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了解世界是如何看待中國經濟的,最好方法是去考察一下那些跨國公司的高層管理者都在讀什么書。而在過去的一兩年中,有關論述中國大陸商業環境的圖書列在“暢銷排行榜”前四位的是:《中國熱》(The China Dream),作者Joe Studwell:《中國通》(M r.China),作者Tim CIiissold;《中國企業無限公司》(China Inc),作者Ted Fishman;《中國震撼世界》(China Shakes the World),作者Jarues Kynge。
如果把這四本書都閱讀一遍,可能會被其中的觀點搞得暈頭轉向、不知所云。

但這四本書依然貫穿著同一個主題,而這個主題也幾乎貫穿著當今所有對中國經濟的評論,那就是: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繁榮還是蕭條,中國都是一個傳奇。中國的崛起是本世紀最引人注目的事件,在規模和影響力上與以往任何的經濟實體相比都是獨一無二的,“中國模式”不同于任何新興市場的經濟發展。
中國充滿生機的經濟增長既不是一些熱情的支持者所形容的那樣,是史無前例、足以改變世界的事件;也不是一些悲觀的反對者所說的嚴重失衡或不穩定的那種現象。事實上,研究經濟史的專家們會把中國視為一個增長鏈上相當普通的一個環節,這條增長鏈條始于日本,成型于亞洲被譽為“小龍”的各個國家,其后又延伸到印度次大陸。
亞洲高速增長的秘密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世界還從未見證過類似亞洲在20世紀后半葉的經濟發展速度。1950年至1980年期間,日本的年均實際經濟增長率接近8%,是其它工業化國家在同一時期經濟增長速度的兩倍多。實際上,經通貨膨脹因素調整后,日本的經濟規模每隔6年到7年就會翻一番,用任何標準來進行衡量,這個增長都是令人驚訝的。幾年之后,其它幾個亞洲國家和地區開始以更快的經濟發展速度進入了人們的視線。1960年至1995年期間,香港地區經濟的年均實際增長率達到了77%,韓國的年均實際增長率8.1%,新加坡的經濟增長率為8.4%,臺灣地區的經濟增長率甚至達到了8.6%。東南亞泰國和馬來西亞這些快速發展的區域,經濟增長率也并不遜色多少。
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經濟增長速度不僅比工業化國家超出幾個數量級,比起其他的發展中國家也要快許多。到20世紀80年代,當世界上那些比較富裕的國家陷入經濟衰退的時候,亞洲經濟仍在以接近歷史最高記錄的速度增長,人們不禁產生這樣的疑惑,難道亞洲發現了被其他國家忽略的經濟發展發展秘訣?還是亞洲找到了組織經濟活動的新方式?
突然之間,“亞洲增長模式”的說法開始涌現在各類商學院的學術報告廳以及學術研討會上,大眾媒體上也頻繁出現類似話題的文章。“亞洲增長模式”究竟是什么模式?觀察家們對此問題各持己見,但人們普遍認為,無論亞洲正在采用什么方式,某種程度上都要比西方國家以消費驅動為核心、自由主義的經濟強得多。環環相扣的企業不必去討好外部股東,能夠取得更好的業績。而傳統的亞洲價值觀和社會凝聚力與西方強調競爭以及“自我為中心”的理念相比,更有利于營造理想化的社會氣氛。

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經濟學家們才開始運用正規的經濟學工具來分析亞洲增長模式。
經濟學家們是從每個大學經濟學的課本里都會提及的傳統經濟增長模型開始進行分析的。除去那些華而不實的外在因素,最基礎的經濟學模型提供了3種經濟增長模式:第一種是投入更多的勞動力;第二種是投入更多的資本;第三種是通過新的更有效的方式將勞動力和資本結合起來,可以使每一個基本單位的物質投入都能夠產生更多的增長。而經濟增長最根本的要素就是勞動生產率,或者用一個恰當的術語,就是總要素生產力(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TFP)的增長。
令人驚訝的是,用這些增長模式的理念可以輕而易舉地檢驗出“亞洲模式”的本質。如果亞洲真在創造奇跡,找到了全新的經濟增長模式,那么這一地區8%以上的實際經濟增長率很大一部分應來自于總要素生產力的提高。換言之,如果這一高經濟增長率是通過政府實施高壓的扭曲政策來實現的,那么總要素生產力應當呈負增長,也就意味著亞洲的經濟實際上是在不斷地破壞價值。
經濟學家們長期以來一直在監測各個國家的經濟增長數據,而監控和測算了長達30年的統計數字之后,他們終于有機會在整個亞洲地區檢驗研究所謂“亞洲增長模式”了。Alwyn Young是最早一批對亞洲“小龍”經濟模式進行系統研究的人士之一。他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發表的一系列論文中,通過研究得出了兩個非常有趣的論點:
