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全球一體的交互信息傳播正在引起深刻的社會變革,在改變人類生活的同時,也改變著人類文化。文化同質化的蔓延同民族文化獨立性的訴求相互交錯,構成了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化的特有景觀。在所謂全球信息傳播的共有平臺上,文化力的強勢與弱勢、文化交流中的主動與被動、文化傳播技術上的進步與落后的巨大差異,帶來事實上的不平等。面對西方強勢文化覆蓋,發展中國家需要保護自己的文化群落和文化生態。只有從差異的統一性原則出發,才能真正體現文化對話的本質要求,才能持久維系民族文化身份的認同,在全球文化多元競爭格局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元。實施“和而不同”的互體互用、體用結合,尊重差異、拓展優長,另辟蹊徑、綜合創新的本土化策略,理當成為人類建構全球化語境下世界文化新格局的必由之路。
關鍵詞 全球化 本土化 文化交融 和而不同
全球化對社會生活的日益滲透,不僅嚴重影響著世界各國的經濟和政治,也對各國文化的傳播、交融與發展帶來強烈沖擊。信息資源便捷與共享的潮流,沖擊著傳統的國家邊境與民族邊界的局限,不同文化被同時推向前臺。“一個復雜的聯結的世界(全球市場、國際時尚符號、一家國際性的勞動分支、一個共享的生態系統),把千百萬人的無數微不足道的日常行為,與遠方的、互不相識的他者的命運、甚至可能同行星的命運連接在了一起。所有這些個體的行為,都是在地方世俗生命世界的富有文化意義的語境中進行的……這些‘文化行為’在全球范圍內產生了重要結果,它給人最主要的感覺是,文化對全球化至關重要”①。全球一體的交互信息傳播正在引起深刻的社會變革,它在改變人類生活的同時也改變著人類的文化。文化同質化現象的蔓延和民族文化獨立性的訴求相互交錯,構成了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化的特有景觀,人類未來的文化到底如何建構,已成為當今社會普遍關注的前沿課題。
一
互聯網是一個超級信息傳播工具,也是一個思想文化傳播的超級陣地。利用互聯網加強民族文化的對外傳播,已成為21世紀爭奪思想輿論陣地的一個制高點。從抽象的層面看,網絡時代的文化傳播是一種最公平對等的文化交流,但實際上,公平的交流只是在信息傳播無差異的自主選擇時才有可能。在客觀現實生活中,除互聯網硬件如大型計算機、網站和數據庫等的建設之外,網絡軟件包括信息量、針對性、特色內容及傳送時效方面的建設,都需要大量資金技術投入和較強的綜合國力支撐。由于西方發達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的強勢地位,用于互聯網終端的大型計算機和數據庫大多集中于少數西方強國,因而,互聯網的整體動作和發展實際上被這些國家掌控。
在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的交流對峙中,強勢文化容易同化弱勢文化,并影響著弱勢文化的發展。西方文化信息單向流動導致弱國被動的文化趨同,這點特別是在大眾文化、流行文化領域尤為突出。主流文化衍生出來的流行文化,承續了主流文化規則,它們之間具有結構上的同源性。強勢文化衍生的流行文化,比弱勢文化衍生的流行文化更容易受人青睞。弱勢的一方容易把強勢的文化預設為一種現代的、發達的、時髦的東西。人們在享用其方便快捷和實用的同時,也獲得理解、欣賞和認同,繼而轉化為某種價值認同。當代世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的文化戰略以向第三世界推銷流行的消費主義為己任,不斷讓時尚性的消費主義生產并“誘導出需求沖動”,使人們漸漸放松警惕,默默認可消費主義文化意識形態的擴張。這種認同表面上看并沒有強制,是人們自覺自愿地模仿并接受的,而實際上卻是弱勢對強勢的響應和臣服,賦予了諸多的價值判斷在其中。這種在巨大商業利益驅動下的全球一體的流行文化,在讓世界文化失去豐富性的同時,也讓后發國家的傳統文化不斷走向邊緣化,逐漸失去了表達的機會和可能。
