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著名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其暢銷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給讀者奉獻了一場波斯細密畫的盛筵,充分顯示出作家本人對波斯古典文學和波斯細密畫的深刻造詣。該書中譯本封底引用《出版人周刊》的評論,介紹小說敘述了“一則歷史懸疑故事”,“它是一個謀殺推理故事……一本哲思小說……也是一則愛情詩篇”。其實,這部小說既不是一個“謀殺推理故事”,更不是一則“愛情詩篇”,說它是一本“哲思小說”還稍稍靠點譜。奧爾罕·帕慕克在這部小說中給我們講述了細密畫藝術所蘊涵的深刻哲學思想,以及它在歐洲文化的強大沖擊下所面臨的困境。
波斯細密畫興起于蒙古人統治伊朗的伊兒汗王朝(一二三○——一三八○)時期,這時的伊朗已經完全伊斯蘭化,并且同化了統治者,從合贊汗(一二九五——一三○四年在位)開始,統治伊朗的蒙古人皈依伊斯蘭教。然而,伊斯蘭教是徹底的一神教,禁止偶像崇拜,清真圖案都是植物花卉紋飾,絕少動物和人物,在細密畫產生之前,畫家和繪畫藝術因被視為偶像崇拜而受到扼制。以人物活動題材為主的波斯細密畫之所以能為伊斯蘭文化所接受,并最終成為伊斯蘭藝術的一朵奇葩,與細密畫所蘊涵的深刻的伊斯蘭蘇非神秘主義哲學密切相關。
細密畫的興起正逢伊斯蘭教中的蘇非神秘主義在伊朗盛行的時期。蘇非神秘主義產生于阿拉伯,但使之發揚光大的卻是伊朗人,其核心是主張“人主合一”,即人可以通過自我修行濾凈自身的心性,在寂滅中獲得個體精神與絕對精神(真主安拉)的合一,以此獲得個體精神在絕對精神中的永存。蘇非神秘主義作為當時伊朗社會的主導思想,對伊朗文化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并成為一種文化積淀滲透到伊朗人精神生活的各個方面。
傳說,伊斯蘭世界最著名的書法家伊本·沙奇爾在清真寺高高的宣禮塔上目睹了蒙古軍隊在巴格達燒殺搶掠、焚毀書籍的暴行,決心把蒙古軍隊的暴行畫出來,由此開創了細密畫藝術。不論這個傳說的歷史可信度有多少,但細密畫的繪畫視角的確是一種從高空往下看的俯瞰視角,洞悉世間的一切,這種繪畫視角被認為是真主的全知的觀望角度。因此,細密畫畫家作為真主的仆人,只是在履行真主的使命,為真主服務,把真主眼中的事物展現出來。真主是全知全能的,在真主的眼中,遠處的人、物與近處的人、物沒有大小的差異,山后的人、物不會被山體所屏蔽,房屋建筑也擋不住真主全知的眼睛。這就形成了細密畫特殊的空間表現觀,遠處近處的人、物一樣大小,山前山后的人、物處在同一平面,房屋建筑猶如被刀從中剖開,里面的人物活動一清二楚。
在對畫中人、物的描繪上,細密畫著重人、物的普遍性和共性而不是特殊性和個性。這是因為人的肉眼只能看見個性和特殊性,看不見共性和普遍性。人的肉眼看不見“馬”也看不見“人”,看見的只能是某匹具體的馬、某個具體的人。人對普遍性和共性的認識是從眾多個性和特殊性中概括出來的一種“類別”,是人的心靈覺悟到這種普遍性和共性而后賦之于自己的認識,蘇非神秘主義認為,這種悟性來自真主先天的賦予,共性和普遍性只屬于真主,只有造物主真主才能看見。在真主的眼中,所有的人、物都是一樣的。盡管在人的肉眼看來,人、物每個都有自己的個體特征,彼此不相同,但為真主服務的細密畫畫家從來不會面對一匹現實中的具體的馬或具體的人去畫“這一匹馬”、“這一個人”,而是把馬或人的共性特征融會于心,畫出的馬的確是“馬”,但又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一匹具體的馬;畫出的人物的確是“人”,但又不是現實中任何一個具體的人,從而避免了陷入偶像崇拜和個人崇拜的異端中。
在色彩上,細密畫遵循“崇高說”,認為崇高高于人的肉眼所見的真實,因為細密畫畫的是真主眼中的世界。這個信條使細密畫藝術家打破了自然界顏色的局限,集自然界中所有的色彩美為一體,以鮮艷亮麗的色彩和大量使用金箔來造成一種異乎尋常的刺激,讓人在目眩神迷中,產生崇高神圣之感。因此,我們在細密畫中可以看到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各色馬兒、山丘或天空,整個畫面美輪美奐,呈現出一種幻想的美、升華的美。因為對于細密畫畫家來說,顏色是被感知的,而不是被看見的,很多細密畫大師在失明之后對色彩的領悟和運用往往勝于失明之前。針對藍色的馬、綠色的天空或紫色的山丘,人的肉眼會說,自然界中沒有這種情況。細密畫畫家們的反駁是:人為了否定真主的存在,就說看不見真主。在真主的世界里,任何顏色的東西都會存在。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的主人公之一姨父在被兇手殺害后,靈魂升空,看到了一個只有在細密畫中才有的色彩斑斕的世界,看到了藍色的馬,人們相信真主的世界就是如此色彩斑斕、亮麗崇高,那里永遠沒有黑夜,因此,細密畫中的夜色永遠如白天一樣鮮艷明亮。由此,細密畫在以上三方面的繪畫基點上獲得了伊斯蘭的合法性。
