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與鐘嶸《詩品》

內容提要 鐘嶸《詩品》烙有梁武帝時代鮮明的印記，其中某些特點直接與梁武帝本人有關。本文從《詩品》定品第、溯源流的批評體例與梁初定官品、修家譜的關系；鐘嶸詩歌批評與梁武帝的詩歌喜好；梁武帝對沈約的態度影響他在《詩品》中的品位等三個方面，展開討論，使問題得到新的說明。探尋《詩品》真義，應該更多地將鐘嶸以前的歷史與他所處的現實結合起來一并考察，并且特別關注現實因素的某些關鍵性作用。

關鍵詞 梁武帝 鐘嶸 詩品

鐘嶸《詩品》與時代風氣和學術的關系，與文學批評傳統及詩歌創作現狀的聯系等，研究者對此已經作了許多有說服力的論述，而《詩品》一書烙有梁武帝時代鮮明的印記，其中某些特點直接與梁武帝本人有關，在這方面似乎談得還不太多，可以繼續探究。有鑒于此，本文聯系梁武帝探討和說明鐘嶸《詩品》批評體例形成之原因、其詩學觀點和品第安置等，以使某些問題得到新的說明。

將鐘嶸開始撰述《詩品》的大約時間估計在天監十年（511）以后也許是合適的①。梁朝經過前期十多年的制度建設、官員選用、落實安頓民物的措施，天監十年至十二年前后已經進入穩定時期。此時，梁武帝蕭衍代齊已獲士人普遍承認，他個人的威信和影響在社會上日益突出，在文壇方面的情況也不例外。鐘嶸由齊入梁，在梁朝任臨川王行參軍及衡陽王、晉安王記室，是梁武帝治下一位品級偏低的臣僚，由于地位懸殊，他與梁武帝之間不可能直接地交往，因此他們不可能有關于詩歌品評方面的意見交流。作為王室的文書官員，鐘嶸與蕭氏集團中的諸王有聯系，這又使他有可能間接擴大對梁武帝的了解。作為特別關心詩歌史、詩壇現狀的詩歌史家和詩論家，鐘嶸自然會更多地留意梁武帝關于詩歌、詩人的評論態度。《詩品》某些內容和觀點與梁武帝評論詩歌、詩人的言談有聯系，兩者在許多的方面保持一致，如果從鐘嶸撰述《詩品》受到梁武帝的影響這一方面去加以考察和解釋，可能會得出比較合理的結論。

1

先談梁初定官品、修家譜與《詩品》定品第、溯源流的關系。

鐘嶸《詩品》的著述特點，一是分三品論述詩人高下優劣，二是對詩人創作之“體”進行溯源。鐘嶸《詩品序》自述道：“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賓實，誠多未值。”研究者據此肯定鐘嶸《詩品》三品之制和溯源流的方法分別是受到了班固《漢書·古今人表》將人物分成九等、魏立九品中正法和漢劉歆《七略》分溯各派學術流別的方法的影響；又認為《詩品》用品第的方法區劃詩人創作成就高低是曹魏以后注重品藻人物、品第書畫的社會風氣的一種反映。

這些說法都有道理，然而，將形成《詩品》分品溯源體例的原因主要歸之于歷史傳統的影響又難說是完善的。鐘嶸撰寫《詩品》的時代，九品制仍在實行，中正品第仍是銓選官員很重要的依據。因此，分品論人不僅作為一種傳統留存于人們的記憶中，而且它更是作為一種現實的制度繼續直接地、有力地作用于文士的精神和生活。東晉以后譜牒之學大盛，家族淵源背景往往成為世俗輕重人物的準星，這種情況在梁朝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現實狀況決定梁朝的人具有清晰、突出的品第意識和溯源意識。所以，這既有歷史傳統方面的原因，更有社會現實方面的因素，歷史傳統通過社會現實的狀況作用于人們的心理，現實原因是第一要素。至于梁朝依然流行的品藻人物、品第書畫的風氣，這本身也是當時仕宦界實行的中正品第制度的一種間接產物，與鐘嶸《詩品》產生的情況相似，它們與《詩品》之間的因果關系即使有也是不甚緊密的。