湯姆林森在《文化帝國主義》中明確指出:所謂全球化不過是資本主義強勢文化的擴張過程,借以形成西方的文化霸權和第三世界對西方的“文化歸附”,而“全球化的效果,勢將削弱所有民族國家的文化向心力,即使在經濟強勢的國家,亦不能幸免于此”。歐洲早已意識到民族文化認同的危機。歐盟成立的一個重要意圖,就是力圖讓歐洲成為阻止世界單極化趨勢的一極,利用歐盟在國際層面和聯合國范圍內的影響,平衡美國的單邊主義以及文化霸權。作為全球化的一個縮影,歐洲一體化堪稱典范。盡管歐盟立憲因某些國家全民公決中遭遇否決而受阻,但在歐盟內部,法規的一體化程度已超過60%,其成員國經濟主權轉讓和共享程度高達85%。為了改變歐盟在影視產品方面高達40億美元貿易赤字,1989年,歐洲議會通過“無國界電視”指令,1997年進一步修訂,確保播放歐洲影視作品的時間額度。1990年,歐盟開始落實第一個為期五年的“媒體計劃”,歐盟成員國電視臺數量猛增,到2001年已增至660個,許多節目在成員國得到普及。尤為明顯的是,黃金時間段美國影視作品播出量開始減少,代之以歐盟國家自己錄制的節目。盡管歐洲的高度聯合讓其他區域化模式相形見絀,但歐洲各國的國家觀念和文化觀念絲毫沒有削弱。經濟上計較本國利益,文化上強調各自傳統,極力捍衛和呵護自己的文化特征。歐盟把保護成員國文化寫進相關法律。比如對各自語言、文化遺產保護和文藝創作的扶持等,都有詳盡的法律政策條例和具體操作措施。統一的歐洲貨幣只有一面是共用圖案,另一面則由各國自行設計。歐盟高官表示,歐洲需要一個團結的歐洲,但決不是色調單一的歐洲。2000年11月,由加拿大、澳大利亞、南非、新加坡等國發起,在渥太華召開了“世界藝術與文化峰會”,會議主題就是“經濟全球化與文化民族化”,55個國家和地區的文化組織負責人參加會議。會議強調,在世界范圍內,面對經濟全球化的形勢,特別是面對美國文化作為強勢文化向各國覆蓋的現實,每個國家都要保護和發展自己的民族文化。
與發達國家相比,許多發展中國家對于文化同質化趨向的關注似乎稍晚一些,其視野與思想意識上的缺席根源于實力的欠缺。對西方文化接觸伊始,或者出于對西方科學技術和經濟成果的向往,抑或出于對西方高新科技條件下創造的文化成就的欣羨,知識界表現出較多寬容和接受的態度。但后來,東西方文化交匯過程中的曲折復雜程度,比人們起初預料的嚴重得多。以決絕姿態堅決反對者有之,以狂熱姿態熱烈擁抱者有之,以冷漠心態冷眼旁觀者也有之,相互之間有切磋、有商討、有批評、甚至也有詛咒,但深入的研究卻普遍不夠。后殖民主義理論對西方主流文化的擴張和霸權進行深入梳理與批判,向“第三世界”敲響了警鐘。薩義德的“東方主義”集中探討了文化權力的作用,以及社會語言對意圖和生產的影響,強調“東方主義是西方對東方統治、重構和施加權威的一種西方的風格和方式”。他認為如果不將“東方主義”作為一種話語方式來考察,人們就不可能理解歐洲文化支配東方的龐大的系統的戒律,正是通過這種戒律,歐洲文化才得以在啟蒙運動之后從政治上、社會上、軍事上、意識形態上、科學上以及想象上控制——甚至制造——東方。“東方主義”作為他表述東西方關系話語的關鍵詞,體現了西方關于東方事物假定的代表性,強加給東方人的集體性身份,與東方文化相一致的穩定共時性,以及東方人不能表達自己、必須由其他人表達的設想。而實際上,在薩義德的全球觀中,并不存在地理意義上的絕對東方。“東方主義”的話語構成并制造出的東方,純粹是歐洲人憑空想象并由那些描寫東方的文本創造出來的,自古以來代表著羅曼蒂克、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傳奇的經歷等等,它是歐洲最深奧最經常出現的“他者”形象,是西方描述、教授、殖民、統治等方式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或者說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②。西方人總是抱著對東方文明某種抽象的、不可動搖的信念,除徒勞地在未開化的當地人身上驗證某些“老朽”的真理效力外,對其他事情毫無興趣,而想象出來的知識力量和作用遠遠超過那些實實在在的知識。正如V.G.基爾南所說,這是“歐洲人對東方所共有的白日夢”。