首先,亞洲地區TFP的平均增長速度實際上處在非常一般的水平。從生產力的角度來看,亞洲國家和歐美國家的發展途徑根本沒有什么區別,其TFP在年度經濟增長總量中所占的比重在1.5%左右。其中有些亞洲國家做得好些,有的國家差一些,但總的結論非常清晰,那就是亞洲并沒有發現什么神奇的經濟增長的新“秘訣”,其生產力水平也不比發達國家差。
那么該如何解釋亞洲與世界其他地區在經濟增長上的差異呢?在這方面Alwyn Young闡述了他的第二個重要發現:亞洲經濟增長的出色表現幾乎全部以其高速運轉的資本創造,要比美國或歐洲國家的速度超出3倍多。簡而言之,亞洲經濟高速增長來自于它大量的投入。
結論就是亞洲的高速增長背后并不存在可以震驚世界的發展新模式,而是因為它們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對此經濟學家Paul Krugman有句非常著名的評論,那就是亞洲地區的成功源自“勤奮,而不是天才”。
緊接著出現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亞洲從哪里獲得如此龐大的資金呢?而且各個不同的國家都如出一轍?畢竟亞洲地區國家的經濟情況各式各樣,既有幅員遼闊的大國,也有一個城市規模大小的小國;有些國家很富,有些很窮。日本和韓國主要對國有銀行的依賴程度很高,并通過抑制性的金融政策將國民儲蓄引向生產性投資領域;臺灣和香港地區擁有更自由的經濟環境。亞洲各個國家和地區在政治結構上也存在很大差異。然而各經濟體卻呈現出基本一致的增長速率。
亞洲之所以擁有大量投資的原因是因為它們的儲蓄率居高不下。高增長的國家都非常關注出口市場,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各國國內的高儲蓄率。據相關統計資料,從1965年到1995年的30年間,美國的國內儲蓄相對于GDP的比率是18%,同期的投資率是17%:而亞洲地區這一時期的儲蓄相對于GDP的比率卻高達32%,其投資率也因此達到31%的水平,幾乎是發達國家的兩倍。
這個最終的發現相當具有說服力。不論是制度、組織形式還是具體的商業模式,對經濟增長速度都不會產生重要的影響,最終產生重要影響的是儲蓄,亞洲地區帶給全世界的啟示就是:當國內的儲蓄率能達到GDP的30%甚至更高,那么想讓經濟增長速度低于8%都將是非常困難的。
中國不是例外
過去25年來,中國大陸的經濟增長年均增幅超過了9.5%,成為目前全球主要經濟體中最高增長紀錄的創造者和保持者。是否中國因此而與眾不同?是否中國有什么獨特的路徑成為全球范圍內經濟增長的領先者?或者中國只是亞洲高增長模式中的又一個相似案例?
大多數不求甚解的觀察家可能會說,中國確實與眾不同。但是,針對中國經濟所進行的廣泛而嚴謹的研究表明;這種看法是錯誤的。盡管中國呈現了足以讓世界震驚的增長態勢,中國“特殊”的經濟環境也的確讓人興奮,但從宏觀經濟的角度來分析,中國的經濟增長與亞洲其他高增長國家基本上是相同的。
中國的增長模式對任何一位曾經對亞洲前一時期的經濟增長進行過研究的人來說都會感到非常熟悉:合理而且相當可觀的TFP值、勞動力增長對經濟的適度貢獻,還有就是資本投入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研究表明,中國經濟比其他亞洲國家增幅更猛的唯一原因就是中國的儲蓄率和投資率比它的鄰國都要高。
與此同時,投資者們總喜歡提及的所謂“中國特色”,在亞洲地區實際上是很平常的現象。中國是否存在著人為壓低成本的資本?這種說法與事實情況嚴重不符。亞洲地區的國內儲蓄總額占到GDP比例高達35%-40%,而低利率則是這種普遍居高的國民儲蓄率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如果考慮到這些儲蓄資金大都是通過這個區域過度發展的銀行系統慢慢聚集起來的,就更容易理解低利率的產生。從新興市場過往歷史發展的標準來衡量,中國的實際利率可能確實非常低,但如果用亞洲的標準來衡量,實際上中國的平均利率與亞洲“四小龍”過去幾十年的所呈現的水平并無明顯差距,甚至還高于日本高增長時期的利率。
人民幣是否被低估?實際上,經常賬戶和收支盈余平衡是高儲蓄率所導致的又一個必然結果。亞洲國家不進口資本,而是輸出資本,這使它們的匯率即使是在最好的經濟環境下,看上去也是被長期低估的。即使是中國近年不斷上升的經常賬戶盈余,用相對于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來衡量,也是低于亞洲“四小龍”曾經創下的歷史最高水平。熟悉20世紀80年代國際經濟的人都會發現,目前國際市場對人民幣匯率的關注與當年日圓、韓元和新臺幣曾經出現的情況是何等驚人地相似。
中國的計劃經濟發揮了什么作用?這一點的確是中國與亞洲其他地區的重要區別之一。中國以國有經濟為主導的模式,迫使大量資本被投入低效率的生產活動,這種模式是否會在高經濟增長的同時卻帶來很低的社會效益?