蕭衍建立梁朝以后，“官班多同宋、齊之舊”②，但是為了穩定和維持政權，他又對舊制進行了改革。這表現為，一方面大量增設官員，另一方面采取措施抬高在宋、齊兩朝遭受挫抑的士族地位，以為輔翼。因增設官員而制定九品十八班、十品二十四班的等級規制，因抬高士族地位而重視修訂譜牒，嚴格清濁淵源，這是梁朝初期建設制度和鑄塑觀念的兩項重要舉措。

先看官職品班制度方面情況。《隋書·百官志上》：“梁武受終，多循齊舊。然而定諸卿之位，各配四時，置戎秩之官，百有余號。”③這樣的改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天監初，武帝命尚書刪定郎蔡法度定九品官制；第二階段是天監七年徐勉為吏部尚書，在九品官制基礎上再分官員為十八班；同一年增設鎮衛將軍以下為十品二十四班，不入十品的將軍別有八班，又增設鎮守邊遠的將軍（“外國將軍”）也為十品二十四班，從而使國家的官級層次大為增加，朝廷和地方的官員也大為擴充。《隋書·百官志上》：

天監初，武帝命尚書刪定郎濟陽蔡法度定令為九品。秩定，帝于品下注一品秩為萬石，第二第三為中二千石，第四第五為二千石。至七年，革選，徐勉為吏部尚書，定為十八班。以班多者為貴，同班者，則以居下者為劣。④

《南史·梁本紀上》：

（天監七年二月乙丑），増置鎮衛將軍以下為十品，以法日數，凡二十四班，以法氣序。不登十品，別有八班，以象八風。又置施外國將軍二十四班，合一百九號。⑤

兩書所載的“品”，指官員的品級；“班”，意謂“班列”，指官員居位高低。梁武帝從天監初到天監七年確立這種官員的品班制度，標志著梁朝官制建設的完成，其中天監初定九品，主要是對舊制的重新確認，而官員班列制度則完全是對傳統官制的一項創新，使魏以后施行的九品中正制發生顯著變化。官品和班品相輔相成，它是歷史上一件重要的事情，給中國職官制度帶來突出的影響。因此，許多重要的史書如《隋書》、《梁書》、《南史》、《資治通鑒》等都記載了此事⑥。

次看修訂百家譜。南朝譜學發達，人們通過不斷修訂譜牒以確定和維持家族之淵源，借以保持貴族的特權和維系社會的秩序。故當時擅長譜牒的學者為在上者所重視，如南齊賈希鏡三世以譜牒傳學，被嘉獎⑦。范文瀾以為：“宋齊兩朝用素族來壓制士族，梁武帝按照東晉的經驗，認為不如用士族來壓制素族較為有利，因之東晉初的百家士族又被重視起來。”⑧因為有了這一層深刻的背景，梁朝人士更加重視盛行于南朝的譜牒之學。梁武帝任命王僧孺為北中郎諮議參軍，入直西省，知撰譜事：“先是，尚書令沈約以為：‘晉咸和初，蘇峻作亂，文籍無遺。后起咸和二年以至于宋，所書并皆詳實，并在下省左戶曹前廂，謂之晉籍，有東西二庫。此籍既并精詳，實可寶惜，位宦高卑，皆可依案。宋元嘉二十七年，始以七條征發，既立此科，人奸互起，偽狀巧籍，歲月滋廣。以至于齊，患其不實，于是東堂校籍，置郎令史以掌之。競行奸貨，以新換故，昨日卑細，今日便成士流。凡此奸巧，并出愚下，不辨年號，不識官階。或注隆安在元興之后，或以義熙在寧康之前。此時無此府，此時無此國。元興惟有三年，而猥稱四五，詔書甲子，不與長歷相應。校籍諸郎亦所不覺，不才令史固自忘言。臣謂宋、齊二代，士庶不分，雜役減闕，職由于此。竊以晉籍所余，宜加寶愛。’武帝以是留意譜籍，州郡多離其罪，因詔僧孺改定《百家譜》。”⑨梁朝所撰譜牒之書甚多，《南史·王僧孺傳》載他撰有“集《十八州譜》七百一十卷，《百家譜集抄》十五卷，《東南譜集抄》十卷。”⑩其他如賈執《百家譜》二十卷、《姓氏英賢譜》一百卷、傳昭《百家譜》十五卷、佚名《梁武帝總責境內十八州譜》六百九十卷，等等(11)。這些都反映了梁武帝及上層對修訂譜牒的高度重視。重士族輕素族是造成當時社會普遍關注士流出身清濁之分的重要原因，也是譜牒之學大行其道的根本端由，同時，它又是事關梁武帝革新和加強官吏品班制度建設的一項實質性行政措施。

