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西安,從小就聽人說“陜西十八怪”,什么“房子半邊蓋,面條像褲帶,吃飯蹲在門外面”等等。自己生活于其中,并沒覺得特別“怪”。年長后,走的地方多了,才知道似乎每處都有那么幾“怪”。想想中國地大物博,各地風俗迥異,本不足為奇。但陜西的房子半邊蓋一直是我心中的景象,每到一處都注意房子的結構,后來看到那套“中國民居”的郵票,才知道還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建筑式樣。這種因地而異的建筑(還有服裝、風俗習慣等)當然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它是我們的祖先在與自然的相處中總結出來的一套經驗。如果說它的形成過程是歷史,而形成結果是文化的話,那么,歷史、文化的基礎就是風土。
這里所說的風土,當然包括天氣、地質、地形、景觀等自然環境,但在《風土》里不是討論環境怎樣決定人的存在這一問題,而是認為人類總或多或少地背負著“過去”,這種過去又是特殊的“風土的過去”。即歷史是風土的歷史,風土也是歷史的風土。風土不光是指外界自然,而且包括獨自的生活習慣和建筑式樣等。這也就是說,既有“自然的風土”,又有“人文的風土”。
《風土》這本書討論的正是這種“人文的風土”,即歷史、文化以及民族的相互關聯的問題。
文化不同于文明,它扎根于該民族固有的本質特性之中,也就是一個民族自古以來所經營出的一定的生活方式或傳統觀念。無論歷史怎樣變遷,生活怎樣變化,它都依舊存在。這種文化的創造與外界自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且越往古代上溯,人類受外界自然的支配程度就越大。這樣,考察文化中最基礎的部分便往往需要追溯到該民族的歷史之始,而人類歷史愈在初期愈受自然左右,其民族文化的特征也必然愈受所居住的土地的制約。風土,由于是人類為抵御外界自然而形成的生活習慣及民族精神的烙印,因此也必然成為人類自我了解的一個契機。作者和哲郎在本書中把風土分作三種類型:季風、沙漠和牧場,欲借此探求人類存在的不同形態。
第一種季風地帶,包括印度、中國和日本,而最能反映其特色的是“南洋”(東南亞)。由于夏季的西南季風同時帶來熱帶的酷暑和潮濕,使季風地帶具有兩面性:一方面要求人們不得不忍耐這種自然的淫威;另一方面人們又可享受到自然的豐富惠澤。這樣便形成了人們豐富而細膩的感受性和忍辱負重的雙重性格。第二種沙漠地帶指阿拉伯、非洲、蒙古等地,嚴格地說是指缺少雨水的廣漠不毛之地。那里氣候干燥,缺少生機,一片荒涼。所以要求人們必須團結一致、絕對服從命令,并不斷地與其他部族相爭,才能獲得本來就匱乏的自然資源。于是,這里的部族首領被奉為神,人們養成了服從、好戰,且又講實際、意志堅強的性格。第三種牧場地帶指的是歐洲。南歐明朗,北歐陰郁,但都是夏季干燥冬季濕潤。這種氣候阻止了野草的肆意繁衍,使自然變得溫順而有條理。所以,人們既不必像季風地帶的人那樣忍耐、屈服于自然,也無需像沙漠地帶人那樣畏懼自然。在這種風調雨順的自然環境下人才會得到解放,產生出合理主義精神,才會萌發出自由的觀念以及哲學和科學的思想。
作者通過對上述三種風土類型的考察,進而分析了各個地區的宗教、哲學、科學和藝術特征,為我們展示了其理論框架的深度和廣度,他指出:“世界史必須給不同風土的各國人民留出他們各自的位置。”這一觀點,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顯得尤為重要。
中國屬于季風地帶,但它不同于南洋那種單一的氣候下所導致的文化上的匱乏,也不像印度人那樣容易感情充溢卻又缺乏歷史的眼光。中國人注重血緣關系,對歷史特別執著和固守。著者在昭和初年(一九二七年、一九三三年兩次去過中國)目睹的正是在無政府狀態下、不依靠國家機構而自活的、不輕易流露情感的中國人形象。他認為這是由于“茫漠的大陸”上那難以忍受的“空漠的單調”所導致的。
