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現代化，后繼有人

王均，這是3我60年代就讀東北師大中文系時就知道的語言學家的名字。王先生曾作過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和王力的助手，得過真傳，是在我國少數民族語言研究領域公認的學術帶頭人。20世紀80年代奉調到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任副主任，主管科研和刊物，從此，先生把工作的重點放在語文現代化方面。

先生對于攻擊集一百年來語文改革之大成，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誕生的《漢語拼音方案》和《漢字簡化方案》的胡言亂語義憤填膺，在以呂叔湘先生為代表的148位語文工作者簽名的“語文工作者有責任對偽科學進行揭露和批評”中，義正詞嚴：“我們認為，開展正常的學術批評是語言學界的責任，履行這種責任，是金錢無法干預、權勢不能壓制、法律必須保護的。”在2003年11月28日由全國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教育部和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聯合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紀念《漢語拼音方案》頒布45周年座談會”上，先生感慨：“拼音從80年代的分詞連寫，到90年代的一概分寫，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倒退。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先生竟脫稿指出：“這是不可思議，不可容忍的倒退！不允許毫無道理的倒退！”我是親眼見到，親自聽到的。

先生對于后學循循善誘，對于與自己不同的學術見解，虛懷若谷，平等協商。

1996年為參加“全國第二次語文現代化學術會議”，我和同事合寫了《繼續整理簡化漢字的思考》。先生作為《語文現代化論叢》的主編，1997年3月2日和8日連寫兩封信與作者商量，大到文章觀點脈絡，小到為印刷方便個別字形的技術處理，老一代語言學者的嚴肅認真，躍然紙上。后來從旁得知，信是先生在女兒病逝自己又剛剛做完大手術之后，參加全國政協大會期間（只參加大會，不參加小組討論的情況下）寫的，足見先生對事業的執著。

2002年北華大學在全國率先招收“語言規劃”研究生，去北京請先生幫助擬訂“培養方案”。對于拼音和漢字的不同看法我沒有把握。先生說不同看法對于學術是好事，都要介紹給學生，讓學生自己去判斷，去增長才干。過去北大幾個人同開一門課，學生可以任意選聽，要相信學生。一言堂，滿堂灌，培養不出創新型人才。語言規劃方向本來就有爭論，不爭論倒怪了。不同的學術觀點即使是違背常識的錯誤觀點也會促使我們更細致更周到地考慮問題，要善于從不同的學術觀點中吸取營養。也不要怕在學生面前丟面子。先生不如學生的地方多了，要鼓勵學生向自己發難，教學相長。后來我在和同學們的討論和爭論中經常暴露出自己的不足，激勵我不斷學習和“充電”。同學們經常不恥上問，我也不恥下問，師生關系相當融洽。現在已經畢業了的兩批學生都從事著語言規劃的教學和科研。

本人2002年承擔了國家語言文字應用“十五”科研規劃項目——《漢語拼音在信息處理中的應用問題研究》(YB 105-19）。課題的關鍵是解決究竟什么是中文信息處理中所需要的正詞法中的“詞”的問題。2003年11月帶著課題中期成果《中文信息處理需要的正詞法中的“詞”》應邀參加了為紀念《漢語拼音方案》頒布45周年舉辦的《信息網絡時代的漢語拼音學術研討會》。文章批評了現有的兩套正詞法國家標準：《信息處理用現代漢語分詞規范》(GB/T13715）和《漢語拼音正詞法基本規則》(GB/T16159 )，主張連說就連寫的“語音形式詞”，認為這樣拼寫出來的詞，要比漢字讀起來方便，不但把語音形式化，也把內容形式化了，便于看又便于聽。幫助人們理解和機器運算，應該是正詞法的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會前去征求王先生對文章的意見，先生說，我們都是主張分詞連寫的，但什么是這個“詞”，大家都在找（規律）。你的文章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別人駁不倒的。國家標準也不是不能改的，現在可能正在組織修改。我看你們的觀點可以提供給國家有關部門作為修改國家標準的參考。先生的肯定極大地鼓舞了我們繼續完成課題的信心。

就我看到的材料，在半個多世紀復雜多變的社會中，先生“不計自我地工作”和“不看氣候說話”，認認真真做事，老老實實做人，幾十年如一日，是出了名的，堪稱知識分子的楷模。

2002年，桃李們為慶賀先生八十誕辰舉辦了《王均學術思想座談會》，先生在《答詞》中說：“如果要說我的學術思想，我只敢說一句話，就是五四精神不能變。”“為了答謝各位的美意，我倒是想爭取多活幾年，再補課，再還債，在新時代的兒童語文素質教育方面做點實事，以報答領導和同志們的慰勉和鼓勵。希望給我機會。”在2003年12月《信息網絡時代的漢語拼音學術研討會》期間，或是會議代表到王宅請教，或是先生在會議駐地召開座談會，夜以繼日，腿腳是那么麻利，頭腦是那么清楚，精力是那么充沛，哪像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不久就聽說先生病了，拄個棍子仍然為事業操勞，錯過了最佳就醫時間。

2006年3月下旬進京參加紀念國務院《關于公布<漢字簡化方案>的決議》和《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發布五十周年座談會及隨后舉行的《語言文字規范化工作學術研討會》，想在會前看望先生。3月27日，從吉林電話預約要見王先生，先生的女婿說，先生咳嗽很厲害，正準備給聯系住院，很對不起，謝絕會客。想必先生已經病重，就沒做見面的準備。3月28日上午，我去看望百歲老人周有光先生，離開前，保姆小田告訴我“王爺爺來電話說，他要見你。”肯定先生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就做好了錄像的準備。我到先生家，見先生早已坐在書房等我了。

看來先生是早已準備好了，我剛一坐下就談起來了。先生說：“過去有兩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懷：一個就是注音識字，提前讀寫，這個關系到中國孩子的，外國人也要有拼音更好學習中國話。漢字本身是沒有錯誤的。第二點我的病就是因為我想怎么搞一套宣揚中華文化的精神的書，沒有做到，但是也耽誤了就醫。”先生還就有人“借宣揚中華文化之機行復古之風”給予了痛斥。（更多內容已經在學會《通訊》2006年5月第46期上發表了）先生漲紅了臉用足了力氣和我談話，談的全是關于中國語文現代化的內容。“你們做的很好，所以我認為語文現代化將來靠你們。希望你來，就是講講這幾點意見。”話音剛落，先生就咳嗽不止，大口大口地喘氣。怎么也沒想到，這竟是我見先生的最后一面。

先生去了，到他安樂的地方去了。他的未竟事業——中國語文現代化，會有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接著干下去，因為它是永無止境的陽光事業。

（陳永舜，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常務理事 北華大學語文現代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