官品依靠出身，出身依靠譜牒，由此形成的重源流、重品第意識深刻影響著當時的社會心理和文化風氣，因為，在官本位時代，銓選官員的價值取向所產生的影響決不會僅僅限于官場范圍之內，它必然會波及社會的許多方面，其中也會包括文化、學術、文學和文學批評。梁朝出現了許多品第論評人物、書畫的著作，除鐘嶸《詩品》外，還有如庾肩吾《書品》、梁武帝《書評》、姚最《續畫品》，又如阮孝緒分品論隱者的專書《高隱傳》(12)，殷鈞為法書古跡標立品目等等(13)，這些都從不同的方面折射出上述的現實狀況和社會心理，表明當時出現許多“分品第、列流別”的書籍并非是孤立的現象，也并非僅僅是歷史傳承的簡單投影。

鐘嶸出身士族而官位卑末(14)，心理上保留著天然的士族優越感，而對顛倒士庶、淆雜清濁則必欲其反而正之。他在梁初上書武帝：

永元肇亂，坐弄天爵，勛非即戎，官以賄就，揮一金而取九列，寄片札以招六校，騎都塞市，郎將填街。服既纓組，尚為臧獲之事；職惟黃散，猶躬胥徒之役。名實淆紊，茲焉莫甚。臣愚謂軍官是素族士人，自有清貫，而因斯受爵，一宜削除，以懲僥競；若吏姓寒人，聽極其門品，不當因軍，遂濫清級；若僑雜傖楚，應在綏撫，正宜嚴斷祿力，絕其妨正，直乞虛號而已。謹竭愚忠，不恤眾口。(15)

“永元”是南齊蕭寶卷年號。鐘嶸在上書中以齊末任命官員不循定例，開后門、賄官成風，而造成“名實淆紊”為教訓，強調重新嚴格“素族士人”與“吏姓寒人”乃至更下層的“僑雜傖楚”之間的區別。盡管文章主要針對當時的人通過從軍，走曲線求官的道路而言，沒有直接從普遍意義上談嚴格上品、下品的問題，然而實質并無不同。鐘嶸上書的根本精神是維護士族、抑制寒姓、拒排平頭百姓，進一步加強社會等級制度，杜絕在這個根本問題上發生或存在的“妨正”現象。這一建議因為與梁初建設官吏制度的方向和精神相一致而受到武帝肯定，“敕付尚書行之”(16)。由此可見，鐘嶸具有突出的品流意識和譜牒意識，是梁武帝實施的重用士族政策的擁護者。

明白了鐘嶸所處的時代九品中正制和譜牒之學進一步加強，他本人與這樣的官制和世風自覺地保持一致，就可以將導致產生《詩品》分品溯源批評方法的原因進一步具體化。其中雖有鐘嶸循守《漢書》、魏九品中正制這些歷史上舊例的原因，更直接的則是受到了梁武帝實施的官職品班和重修百家譜措施的深刻影響，歷史傳統因素的影響是通過現實中存在的同類情況的媒介才發生作用的，現實有需要，歷史才顯示其意義。所以，我們探尋此中究竟就不能舍近就遠，忽視梁朝現狀的關鍵性因素，而是應當就近不舍遠，將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一并考察，并且特別關注現實因素的重要作用。誠然，鐘嶸關于《詩品》體例來源的自述，所謂“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云云，僅援據漢魏舊事以證之，沒有明確述及《詩品》體例與現實因素的關系，其實這是古代學者在說明和強調自己的著述體例具有傳統背景時常常使用的一種表述語氣和方式，它并不表示歷史傳統是影響著述的惟一因素，甚至也不表示是主要的因素。