幾乎所有學術研究都表明,中國的TFP對總體經濟增長的貢獻一直略高于亞洲平均水平,也就是說,中國的生產力水平實際上要高于鄰國。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中國私營經濟迅速增長的一種反應;15年前,國有經濟在中國經濟總量中占到三分之二以上的比重,但今天已下降到三分之一。這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出中國政府在執行核心的市場經濟政策方面所付出的巨大努力。
實際上,日本和韓國長期以來一直在奉行將社會凝聚力置于經濟規律合理化之上的原則(日本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的泡沫經濟中,出現大量的“僵尸公司”),但中國并不是完全如此。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曾經出現了經濟急劇下滑的局面,但中國采取的措施是立刻讓數萬家的企業破產,有接近3000萬的國有企業職工因此下崗。日本和韓國在發展歷程中都曾經極力反對外國企業參與其國內的競爭,中國卻不是這樣的。僅在2005年一年,中國所吸引的外國投資總額就已經超過了日本在過去整整十年的總量。
當中國企業一向背負著“不賺錢”的壞名聲時,這一切都是如何發生的呢?答案就是:這才是真正的“神話”——在典型的商業循環中,中國的企業是盈利的,而且盈利相當可觀。真實的情況是中國的資本回報率相對較低,但是在普遍高儲蓄率的亞洲經濟體中,這也是一個常見的問題。研究過去10到20年間亞洲地區企業的股權回報率或投資回報率的統計數據,就會發現市場表現最好的企業都在印度和印尼等儲蓄率偏低的國家,而日本和四小龍的回報率都比較低。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儲蓄率高意味著利率及資本成本會比較低,投資率由此被推高,資本回報率被拉低。中國的平均回報率與其他亞洲高增長的國家是基本相當的。
規模效應產生影響
中國最讓人吃驚的并不是它巨大的增長潛力,而是它的規模:比起其他亞洲地區經濟增長的領軍國家,擁有13億多人口的中國大陸所產生的沖擊力,是否將會對世界經濟產生更大的影響7答案當然是中國會產生更大的影響力,但是世界其它地方對國際經濟所產生的影響力同樣巨大。即便按規模的絕對數值來計算,也會發現中國大陸的迅速崛起對發達國家所產生的影響,跟幾十年前中國的鄰國所產生的影響力相比,并沒有特別之處。
下列一組數據顯示:2000年中國占全球GDP的比例為4%,預計到2025年這個數字將達到11%。與亞洲地區經濟發展歷史對比:1965年,日本、亞洲四小龍和東盟占全球GDP的比例為4%,而20年后的1985年,它們所占的比例已經增加到1 3%,而在1990年則超過了16%。
在貿易方面,預計中國到2025年在全球貿易總額所占的比例將從目前的4%增加到12%;而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增長的數據為:1960年占全球貿易總額的6%,這個比例1990年增長到15%,與這組數據相比,中國的表現也沒有很大的差異。
在競爭力方面,中國是否比亞洲其他經濟體更快地轉向那些高附加值的產業鏈了呢?韓國和臺灣地區用了1 0年時間占據全球輕工業制造市場的主導地位,又用了10年時間發展它們的電子工業,第三個10年用來從低端出口轉向資本密集型的產業。中國的情況如何?中國大陸在1990年至2000年用了10年時間搶占了全球低端制造業市場的主導,在過去的5年里則迅速擴大了電子產品市場的占有率。
最終的結果就是,盡管中國的增長勢頭讓人印象深刻,但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史無前例。與之相反,無論是從GDP、貿易還是工業化的進度,中國大陸都在沿著其它亞洲經濟體曾經走過的道路前行,發展得最好的時候達到了日本和亞洲四小龍曾經創下的速度。顯然,目前世界所面臨的來自中國崛起的挑戰,并不是頭一遭。