不可否認,在反對東方僅作為西方“被看”的“他者”時,后殖民主義經常在個案文本分析中把個別放大為全體,存在著某種理論上的偏激。當這些東方人后裔建構的后殖民主義理論作為一股熱潮在20世紀90年代涌進東方大陸后,中國學人受其啟發,似乎有了某種頓悟之感,開始對于文化開放的反思。在諸多的批評文本中,后殖民理論作為消解西方現代性話語、建立中國“民族性”的工具經常出現。在他們看來,第一世界話語控制著我們的言談和書寫,壓抑著我們的生存,文化界現在的任務是由本土立場出發思考自身文化的價值,思考自身和世界的文化處境,在批評現代殖民傾向的同時,著力于構建一種本質上與西方不同的漢語言文化本體。只是這些學者的民族主義立場與西方后殖民理論幾乎南轅北轍。西方的后殖民理論具有民族主義基礎,但他們的東方主義,在本質上卻不是堅決對抗西方的民族主義。后殖民理論以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和福柯的知識話語理論為基礎,旨在解構西方霸權的文本系統,揭示隱含于西方歷史知識中的權力結構。他們解剖了東方學知識與帝國主義強權的關聯,卻沒有將西方與東方、壓迫與被壓迫簡單地構成新的二元對立。他們的“東方”概念不過是人為的建構體,研究文化差異及其表述,目的在于清理西方自身的知識體系。用后殖民主義理論批評建構民族文化本體的用意值得充分肯定,但關鍵在于采取歷史主義的態度,時刻保持客觀清醒的理論立場,決不可以非此即彼的簡單化態度,人為地把東方與西方對立起來,不然,對東西方文化的溝通交流和民族文化的發展都是不利的。
二
對文化“一元化”趨向和由此帶來單調乏味的可能性恐慌,讓世人開始懂得文化豐富多樣的可貴。特別是在目前文化融合加快的情況下,更“需要保護不同的文化群落和文化生態,因為只有不同文化的互識、互補、互證,才能促進人類文化的發展”③。事實上,各種文明有歷史長短之分,無高低優劣之別,它們理應獲得同等的尊重和人類共同的保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吸納各成員國普通的文化交往準則,把保護文化、保護藝術的發展,維護世界文化的多樣性發展作為自己的宗旨。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了《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2003年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公約》;2005年通過了《保護文化內容和藝術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這都是倡導不同文化相互包容、對話交流、共同發展的重要文獻。保護發展人類歷史文化遺存和發展文化多樣性已日益成為世界各國的共識。在某種意義上,它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向世人傳遞著一個信息:全球化并非像有些人一廂情愿的那樣,是全球各民族經濟、政治、文化等走向一體化、單一化的運動,而只不過是多元經濟、政治和文化之間的交匯、共處、共生、協調和平衡。
與強勢國家咄咄逼人的氣勢相比較,弱勢民族在國際經濟、政治和文化較量中被迫處于守勢地位。沒有強有力經濟實力作屏障的發展中國家的民族文化,無論如何也不是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強勢文化的對手。弱勢民族一方面擔心趕不上經濟全球化浪潮,另一方面,又擔心文化融合會消解民族文化獨立性。在這種情況下,弱勢一方容易產生兩個極端,一是民族自大心理,一是民族虛無主義。通常說來,閉關鎖國的國家易滋生盲目的民族自大心理,成為民族之間文化交流與融合的障礙。妄自尊大,拒絕接受一切新東西,只看到文化的沖突,看不到文化碰撞帶來互補的可能,無端排斥人類文化中富有價值的共同準則。