2

從歷史上看，帝王通常都會對文學產生影響，有些通過制定法令等形成制度性的影響，有的影響則是通過帝王個人的興趣愛好被人尊崇、重視而發生傳播。一個不愛好或不擅長文學的帝王產生的往往是制度性的影響，而一個愛好并且擅長文學的帝王產生的則既有制度性的影響，又有個人興趣愛好的影響。這兩類帝王之于文學的影響程度是不相等的，后者的影響力往往遠大于前者，而且又具體得多，例如漢武帝對文學的影響遠非漢高祖劉邦可比。梁武帝是一位詩人，文名早著，早在齊竟陵王蕭子良門下時，已經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并稱“竟陵八友”，即便在他傾主要精力于政治及馭國以后，仍對文學保持高度興趣。他還喜歡組織詩文比賽，從事批評詩歌，論說詩人短長。所以，他對當時文學批評（尤其是詩歌批評）產生的影響自然會在一般帝王之上。

蕭衍是一位非常自信且關注別人對自己服從的皇帝。一次他對蕭子顯說：“我造《通史》，此書若成，眾史可廢。”蕭子顯聽罷，便忙不迭地恭維了一番(17)。又有一次，朱雀門遭火災，他對群臣說：“此門制卑狹，我始欲構，遂遭天災。”群臣聽了相顧無語，有一人趁機奉承道：“此所謂陛下先天而天不違。”(18)因此對于梁武帝來說，要求別人充分地尊重和服從他的詩歌批評意見是理所當然的。《梁書》鐘嶸本傳引《詩品序》曰：

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體沉郁之幽思，文麗日月，學究天人，昔在貴游，已為稱首，況八纮既掩，風靡云蒸，抱玉者連肩，握珠者踵武，固以睨漢、魏而弗顧，吞晉、宋于胸中。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19)

這段對梁武帝充滿贊頌的話，其中固然含有鐘嶸對梁武帝崇敬的禮貌因素，但是，又不能僅僅將這些歌頌之辭完全理解為是下臣對當朝皇帝的奉承套語而無任何詩歌批評的含義，因為梁武帝本人確實擅長詩歌創作，撇開他皇帝的身份不論，他的詩歌在當時也是突出的。其實像鐘嶸這樣高度評贊梁武帝的人在很長時期以后仍然存在，如撰于唐初的《南史》即在《梁本紀上》贊梁武帝“六藝備閑”(20)，又如同書《梁本紀下》之論引魏徵語曰：“高祖固天攸縱，聰明稽古，道亞生知，學為博物，允文允武，多藝多才。”(21)魏徵尚且稱梁武帝“道亞生知”，則與梁武帝同時代的鐘嶸稱他為是“資生知之上才”，也就不足為奇了。有了這種認識，《詩品序》這段話傳送出的信息就變得豐富了，表明它除了一部分套語之外，還確實具有某種品贊梁武帝詩歌的真實含義。鐘嶸說他對梁武帝的詩歌不敢“致流別”，這是實情，而且“不錄存者”的體例也不允他對健在的梁武帝進行品錄。而梁武帝詩歌的成就在鐘嶸看來又很高，稱他“睨漢魏”、“吞晉宋”，似將梁武帝尊為不宜于品置的第一詩人。當然這樣的表示如上所述有其出于敬意不得不然的因素，但同時也流露了鐘嶸相當一部分品評誠意。這對《詩品》顯然產生了有形的影響，那就是作者只好將當代其他詩人的品第位置抑一抑，在充分尊崇梁武帝的前提之下才考慮詩人的品第次序，否則如何處理當代一流詩人與梁武帝之間品第高低的關系呢？《詩品》評齊梁詩人，無一入上品，恐與此有關。

典籍記載梁武帝及其家族對詩人及詩歌創作現象的態度，以及梁武帝個人的興趣愛好，將它們與鐘嶸《詩品》有關的批評和品置互相對照，就不難發現兩者之間存在一致之處。下面試舉其例：

武帝推崇曹植、王粲、陸機。《梁書·徐摛傳》：“會晉安王綱出戍石頭，高祖謂周舍曰：‘為我求一人，文學俱長，兼有行者，欲令與晉安游處。’舍曰：‘臣外弟徐摛，形質陋小，若不勝衣，而堪此選。’高祖曰：‘必有仲宣（王粲）之才，亦不簡其容貌。’以摛為侍讀。”(22)據《梁書·簡文帝本紀》蕭綱為云麾將軍領石頭戍軍事，時在天監八年。此時，鐘嶸尚處于撰寫《詩品》的準備階段。《魏書·溫子昇傳》：“蕭衍使張皋寫子昇文筆傳于江外，衍稱之曰：‘曹植、陸機復生于北土。恨我辭人，數窮百六。’”據《魏書·崔休傳附崔長謙傳》張皋使魏在天平中（東魏孝靜帝年號，534—537），則鐘嶸已逝，然武帝敬重曹植、陸機才藝，必是他一貫的態度。在鐘嶸《詩品》中，曹植、王粲、陸機三人皆被置于上品。