波斯細密畫在技法上受中國工筆畫的影響很深,但其精細的程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到了無以復加、嘆為觀止的地步。一些杰出的細密畫大師在長年累月的精耕細作之后,因用眼過度往往失明,這被認為是真主的恩賜。細密畫是畫家對真主眼中的世界之美的追尋,那么畫家要獲得真主的視角眼光,就必須泯滅自己肉眼的視覺。因為蘇非神秘主義認為肉眼是人認識真理的幕障,肉眼所看到的東西是幻,真理只能用心靈之眼去覺悟。一位細密畫大師在失明之后畫出的作品,往往勝過其失明之前的作品,因為他已經超脫了肉眼的紛擾,達到了心靈的至境,完全憑著記憶去畫。這種記憶被認為是真主先天賦予人而又被后天所蒙蔽,細密畫大師經過長年的修煉,重新獲得了這種記憶。一位杰出的細密畫大師在自己的繪畫中沉浸于真主的視角,長年的聚精會神,使畫家本人的個體精神漸漸消融在了其心靈所覺悟到的絕對精神之中,進入一種寂滅狀態,這時會獲得一種時間的永恒感。小說《我的名字叫紅》講了不少關于細密畫中時間永恒的故事。當一個人完全沉浸在主觀心靈中,是會體悟到時間停滯的永恒感,這是一種神秘主義的體驗。因此,蘇非神秘主義所宣揚的“人主合一”至境被細密畫畫家所實踐。從而,之前被視為偶像崇拜者的畫家借由細密畫創作過程中的“人主合一”狀態獲得了自己伊斯蘭的合法性。
細密畫注重所畫人、物的普遍性,繪畫本身具有濃厚的程式化特征,任何的創新、個人風格和簽名都被視為異端。因為畫家的創新與個人風格意味著擅自篡改真主眼中的景象,意味著凸顯自己的創造力,把自己提到“創造者”的高度,這是對造物主真主的僭越。而簽名則是把真主創造的美竊為自己所有,更是一種大逆不道。另一方面,人又絕對無法僭越真主,因此所謂的創新與風格實際上是使真主完美的造物變得不完美,出現瑕疵,因而創新與風格體現出的是人的缺陷。然而,從另一角度來說,細密畫畫家嚴格按照真主的視角來畫,不正是把自己置于真主的地位嗎?不正是表明“真主能做的我也能做”嗎?不正是對真主的獨一性和“創造者”地位的挑戰嗎?這是奧爾罕·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中借由一匹馬的口吻指出的細密畫的哲學悖論。其實這樣的哲學悖論在蘇非神秘主義那里并不存在,因為細密畫畫家在作畫時是處在一種“人主合一”的狀態,畫家的個體精神泯滅在絕對精神中,其實質仍是真主的獨一,沒有畫家個體精神的存在就沒有二元的存在,也就不存在畫家對真主的僭越。
打破細密畫畫家“人主合一”之寂滅狀態的是歐洲繪畫藝術。在哲學思想上,歐洲繪畫藝術與細密畫藝術完全對立,前者以人的視角立場為本,畫的是人的肉眼所見,是局限性的;后者以神的視角立場為本,畫的是神眼中的景象,是全知式的。歐洲繪畫著重人、物的個性特征,并且以透視法將這種個性特征描繪得十分逼真。在維護正統的細密畫畫家看來,把繪畫從真主的崇高視角降為普通人肉眼的視角,是對繪畫藝術的褻瀆,而突出個性特征的透視法更是對真主的褻瀆。普通人肉眼的視角使畫家脫離了“人主合一”的狀態,使畫家與真主成為二元,將畫家置于僭越者的地位,乃大逆不道,而透視法將被畫的人、物置于人視覺的中心點上,使人陷入個人崇拜和偶像崇拜中,是對真主獨一性的挑戰,是一種異端。這正是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兇殺案發生的哲學背景:細密畫鍍金師高雅看到由姨父主持、多位細密畫畫師參與繪制的圖冊中最后一幅畫用透視法畫了蘇丹陛下的像,十分恐懼,害怕自己犯下異端之罪,便把自己的恐懼傾訴給參與圖冊繪制的畫師橄欖,橄欖卻認為高雅在污蔑誹謗,會威脅到細密畫畫家們的存亡,便殺害了高雅,接著橄欖又因渴望看到最后一幅畫的真相而殺害了姨父。然而,當讀者認為橄欖是為了維護細密畫的尊嚴、為了維護信仰的尊嚴而殺人時,卻看到當橄欖的兇手面目被揭露之后,在找到的最后一幅畫作中,用透視法畫的蘇丹陛下的像被橄欖替換成了自己的像。這真是明知是異端,卻又抵擋不了這種異端的誘惑,人人恐懼這種異端,害怕這種異端,人人卻又都在暗中渴望著異端——擁有一幅用透視法畫的自己的逼真肖像畫。