以故步自封、夜郎自大的心態封閉自我,有意放大不同文化間的對立,強化對外來文化的輕蔑和敵視,維持一份表面的虛榮和自足,其結果只能帶來文化的衰落。而民族虛無主義則容易產生于有深厚文化傳統且在全球化進程中步履維艱的民族國家。這些在現代化道路上落伍的民族,驚羨西方發達國家創造經濟奇跡的同時,幾乎都對本民族的傳統文化產生深刻懷疑,進行激烈批判。如意大利的先鋒人物把經濟發展緩慢歸罪于古代文化過于發達。他們主張“摒棄全部藝術遺產和現存文化”,“把圖書館的書架點上火……讓博物館的地下室淹沒在洪水里”。俄國的未來主義者要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從現代生活輪船上拋出去。他們普遍以發達國家的先進性貶斥自己的落后,從傳統的自大走向現代的自卑。無論自大還是自卑,都是強勢高壓下弱勢一方遭受心理扭曲的反映。現存國際政治、經濟、文化秩序不平等導致文化霸權的形成,實質上蘊涵的是一種支配關系和文化殖民主義。在霸權關系支配下的不平等文化交流,直接后果是弱勢文化對強勢文化的被迫接受,而不是主動的文化選擇。
發展中國家或弱勢文化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弱勢地位與文化挫折感一直引發著激烈的精神震蕩,也引發著反抗、求索和學習。一方面,傳統文化對現實不適應,需要改造與更新;另一方面,人們又擔心在文化變遷中失去自我,失去對自己主體文明的認同感。求索中經常要走曲折道路,西化失敗,回歸傳統;傳統失效,再度學習,以尋求傳統與現代整合的民族文化現代化的有效途徑。事實上,同一時序中的不同文化雖有強弱、文野之分,但從文化本質而言,文化與強弱、貧富和文野并無必然聯系。文化只是一定社會政治、經濟、科技、道德、宗教的綜合反映,只是某一地域社會族群共同的價值觀念、倫理道德、生活方式和歷史傳統的一種體現形式。不同文化的差別是相對的。由于所處歷史環境和生活習俗以及現實追求的不同,每一種文化都受到這些特殊背景制約,人類對未來美好生活追求的無止境,決定了每一種文化遠未臻于完美。只有承認不同文化對話與交流的雙向價值,才能建立起彼此互動的橋梁。正如全球化不能消除不同國家和地區間利益的不同一樣,它更不能削除文化方面的區別與差異,相反,反倒可能催生不同文化的競爭意識和發展動力。弱勢者在保持尊嚴的前提下,深刻反省自身不足和變革的意義,才能真正有效地汲取外來文化精華以完善自身。人類的文明總是在相互影響相互交流中獲得繼續發展的動力,如果丟失了民族自信心,不能立足于民族文化的本位,將自己的文化主動納入別人設就的單一模式,民族文化自然也就喪失了發展的生機和活力。
全球化對于人類是禍是福,取決于多元主體及其價值體系的自我選擇和相互對待,其成敗如何,關鍵在于掌控者拿捏的尺度,能否使之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美國的文化擴張不僅沒能達到預期的世界一體化效果,反倒激活了其他民族的文化自尊意識,從而形成文化全球化的堅決反對者,成為趨同和一體化的內在逆反力量。這種強烈的抵抗力量,正推動著世界文化的進一步解體與分化。人們在看到全球一體化強大趨勢的同時,也愈來愈強烈地傾聽到發展中國家經濟和文化獨立的政治訴求,看到各種新興的經濟和文化力量的實際存在和壯大。從這個意義上說,全球化既是世界經濟一體化的當代過程,也是世界政治多極化和世界文化多樣化的過程。在這個由不同文化組成的文化多樣性世界里,既要重視不同文化差異的必要性,又要強調在保持彼此差異基礎上尋求共同性的重要性,這是全球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展開對話與交流的共同語言。發展中國家要以吐故納新的博大胸懷,在全球共同規則中捍衛本土文化尊嚴,維護自身的完整性。決不可把堅定的民族文化立場和民族自信力變成單一的排斥性沖動。應該立足本土文化立場,實施本土化文化策略,從制造西方人眼中的“他者想象”,到關注當下本土社會的生存經驗,逐漸擺脫對于全球化的浪漫幻想,在平等交流基礎上,尋求民族文化新生機,在保持民族價值系統與生活方式的同時,努力保持自己文化身份的獨特性。