比如我們中國人眼里那氣勢磅礴的大自然風光,在著者看來卻是一幅單調的、無變化的、空洞的構圖。他舉長江為例,說其寬廣甚至比日本的“海”的概念都大,以至于人們無法體會并把握之,感到的只是同一局部的無息不止的重復而已。著者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要說日本的山河小巧玲瓏、富于變化,并欲以此為尺度來衡量中國以凸顯出兩者的差異。
對于這種看法,我們固然可以找出不少材料加以反駁。著者筆下的這種中國印象,反映了其所處的時代的制約以及所觀察的范圍的局限。當時的中國正值軍閥割據、帝國主義蠶食下的半殖民地之狀況,著者僅僅通過對某一局部的短短一瞥,便從民族特性擴展到文化藝術上,其中的直觀飛躍不免顯得過于唐突。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著者也正是憑其新鮮的體驗和敏銳的直覺發現了中國人“不甘服從、不愿受約束、不依靠政府”的精神特性,并對中國人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和孫中山追求革命鍥而不舍的舉止予以極大的贊賞。加上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那種敬佩,不也都是一種直觀的反映嗎?
有關中國這一部分,最初是以《中國人的特性》為題發表在昭和四年(一九二九)的《思想》雜志上的,本書成于昭和十年(一九三五),昭和十九年五月著者對此部分做了大幅度修改,如本書前言里所交待的那樣,“初稿完成時正值’左’傾思想盛行之際,故多有批駁其思想理論之成分,此次修訂時這部分予以刪除,改寫成純粹的風土考察”。
因為著者視風土為決定國家命運的一個重要成分,屬于季風地帶的中國按說應該是最忍辱負重的,不會發生像俄國革命那樣的巨大變革。但實際上中國革命的發生使著者不得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昭和二十四年(一九四九)對此部分又做了若干修改,并加上了著者在香港地區的一些見聞,但其基本觀點并沒有多大的改變。這兩易其稿一方面說明對中國部分的把握含有不少因時而異的因素,另一方面也說明,要想全面把握中國人的特色的確是相當困難的。
《風土》出版后不久,同時代的哲學家安倍能成便一針見血地指出其學術步驟上的缺陷:“立論的材料取決于主觀,即使其判斷臻于準確,亦難免帶有主觀的局限性。”特別是對風土學本身尚未進行細致的研究便從文學上、哲學上展開議論的跳躍思維是其方法論上的一個缺陷。我想這一批評用在其描寫中國的部分上尤為貼切吧。
從東西方比較文化的角度來看,此書無疑是一部研究日本文化的杰出之作。無論是觀察分析哪一種風土類型,著者腦海里始終未離開日本這一比較的坐標。對于同屬季風地帶的日本,他舉出夏有暴雨和冬有大雪這兩大特征來區別于其他地方,再加上臺風所具的那種“季節性、突發性”,更給日本人身上打下了雙重烙印,即在沉靜的過程當中時刻蘊含著某種突變的可能性,因而感情總是處于一種激活狀態,且反應敏銳。其結果是易導致精神疲勞,難以持之以恒。相比之下,中國大陸所具有的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甚至可以作為日本人精神修煉的目標。也就是說,除了季風地帶所共同具有的感受性強、忍辱負重的特性外,尚有日本人獨特的雙重性格:沉靜而富于激情、好戰而趨于恬淡。在沉靜中會迸發出激情;在勇于戰斗中會突然達到一種諦觀的境界。猶如櫻花一般開得突然而熱烈,落得悄然而徹底。
