' Interests and the Sociology of Power”, in Sociology, 1981,15.2, pp. 16184.
(40)(41)這種解釋見D. Miller and C. Tilley (eds.), Ideology, Power and Prehistory, p. 7, p.7.
(42)K. C. Chang, Art, Myth, and Ritual.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 916.
(43)羅焜:《商代人祭及相關問題》,胡厚宣主編《甲骨探史錄》,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178—191頁。然而,軍事征伐并不是積累財富的惟一手段。商周時期生產的進步還可以通過其他的手段取得,包括灌溉系統、新技術和勞動組織方式等方面的發展。例如,人們普遍相信夏的建立就是其開創者禹所率領的治水工程的結果,周則發展了著名的井田制。
(44)婦好墓豐富的隨葬品反映了這一時期商的繁榮,其中有的物品來自遠方。有30多條卜辭記載了武丁軍隊對工方的征伐;70多條與對土方的戰爭有關。這些戰役有些是由婦好指揮的。
(45)《禮記》,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48頁;J. Legge, Li Chi: Book of Rites, 2 vols, New York: University Books, 1967 [1885], 1, p. 248.
(46)用福柯的話說:“正是權力關系底層由于不平等所產生的動蕩,才不斷地形成了權力的狀態。”(M. Foucault,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p. 93)
(47)D. V. Clarke, T. G. Cowie, and A. Foxon, Symbols of Power at the Time of Stonehenge, pp. 46.
(48)《逸周書》的一段原文記載了武王獲取了“九鼎”和“三巫”(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收入《國學基本叢書》,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第53頁)。在《史記》對此事的記載中,“三巫”一詞被替換為“寶玉”。因為“三巫”和“寶玉”的字形相近,唐蘭認為原文應為“寶玉”,“三巫”系抄本之誤(《關于〈夏鼎〉》,載《文史》第7期,1979年,第3頁)。現存的《逸周書》版本包括了不同時代和不同流派的文字。據蔣善國的看法,只有其中十篇屬于商周時期的作品,其歷史價值可以與《尚書》相比,這些篇章包括“克殷”、“世俘”、“商誓”、“都邑”和“作洛”等(《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40頁)。在此,我只從這五篇中選取材料。
(49)《左傳》,第1743頁。
(50)《易經》,見孔穎達《周易正義》,收入《十三經注疏》,第96頁。
(51)據司馬遷記載,成王命周公和召公去決定都城的位置,“卜申視”,“居九鼎”(《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33頁)。酈道元記載“郟,山名,鄏,地邑也。十年定鼎為王之東都,謂之新邑,是為王城。其城東南,名曰鼎門”(《水經注》,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210頁)。
(52)這類器物中,有一件是何所作的尊,其銘文的開頭說:“維王初遷宅于成周。”(W. Fong, The Great Bronze Age of China, p. 198.)
(53)俞偉超和高明認為這屬于西周的制度,東周以后諸侯王開始使用九鼎,使這一制度受到挑戰(俞偉超《先秦兩漢考古學論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68-69頁)。司馬遷稱九鼎為“三翮六翼”(《史記》,第1734頁)。據司馬貞《索隱》,翮是一種空足的鼎,翼是另一種外壁有把手的鼎。第一種類型的鼎出現于商中期,第二種類型的鼎出現于西周流行于東周。
(54)D. V. Clarke, T. G. Cowie, and A. Foxon, Symbols of Power at the Time of Stonehenge, p. 38.
(55)約翰·拉斯基(J. Ruskin, The Works of John Ruskin, 39 vols, London: Eds, E. T. Cook and A. Wedderbum, II. pp. 67)將藝術趣味中的“繁茂”(luxuriance)和“奢靡”(extravagance)定義為“裝飾本身中奢靡的特征表現為專注于厭膩的才能、其彎曲部分強烈而粗糙、陰影過深、線條布局俗惡,有了這些特征,顯然就無法再感受由樸素的形式和有限度的力量所構成的真正美感”(E. H. Gombrich, Art and Illusion: A Study in the Psychology of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 2d e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 4246);M. Powers, “Artistic Taste, the Ecomony and the Social Order in Former Han China”, in Art History 93, 1986, pp.285305; M. Powers, Art and Political Expression in Early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7482.
(56)《左傳·昭公三十年》,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504頁。
(57)這并不是說禮器在東周晚期就徹底消亡了。但這時期所制作的禮器在形式和功能上與奢侈品的確不同。河北平山中山王墓出土的青銅器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包括在宮殿中使用的鑲嵌華美的器物,另一類紀念性的青銅器則具有長篇的銘文并沿襲著傳統風格。
(作者單位:芝加哥大學美術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