全球文化相互聯系狀態的擴展作為全球化進程的一個重要方面,文化相互聯系的結構和交流變化過程有兩個核心論點:一是文化認同的堅持和擴大,依賴于文化間和跨文化交流是否發生或者這種交流是否遭到拒絕的過程;二是文化、亞文化和各自的文化載體分別偏愛哪些交流戰略,這是一個文化定義和力量對比的問題④。研究全球化問題決不能把全球化的結果簡單分解成兩種對立狀態,應拋棄同質與異質、整合與解體,統一與多樣的二元對立。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在論述經濟世界體系時,特別強調文化是對抗現代世界體系不平等的一塊戰略要地。在經濟全球一體化過程中,文化成為知識傳遞和對各種不平等進行斗爭,打碎全球自由主義虛偽的整體性及其普世主義偽裝的場所。也就是說,對現代世界體系統治的文化抵制,成為那些反對全球地理文化整合力量的希望⑤。正如弗朗茲·法農所說:“民族文化決不是一個民間故事,也不是一種認為能夠發現人民的真實本性的抽象民粹主義。它決不是由那些無端行動的缺乏生氣的殘余物構成的,因為那些行動已變得越來越脫離人民群眾的當下現實。一種民族文化是一個民族在描述和贊揚這種行動并為之辯護的思想領域中做出的全部努力,通過這種努力,人民才將其創造出來并維系它的生存。因此不發達國家的民族文化應當在這些國家所進行的爭取自由的斗爭的中心地帶占有自己的位置。”⑥
三
無論對民族日常生活道德準則的理解,還是對人類近代以來形成的價值共識的理解,全球文化都是求同存異的整合過程,是一個實踐的開放的發展過程。只有從差異的統一性原則出發,才能真正體現文化對話的本質要求。正如施密特所說:“在全球化時代,迫切需要樹立一種對其他文明和宗教的有關學說持尊重和寬容的普遍意愿。這種寬容不是漠不關心式的寬容,而是出于尊重和重視世界上所存在的、在歷史上出現的其他基本信念而產生的寬容。我們應當傳播關于人類擁有許多共同的基本倫理信念的認識,以及每個人都能從他人那里學到什么樣的認識。如果思想科學的全球化能夠以這種方式大力幫助消除錯誤的偏見,那么,我們就更有信心去應付伴隨全球化而來的某些風險。”⑦在這里,民族文化與世界文化交融的全球文化體系,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是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是漸進式、建設性的而不是強制性、破壞性的。一體性與多元化、趨同與求異、世界性與民族性,是一個問題的兩個不同側面。全球化語境中的民族文化整合,既要拆除博物館式的文化壁壘,也要反對剪貼式的拼湊雜糅。要在深入研究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基礎上,展開不同文化間的深層對話,實現民族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換和歷史性重建。
那么,到底如何建構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化呢?采取“和而不同”的文化本土化策略是一種可能。孔子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之說。“和而不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它深刻地揭示出人類社會關系發展的一條重要規律。在歷史上,它既是中華民族得以產生和發展的思想文化基礎,也是中華民族凝聚力和吸引力之所在。今天看來,它不僅是人們處世行事的一條重要準則,也是人類社會不同文化協調發展的真諦。“和實生物、同則不繼”⑧,可以視為對“和而不同”的最佳詮釋。即:不同的事物相互關聯和諧共進,則共同發展;而相同事物缺乏內在生機,勢必影響發展進步。這里的“和”,既是一種“和”的民族思維方式,也是一種由不同文化融合而成的“和”的文化。“和”就是要大膽汲取異質文化的優秀成果,“不同”就是在以民族文化獨立性為前提的條件下對異質文化的承認與接受,承認與接受的“和”的結果,依然是保持和發展各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差異性。也就是說,在堅守本土文化獨立意識的原則下,在對外來文化充分尊重和理解的基礎上,努力尋求不同文化之間的交匯點,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尊重差異、和諧發展。