奧爾罕·帕慕克借由一樁兇殺案不僅道出了伊斯蘭哲學在面對歐洲文化的強大沖擊時所面臨的困境,而且還將筆觸直擊人內心最隱秘的角落——人的自我崇拜欲。人們把這種自我崇拜欲歸咎于撒旦的誘惑。于是,撒旦在《我的名字叫紅》中出場了,替自己辯解,這也是作家本人的精彩哲學思辨。撒旦認為把人的個人崇拜欲歸咎于他的誘惑是沒有任何依據的,因為在《古蘭經》中,真主命令眾天使跪拜人類始祖亞當,眾天使皆遵命,只有撒旦認為自己是真主用火創造的,亞當是真主用泥創造的,火高于泥,因此拒不跪拜亞當,從而受到真主的責罰。撒旦認為,正是真主令眾天使跪拜亞當,使人自以為了不起,自我膨脹,想要僭越真主,把自己置于一個中心位置來受到崇拜。因此,人的自我崇拜欲應歸咎于真主。
真主之所以令眾天使跪拜用低級物質(泥土)造出的亞當,是因為真主在用泥土造出亞當后,將自己的精神吹進亞當體內,亞當由此獲得靈魂而具有了生命。因此,蘇非神秘主義認為人的靈魂(精神)與真主是同一的,人通過修煉可以獲得個體靈魂(精神)與真主的重新合一。由于人稟具了真主的精神,理所當然比眾天使高級,理所當然應受到眾天使的跪拜。因此,人在先天是具有神性的。然而,正是人的這種先天神性使人妄自尊大,總想僭越造物主,把自己置于造物主的位置,認為自己能夠創造一切。撒旦說,人這種自我崇拜的結果是使人很快忘記自己的創造者,而把自己當作創造者。也就是說,真主創造人,是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天敵。這真是可怕,人不僅是萬物的天敵,而且還是自己創造者的天敵!筆者孤陋寡聞,不知道“人具有神性”這種觀點,除了蘇非神秘主義之外,在別的宗教中是否存在。無論如何,這種觀點其本意雖然在于闡釋“人主合一”的可能性,但卻從另一個方面闡釋了人妄自尊大、為所欲為、總認為能“人定勝天”的緣由,而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尤其是人本主義思想產生以來、科學實證主義成為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以來的社會發展史,似乎正在印證這種緣由。
小說《我的名字叫紅》最后寫到,在歐洲繪畫藝術的強大沖擊下,細密畫畫家們“帶著卑微的哀傷和順從,慢慢接受了眼前的情勢”,“一百年來,吸取了波斯地區傳來的靈感滋養,在伊斯坦布爾綻放的繪畫藝術,就這樣如一朵燦爛的紅玫瑰般凋謝了”。毫無疑問,這是人本主義對神本主義的勝利,乃人性的必然,人渴望把自己擺在中心點,凸顯自己的個性特征,從而自我欣賞,自我崇拜。然而,人真的能夠僭越自己的創造者嗎?辯證法告訴我們,對立的東西往往相輔相成。當我們把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本主義當成唯一的正確,便理所當然地把其對立面神本主義當成謬誤而給完全否定掉。然而,辯證法還告訴我們,否定了自己的對立面也就否定了自己。人本主義在解放了“人”的同時,也把人類的貪欲從神的控制下解放了出來,消解了宗教對人類行為的制約作用,消解了精神的價值,推崇個人自由至上,致使整個社會個人享樂主義盛行,物欲橫流,唯利是圖,道德淪喪,人性異化,使人類在精神上趨于自我毀滅。人類是否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人們無情地遺忘了,曾經,我們透過截然不同的眼光觀看過世界”,可以說,奧爾罕·帕慕克借由一樁兇殺案,提出了人類正面臨的一個深刻的哲學困境。
最后想說一說書名,該小說雖名為《我的名字叫紅》,但全書五十九章中只有一章涉及“紅”,而帕慕克在以“紅”命名的一章里非常專業、非常精細地描寫了用于細密畫的“紅”顏色的制作過程。“紅”色是鮮艷亮麗的細密畫最重要的顏色之一,我想,“紅”在該小說中無疑是細密畫的一個濃縮性的象征,也象征了該小說中細密畫所代表的伊斯蘭文化。我想,《我的名字叫紅》這個名字無疑體現了作家本人的情感歸屬和價值取向。
(《我的名字叫紅》,奧爾罕·帕慕克著,沈志興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六年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