印度,潛藏的猛虎
中國并不是亞洲經濟增長奇跡的最后一個成員。如果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只是亞洲眾多成功故事中最新發生的一個,那順理成章的可以推測還有更多國家正行進在成功的過程中。印度很快也將成為其中一員。
印度的經濟發展現狀似乎跟中國正好相反;高度的政治化、到處都是職能欠缺的官僚機構、各個領域存在著過度監管或者走向過于松散的另一個極端,基礎設施非常落后。而各項經濟指標也讓人失望:預算存在長期的巨額赤字,貿易支付差額還很脆弱,資本成本比其它東亞地區都高出很多。從這個角度看,印度目前IT外包服務業的繁榮發展似乎只是荒漠中的一小片綠洲。印度在制造業方面從未實現過大幅增長,而獲得的海外直接投資也不到中國的十分之一。
從關注宏觀基本面的角度來看,正如以上分析的,真正產生作用的因素是儲蓄。印度在這方面表現如何呢?20年前,印度國內總儲蓄率遠低于GDP的20%,同拉丁美洲的經濟模式接近,落后于亞洲四小龍。而印度的實際GDP年增幅近年來也徘徊在4.5%左右。但是,在過去10年的時間里,印度的儲蓄率已經升至接近GDP的30%,這一趨勢還保持著強勁上升的勢頭。而經濟增長率也似乎突然間提高到7%的水平,甚至更高,這個事實與東亞各個快速發展的國家也越來越相近了。
這些儲蓄存款會流向何方呢?最終會進入出口外向型制造業。與中國不同的是,印度的人口仍在快速增長,另一不同之處是,印度一直被難以提高的農業產量和生產率的情況所困擾,它沒有類似中國平均分配土地的農業政策。印度必須在農業之外的領域快速提高就業率,盡管印度的外包服務業取得了值得稱道的顯著成功,但這些服務業所能提供的就業機會并不能滿足印度國內龐大的就業需求。亞洲的經驗表明,勞動力密集型的外向型制造業始終是儲蓄存款的主要流向,并對新收入增長產生強有力的推動。
這一切對印度而言,似乎很難說就是合理的推斷。但要知道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崛起時,那時的情況遠比今天的印度糟糕。那時中國大陸大多數非農領域的就業機會都只存在于國有企業,對勞動力的流通限制非常嚴格: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私有企業,私有資產也根本得不到法律的保護。流入中國的海外直接投資每年僅有20億美元,大大低于目前印度的水平。從理論上講,那時中國的經濟幾乎是完全封閉的,而且政府對市場化的改革興趣不大。
而且,當中國的出口經濟開始發展時,并不是由中央政府的政策決定所引導,也不是因為正式放寬了對經濟的控制或限制,出口經濟發展沒有在全中國的范圍內出現,而只出現在中國的一個省份,那就是廣東。香港制造商逐步開始在廣東開設工廠,目的是為了利用當地廉價的勞動力。而當地政府為了解決就業問題,選擇突破一些政策性的限制,為港商推出鼓勵性的措施。由于這些行業具有勞動力密集的特性,最初在廣州開設工廠的投資金額相對來講還比較低。
廣東的成功經驗向中國的其它省市推廣開來后,中央政府采取了更重大的經濟市場化舉措,允許海外直接投資更自由地進入中國,在全國范圍內發展出口型制造業。
有趣的是,現在的印度同20世紀90年代初的中國非常相像,出口占GDP的比例約為15%,并在快速增長中。印度應當注意的是,中國政府的職能很健全,而印度卻在這方面有所欠缺。印度較高的儲蓄率已經為高速增長的經濟做好了準備。推動出口型經濟的發展不見得要采取革命性的手段,有時只需要輕輕推動一下就可以了。
目前外部環境已經給了印度發展出口型經濟的催化劑,隨著中國大陸非技術工人的T資上漲,已經開始給低端出口型行業帶來壓力。由于中國的成本上升,印度可能變得更具吸引力。我們不妨關注印度今后5年的出口行業,這可能將最終推動印度成為迅猛發展的經濟猛虎。
(作者為瑞銀亞洲首席經濟學家,根據2006年9月號《遠東經濟評論》文章China's True Growth:No Myth or Miracle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