“和而不同”是一種對不同文化尊重和理解的寬容精神。“和”是惺惺相惜、平等交流的原則,表明決不以強權加之于其他文化;“和”是交往方式,是自發的自然的交流融合過程;“和”也是奮斗目標,讓不同文化在平等交流和融合中達到理想的完美境界,使每個人都能享受到人類共同的文化創造成果。“和而不同”是一種“求同存異”的文化策略。承認文化差別和個性,肯定不同民族、地區和國家文化的特點和價值,保持文化的多樣性。多樣性是文化的本質屬性,豐富多彩的文化存在是人類文化吸引力和好奇心產生的基本前提。“和而不同”是一種處理不同文化間沖突與融合的原則和理念。不同文化可以在競爭中實現對話與合作,在吸收與創新中保持文化的活力。“和而不同”也是一種對當前新的國際關系規范和新的國際政治文化的解說與期待。在經濟全球化時代,可以作為國際間處理不同政治文化沖突與融合的原則。不同文化交往時當努力尋求彼此間的共同點,把分歧暫時擱置,通過耐心對話溝通縮小分歧。每個民族都以平和與寬容的心態,共同構建多元共存的人類文化。
在全球化語境下,推動文化多樣性發展,促進人類文化進步,需要建構“和而不同”的世界文化發展新模式。一是互體互用、體用結合。在中國,自洋務運動、鴉片戰爭以來,中西“體”“用”之辯進行了上百年,爭論的結果難予定評。事實上,“體”、“用”作為中國傳統哲學命題,二者向來是統一的。早在魏晉時期,哲學家王弼就把萬物本體之“無”和實用之“有”的關系解釋為體用、本末關系,認為“無”的功能通過“有”的作用表現出來,體用二者不能分割。范縝“形質神用”的反佛口號,程朱理學“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主張,都是體用不二的具體表述。它形成中國人特有的理解現象與本質關系的一種傳統思維模式。在近代,體與用之所以割裂開來,除了當時特定的復雜社會因素要求必須強調“經世致用”理念以外,人為地給文化設定框架,以免于觸動保守勢力之敏感神經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實際上,在具體運行中,體用之間的規定從來也沒明晰過,甚至有時“西學為用”還架空了“中學為體”,因為大量的“用”是不可能脫離“體”獨自存在的。民族文化作為一種復雜的構成,本身并沒有一個非此即彼的法定模式。所謂東西文化差別只是相比較而區分的,區分本身也是一種模糊描述而不是科學的界定。拋開具體政治制度賦予文化的特殊意識形態特征,不同民族國家無論空間上相距多么遙遠,文化上的共同性肯定大于異同性,差異主要來源于各自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和思想感情的表達方式。別林斯基認為:“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如果他希望自己的天才到處被一切人承認,而不僅為他的本國人所承認,民族性應該是首要的,但不是惟一的條件:除了是民族的之外,他還得同時是世界的,就是說,他的作品民族性必須是人類思想之無形的精神世界的形成、骨干、肉體、面貌和個性。”⑨