梁武帝家族對陶淵明懷著突出的敬意。蕭統為他撰寫傳記，搜集校理他的詩文集，在《陶淵明集序》中盛贊他“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莫之與京。(23)”蕭綱亦“愛陶淵明文”，如劉孝綽之于謝朓詩歌一般，常“置幾案間，動靜輒諷味。”(24)蕭秀于天監六年出任江州刺史，“及至州，聞前刺史取征士陶潛曾孫為里司，秀嘆曰：‘陶潛之徳，豈可不及后世！’即日辟為西曹”(25)。他們都一致尊陶，可見蕭氏家風原本如此，這在陶淵明還未被人們深賞的南朝顯得相當獨特。鐘嶸《詩品》雖置陶淵明于中品，然指出他“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諸句“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哉！”并以《詠貧士詩》為“五言之警策”，稱之為“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又肯定陶詩“文體省靜，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劉勰《文心雕龍》只字不提陶淵明，而鐘嶸對陶詩不僅分析比較具體，而且對其作品的優點有較多發現，這構成了陶淵明接受史上“揚陶”趨向的一個重要環節。顯然，鐘嶸評陶與梁武帝家族尊陶如出一轍。

梁武帝不好四聲學，四聲學是聲律說的核心，可見他對當時詩歌聲律化的態度。《梁書·沈約傳》：“又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寤，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問周舍曰：‘何謂四聲？’舍曰：‘“天子圣哲”是也。’然帝竟不遵用。”(26)鐘嶸《詩品·下品序》專門批評詩歌聲律學說，先云：“今既不備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再云：“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三云：“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這不僅是對梁武帝“不遵用”《四聲譜》積極地回應，并且更使反對聲律學說帶上了理論色彩而條理井然。

武帝不好“宮體”文學。《梁書·徐摛傳》：“摛文體既別，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高祖聞之怒，召摛加讓，及見，應對明敏，辭義可觀，高祖意釋。”這事情雖然發生于鐘嶸去世以后，然而梁武帝不贊成過度靡艷的文風，不與時髦文人的認識合流，這應該是他長期堅持的文學立場，他的詩歌總體上未逸出清麗之囿，也能與此互相印證。鐘嶸《詩品》肯定雅麗，熱愛“丹采”卻又堅持“風力”，對片面尚華的寫作傾向諷而不勸，上品幾乎全是漢魏晉詩人，由此正可見他不鼓勵近世或當代惟異麗是求的新詩風。這與梁武帝的愛惡取舍也有接近的一面。

梁武帝是棋迷且愛品棋。《梁書·陳慶之傳》：“高祖性好棋，每從夜達旦不輟，等輩皆倦寐，惟慶之不寢，聞呼即至，甚見親賞。”同書《到溉傳》：“溉素謹厚，特被高祖賞接，每與對棋，從夕達旦。”《南史·柳惲傳》：“梁武帝好弈棋，使惲品定棋譜，登格者二百七十八人，第其優劣，為《棋品》三卷。”《南史·梁本紀下》載，蕭綱也著有“《棋品》五卷”。鐘嶸《詩品序》：“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將詩歌與博弈、品詩與品棋進行類比。他在這句話之后，緊接著引出“方今皇帝”以下一段對梁武帝頌美的言辭。可能這樣的類比以及行文的安排只是作者信筆所致，別無深意；可能類比之中寓有投梁武帝所好，借此表達希望梁武帝能夠象重視《棋品》一樣重視鐘嶸自己的《詩品》，若果真如此，則《詩品》以棋喻詩，看似閑筆，實際上作者還是頗費苦心的。

3

以下討論《詩品》置沈約于中品與梁武帝的關系。

沈約有“當世辭宗”之號(27)，然鐘嶸對他品第不高。對此，后人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解釋。第一種是《南史·鐘嶸傳》的說法，以為鐘嶸曾“求譽”于沈約而遭拒絕，故借品第詩歌“追宿憾”；第二種意見以為，沈約才列中品，鐘嶸對他品置適當，無所謂排抑，持此說者以明清人為多，今人也多予贊同。