著者認為產生這種國民性的基礎就是具有空間的、相承關系的“家”這一基本單位,他自己亦對日本的房屋結構有過細致入微的分析,并對傳統的房屋建筑格外鐘情,后來還身體力行,在東京蓋房時,先置下一塊地皮,然后特意從百里外的鄉下移植過來一戶老式民屋作為骨架,覺得這樣才舒適大方。他說:如同沙漠人的關系體現為“部族”、牧場人的關系表現為“城堡”這一基本單位一樣,日本人古往今來都有一個區別于“外部”的“內部世界”,這就是家。基于這一內部世界的情愛,可享受親密無隙的結合之同時,又可以為了“家的名譽”輕而易舉地去獻身舍己。這也正是日本人情死和自殺多發的原因之一。
當然,這種對“家”的制度的描述會導致一種對以“家”為中心的國家觀的肯定態度,就是說全體日本國民共為一個大家庭,當然要聽從家長(即天皇)的指示和教誨。而這樣必然會有利于集權主義的增殖。因此,此書一經出版,就曾被唯物主義思想家戶坂潤批判為擁護天皇制的意識形態上的一個理論基礎。從全書流溢著的那種贊美神國日本的愛國情結上,我們也不難看出著者的這一立場,而對這一點正是需要讀者加以甄別的。
《風土》在一九三五年出版后,反響巨大,成為知識分子的必讀之作。其后,為了追求體系上的更加完整,和哲郎在《倫理學》一書中又加上了對俄羅斯文化和美國文化的風土性考察。但因著者沒有親訪過這兩地,較之前三種類型的觀察和分析不免略顯遜色。
作為那個時代的文化人,和哲郎也難免對歐洲有一種特別的偏愛,但他沒有忘記從東方看西方的重要性,同時也對西方的尺度做過一定的批判。因為當時黑格爾的那種只認同單一的歐洲形式的文明發展史觀是占主流地位的,而和哲郎對東方文明的闡述和分析則展示了另一種文明史觀,這一點是值得高度評價的。但是,我們如果仔細追索著者的思想脈絡,即從尼采研究出發經過對日本文化的反思和重新認識,又再次親臨西方哲學的大本營,試圖從更高的角度來觀察世界和日本。他的《倫理學》等著作不同于西方哲學家的那種以個人為中心的論述,而是圍繞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來展開。《風土》所論述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始終是想塑造出一種處于“人世間”的、與自然相對獨立的自由的人,這就使得后人把他視為近代日本所孕育出的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甚至因其所強調的多元化的文明史觀,又被推奉為“世界主義者”。但這實際上忽略了他思想上重要的一點:即他是主張人類應該回歸到其所屬的歷史·文化·社會的空間去的,而這必然反映在地理空間上的一種對故土的回歸。也就是說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方思想愈加絕對化的同時,著者必然要對東方文化加以強調,以示東西方文化的同等性。這一動力之一便是來源于他自身的本民族中心主義,進而也就成了他維護“萬世一系”天皇制的一個歸結。
當然,我們通過此書可以看到著者對文化的感受之敏銳、所涉題材之廣泛的一面。正如前人所評論:“他那敏銳的觸角直搗問題的核心,然后又展開其脈絡,執著而愉快地探求之。”正是憑著這種堅韌不拔的意志,他排除了一切有可能阻礙學術研究的因素,朝著自己的目標鍥而不舍,奮勇直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梅原猛評價說:日本哲學家中,西田幾多郎是那種在心靈深處打開一條思辨的小徑,并沿此一生深挖下去的“真理的礦工”;而和哲郎則是在縱覽多種文化現象后能夠將自己的感受系統地敘述出來的“知識的獵人”。
此書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譯成英文,近年亦有德文版的出版,可見其影響經久不衰。而此次中文版的翻譯我希望不僅可為上一世紀二十年代的日本人如何看世界、如何看中國提供直接的材料,而且亦希望讀者把此書當成認識我們自己、認識世界的一面鏡子。
(《風土》,和哲郎著,陳力衛譯,收入商務印書館“日本學術文庫”,二○○六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