二是尊重差異,拓展優長。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交流和融合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弱勢文化與強勢文化處在同一世界平臺,強弱的差別使雙方處于不平等的競爭狀態,無疑也是一個難以改變的殘酷現實。在現代科技高歌猛進的今天,弱勢一方或企望靠簡單拿來方式而實現其歷史性的超越,豪氣固然可嘉,但操作中的難度和實現夢想的現實希望卻是渺茫的;或一味仰人鼻息,跟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甚至不惜喪失民族文化自尊拼命作踐自己以求扮演強者意念中的“他者”,同樣不可能讓自己走出被殖民化的危險,更不可能爭取到與強勢文化同等對話的位置。在整體不平等的惡劣競爭條件下,弱勢文化應采取攻守并舉的發展戰略。堅守自己的民族文化立場,在勇于學習、大膽借鑒的同時,不貪大求全,從一點一滴的局部突破,以全新的世界眼光和新銳的當代意識,深入開掘本土文化資源,把民族文化特長發揮到極致,用人所未有、人有我特的文化樣式占據世界文化市場,一步一個腳印地拓展自己的文化空間。
文化的優勢在于不同民族國家文化的多元性和差異性。西方漢學研究中國文化的視角,要么是針對西方文化構架的缺陷,尋找解決方案;要么是關注中國文化與中國社會現實間的關系。較之于西方古典藝術理念的感性顯現,東方藝術則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正是西方現代派藝術家為超越古典藝術刻意尋找的。西方現代文化在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古典文化的形而上學進行拒斥時,他們不僅在意大利哲人維柯的思路導引下,到古希臘追蹤原始文化的詩性智慧,也同時在東方大陸藝術的民族性中發現他們所要尋找的原始詩性,這種發現最終蛻變為以對“第三世界”文化的獵奇心態,憧憬著一個個古老的“東方神話”。無獨有偶,當我們把求新的視野從東方投向西方的時候,歐美的藝術理論批評家科林伍德、蘇珊·朗格、克萊夫·貝爾等人,卻對被某些中國學人宣判走向窮途末路的中國畫充滿新奇感,從不同的視角上重新發現了東方。人們驚奇地看到,西方藝術審美視界渴求的恰恰是東方大陸自棄的。如果中國獲得“現代性”的代價只是知道現代性而不知道中國,確實是很可悲很滑稽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本末倒置⑩。不同文化交流的歷史,實際上是兩種文化甚至是多種文化互相發現、互相借鑒的歷史,重要的是它提供給我們一種思維方法,啟發我們多角度、多層次地看問題。繼承“經世致用”的傳統,發掘民族文化寶藏,啟示我們重新審視傳統文化在社會現實問題面前的應對能力。
三是另辟蹊徑,綜合創新。一種文化吸收他種文化和自我更新的能力強弱決定著該文化的命運。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內在矛盾與沖突,構成民族性與世界性、現代性的相互關系。首先,民族性是基礎,是民族文化創新之根。文化的民族性作為民族精神、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倫理情趣、人格追求等方面本質特征的集中反映,是文化的民族風格、民族氣派的表現,是民族共同體在漫長歷史過程中自覺適應外在生存環境,適應社會發展客觀規律的結果,是無數實踐經驗的凝結。不立足于民族土壤,保留民族鮮明特色的文化將成為無本之木。其次,要努力推進世界優秀文化的本土化。瞄準世界文化發展前沿,追蹤世界文化發展新趨勢,盡快縮短與世界先進文化之間的差距。積極吸收現代文化新成果,通過與傳統文化的互釋與重構,使之轉化為本土文化的組成部分。當然,千萬勿存僥幸心理,期待生硬地把從別人那里套來的東西重新結構成某種外來文化“變種”,就能贏得世人的青睞與尊重,更不可用自戕、自貶方式營造本土文化的丑陋來迎合討好洋人,以圓文化“走向世界”的美夢。“轉化”的過程不是外在的拼湊,而是內在的水乳交融,是全球視野中各種優秀文化資源與智慧的優勢互補和重組。再者,努力推進傳統文化的現代化,做到與時俱進。文化盛衰與其創新和守舊互為因果。現代化之“化”是傳統文化在現代精神統攝之下的轉型與創新。是根據時代精神與時代需要,以現代的文化理念對傳統文化優異資源進行創造性重釋與重構,全面推進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盡快跟上當今世界文化快速發展的步伐。