我認為，如果聯系梁武帝對沈約的態度，對《詩品》置沈約于中品一事便不會感到難以理解了。從史書記載看，沈約雖為梁武帝的重要文臣，卻并未得到充分的信任，尤其是在沈約的末年，梁武帝對他甚至可以用“憎、薄”二字來形容。究其原因，一是與張稷有關。張稷先因謀殺齊東昏侯、迎立梁武帝，而遷大司馬左司馬、中書令，后居功傲物，漸為武帝所惡。一次他遭從甥陸杲糾彈，訴于梁武帝，卻被武帝訓斥：“杲職司其事，卿何得為嫌！”(28)周一良說：“蓋舅甥不相糾彈乃東晉以來舊制，陸杲以甥糾舅，故張稷訴之。”(29)梁武帝故意不遵舊制，根本原因是他對張稷心懷恨意。然而在張稷死后，梁武帝與沈約談起宿怨，沈約卻說：“已往之事，何足復論。”梁武帝聽后“以為婚家相為，大怒曰：‘卿言如此，是忠臣邪！’”(30)第二件事情是，沈約患病，“夢齊和帝以劍斷其舌。召巫視之，巫言如夢。乃呼道士奏赤章于天，稱禪代之事，不由己出。高祖遣上省醫徐奘視約疾，還，具以狀聞……大怒，中使譴責者數焉，約懼遂卒。”(31)沈約曾參與梁武帝決策代齊，他病中否定其事，可見晚年與梁武帝隔閡之深，梁武帝將他視為“叛徒”而促其病隕，此也就不足為奇了。更有甚者，在沈約死后，武帝感到還不足以泄憤，有司先擬進沈約謚號曰“文”，“帝曰：‘懷情不盡曰隠。’故改為隠云。”(32)后人稱沈約“沈隱侯”，名其文集為《沈隱侯集》，這對沈約來說其實是“惡謚”，并不是什么光榮。

梁武帝與沈約早年同列名“竟陵八友”，然他代齊之際說：“生平與沈休文群居，不覺有異人處。”文名籍甚的沈約在他心里實際上的分量如何可想而知。他登極后，雖“信仗文雅”，從而使武將“怏怏”不快(33)，然而對沈約的文才依然有所保留。《南史·蕭子云傳》：“梁初，郊廟未革牲牷，樂辭皆沈約撰，至是承用。子云啟宜改之。敕答曰：‘此是主者守株，宜急改也。’仍使子云撰定。敕曰：‘郊廟歌辭應須典誥大語，不得雜用子史文章淺言，而沈約所撰，亦多舛謬。’子云作成，敕并施用。”(34)此對沈約撰寫的郊廟歌辭表示不滿。梁武帝喜歡組織文人詩歌競賽，自己主持評賞：“時武帝制《春景明志詩》五百字，敕沈約以下辭人同作，帝以（王）僧孺為工。”(35)這一類“獲獎”的消息流傳開來，肯定會影響到一種看法的形成，即武帝并不看好沈約詩歌，從而影響到人們對沈約詩歌的判斷，不利于對他的品第。

前面說到梁武帝不好“宮體”文學，不滿聲律說，后者直接針對沈約，不必多言；前者若聯系沈約一部分靡艷的作品如《六憶詩》、《夢見美人》等，不難領會梁武帝的指責對象未必不包括沈約的部分詩歌作品在內。這些至少說明沈約的詩歌觀念與梁武帝存在明顯差異，于是難免發生沖突，導致梁武帝對沈約詩歌形成一定的偏見。

由此可見，當時人們雖然普遍地尊尚沈約為一代文宗，可是這并不代表梁武帝的意見。尤其是沈約死后，梁武帝不準用“文”，而是欽定含貶義的“隱”作為沈約的謚號，更是毫不留情地摘下了大家戴在沈約頭上的那一頂“文宗”的桂冠，從而也給對沈約詩文的品評定下了調門。梁武帝對文人的評價會直接影響到下面的看法(36)，他對沈約的態度和評價當也如此，雖然像謚號這種東西直接所指是沈約的人品，并不是針對他的詩歌，但是在舊時代，尤其是在上層官僚階層，評人品與評詩品往往是很難分開說的。

