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又打電話讓父親來城里住,父親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我是希望他來我這里常住的。但父親一直眷念他的鄉村生活,他說那里有他的一切。在他看來,麥子和稻子在陽光下會自己長出來,小菜也不用掏錢,日子好呢。我只好偶爾接他到城里來小住。
我又一次為父親準備了他能穿的43碼的襪子。
父親依舊帶來些他耕種出來的東西,依舊是制成干貨的土特產。他依舊不穿襪子。這已是深秋時節了,天寒著,我早已放棄穿薄型的或尼龍的襪子,要用厚厚的純棉或羊毛襪子來和著季節的腳步,但父親只在一雙棉鞋的呵護下,對比出我在城市里的脆弱。
不論我們說什么、用什么方法,父親不肯穿我買的襪子。
但母親告訴過我們弟兄五人,早年的父親是愛穿襪子的。那時父親是十里八鄉響當當的帥小伙,能歌善舞,又能識文斷字,只是生在山上,家境貧困,但年輕的父親依然愛打扮,母親嫁給他時,父親就穿過襪子,而且是一雙織花的尼龍襪。
那個時代的世事和貧窮,是我們現在所不能想象的。我們就像父親的桃林,一年總有一年的收獲。兒多母苦,其實父親也一樣。我們的臨世,使房子的空間小了,但家的空間大了,父親在喜悅過后,肯定是無盡的憂愁,五個成長中的男娃必須吃喝拉。出去干農活的時候,父親會用擔子一頭放上一個,母親則背上一個。過些年,這樣不行了,大的背小的,一家人走地方就像趕集似的。我們后來出生的幾個,則是多子多福的傳統觀給了我們生命。
最難的,是吃飯和穿衣。我們這一家人開飯時,就像一個食堂,一盤菜一筷子一下去,頃刻見底。雖然穿衣是“禪讓制”———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一直傳下去,但總得買新的。有時衣服傳不下去了,父親的衣服便成了替補。我們現在都還深刻記得三哥在一個冬天里穿上父親的中山裝,下擺齊著三哥的腳踝,像風衣,三哥并不知丑,學著電影里面將軍的派頭,踱步或迎風叉腰,那個冬天,父親是用另一件單衣過的冬。
這種境況下,穿襪子便成了一種奢侈。但母親每年還是想方設法要為父親買一雙襪子,父親總會給我的兄弟們穿。從我記事起,每一次看見母親把襪子交給父親的時候,父親會拿過來,似乎沒有思考過,就給了其中一個人。這個人,一定是去年沒有輪到的。
我后來想,一個常年沒穿襪子的人,看到一雙新襪子,怎么會不動心呢?
至少,父親也應該有歡樂的表情,但父親沒有用這種情緒感染我們,因為,他怕我的兄弟們因內疚而拒絕穿那雙襪子。
我考上大學去報到時,家中的條件已很不錯了。母親說:幺兒去上大學,要體面一點,怎么也得穿上新襪子。父親笑著應著,將母親遞過來的襪子掂掂,然后端來一盤水,認真地洗腳。這是父親許多年來穿過的唯一一雙襪子。我心想,這下好了,父親終于可以穿襪子了。
到了學校,父親卻出乎意料地將襪子脫了下來,塞到我的包里。我說:爸,我不要。父親的臉馬上落下去:咋了,嫌臟?我怕父親生氣,忙說:爸,謝了。此后的好幾年我一直獨享父親把襪子直接給了我的幸福。
這以后,父親沒有穿過一雙襪子,他說,這么多年沒穿襪了,現在一穿上,人就不舒坦。
愛,是可以成習慣的。這是真理!
編輯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