目的是重新塑造民族嶄新的自我,讓真正屬于自己的民族文化昂然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創新是文化的生命和源頭活水。張岱年先生認為:“一個獨立的文化,與另一不同類型的文化相遇,其前途有三種可能:一是孤芳自賞,拒絕交流,其結果是自我封閉,必將陷入衰亡;二是接受同化,放棄自己原有的,專以模仿外邦文化為事,其結果是喪失民族的獨立性,將淪為強國的附庸;三是主動吸取外來文化的成果,取精用宏,使民族文化更加壯大。(11)”“吸取外來文化的成果,取精用宏”就要走綜合創新之路。綜合創新,并不是說對于中西文化可以東取一點、西取一點,勉強拼湊起來。綜合不僅限于各方文化之長的表面相加,而是經過一個復雜的清理、加工、批判、改造的過程,是一個揚棄舊文化、創建新的文化體系的過程。這個世界文化構建的過程,說到底,就是民族文化“全球化”和民族文化“化全球”的對立統一。
全球化時代信息的交互傳播把各國文化共置于同一歷史舞臺上,強勢文化依托其經濟、科技等方面的強大優勢,輕而易舉地占據了文化傳播的主導地位,西方文化包括其價值觀實現了它在地球每個角落的實時“在場”。面對文化同質化現象全球蔓延,發展中國家不甘做西方文化的附庸,爭取文化獨立、保護文化多樣性的斗爭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一體性與多元化、趨同與求異、世界性與民族性,是一個困擾著各民族國家的敏感神經且爭論不休的話題。全球性的交融,把世界文化帶入一體與多元、整合與分化、趨同與求異、民族性與世界性既相互排斥又相互關聯的矛盾運動之中,互體互用、體用結合,尊重差異、拓展優勢,另辟蹊徑、綜合創新,是不同民族共同構筑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化新格局的必由之路,它決定了全球文化體系的重新建構,必然是一個批判與繼承、吸收與借鑒、融合與創新的復雜過程。可以肯定地說,在全球文化重構過程中,求同存異、和而不同,永遠都是全世界各民族文化互相交流、吸收融合、和平相處、共同發展的惟一途徑。
①約翰·湯姆林森:《全球化與文化》,郭英劍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頁。
②參見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三聯書店1999年版。
③阿蘭·李比雄語,引自樂黛云編《跨文化對話》第2集,上海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
④賴納·特茨拉夫主編《全球化壓力下的世界文化》,吳志成等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頁。
⑤Immaneul Wallerstein,Geopolitics and Geocul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⑥弗朗茲·法農:《土地的受害者》,轉引自《全球化與文化:西方與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
⑦赫穆特·施密特:《全球化與道德重建》,柴方國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69—70頁。
⑧見《國語》。
⑨《別林斯基論文學》,上海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第93頁。
⑩參見《中華讀書報》2002年7月17日。
張岱年:《中國文化發展的道路》,《張岱年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3頁。
(作者單位:人民日報社文藝部)
責任編輯 宋 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