鐘嶸雖然未必清楚梁武帝與沈約之間發生的全部恩恩怨怨的事情，但是像梁武帝不好四聲學說，不好淫艷文風，尤其是改沈約謚號這樣的事情，梁武帝不需要遮掩，也遮掩不住，所以鐘嶸完全應當是知情的。而他上梁武帝書和《詩品序》那段頌贊梁武帝的話，表明他是梁武帝的擁護者、崇拜者，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服從梁武帝定的調門、而按照時人的一般輿論（所謂文宗）來落實沈約的品第位置呢？

①鐘嶸《詩品》的體例是“不錄存者”，全書品錄的最后一位詩人沈約卒于梁天監十二年（513）閏三月，也就是說，《詩品》當撰成于該年沈氏去世后不久。鐘嶸何年開始撰述《詩品》無考，以《詩品》約六千字的篇幅推之，其撰成當不用太費時日。

②③④《隋書·百官志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20頁，第720頁，第729頁。

⑤(20)(21)(34)《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91頁，第223頁，第251頁，第1075頁。

⑥關于梁朝官員的品班制度，參考張旭華《九品中正制略論稿》之《蕭梁官品、官班制度考略》，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246頁。

⑦見《南史·賈希鏡傳》，第1776頁。

⑧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二編，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74頁。引者按：梁武帝也說過一些不拘士流出身門戶的話，他在實際施政中，對素族寒門人士也有一定依靠，并未完全走東晉的老路，但是相比于宋齊，他轉向對世族的倚重是很明顯的，而這種信息對主流社會心理的引導應該非常明確而有力，不會因偶爾的例外而改變。

⑨⑩(35)《南史·王僧孺傳》，第1461—1462頁，第1462頁，第1461頁。

(11)按這方面書目可以參見《隋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

(12)阮孝緒《高隱傳》不是一般的人物傳記，而是分品論隱者的專書，因此是一部品第人物的著作。《南史·阮孝緒傳》：“……乃著《高隱傳》。上自炎皇，終于天監末，斟酌分為三品。言行超逸，名氏弗傳，為上篇；始終不耗，姓名可錄，為中篇；掛冠人世，棲心塵表，為下篇。”

(13)《梁書·殷鈞傳》：“天監初，拜駙馬都尉，起家秘書郎，太子舍人，司徒主簿，秘書丞。鈞在職，啟校定秘閣四部書，更為目錄。又受詔料檢西省法書古跡，別為品目。”

(14)學術界對鐘嶸有出身士族抑或素族兩種分歧的意見，我認為，張伯偉將鐘嶸的出身定為“甲族”符合他的實際。參見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第一章《家世與生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頁。

(15)(16)(19)《梁書·鐘嶸傳》，第694頁，第694頁，第697頁。

(17)《梁書·蕭子恪傳附蕭子顯傳》，第511頁。

(18)《梁書·何敬容傳》，第531—532頁。

(22)《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76頁。

(23)引自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四部叢刊》影宋巾箱本。

(24)見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76頁。

(25)《梁書·安成王蕭秀傳》，第343頁。

(26)關于梁武帝不好四聲、不遵用四聲，乃至不知四聲的記載，還見于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天卷《四聲論》（王利器《文鏡秘府論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00—101頁）；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六五五《釋部三》，《四庫全書》本（按李昉等修《太平廣記》卷二四七《詼諧三》“僧重公”條引與《太平御覽》略同，稱“出《談藪》”）。

(27)《梁書·王筠傳》，第484頁。

(28)《梁書·陸杲傳》，第399頁。

(29)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舅甥相糾彈”條，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82頁。

(30)(31)(32)見《梁書·沈約傳》，第242—243頁，第243頁，第243頁。

(33)《梁書·王茂傳》，第176頁。

(34)帝王對詩人的品評會有力地影響朝野的看法，所以這類意見往往都會超出他們純粹個人議論的范圍而流衍開去。如《梁書·劉孝綽傳》載：“高祖（梁武帝）雅好蟲篆，時因宴幸，命沈約、任昉等言志賦詩，孝綽亦見引。嘗侍宴，于坐為詩七首，高祖覽其文，篇篇嗟賞，由是朝野改觀焉。”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