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都市里低吟淺唱的古典牧歌

摘要:張欣的小說描寫了現代化進程中的都市和都市廣州的日常生活特點;張欣小說創作的立足點是關注和抒寫都市普通人;其小說表現了社會轉型期的欲望化現實:尷尬的人生和尷尬的情愛;正是現代外殼包裝之下與傳統文化價值相連的古典內涵，顯示出張欣小說內在的價值悖論#65377;

關鍵詞:都市;體制;欲望敘事;價值悖論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6)10-0105-03

張欣創作的立足點:關注和抒寫普通人

張欣的小說反映了都市廣州的急劇變動的生活#65377;她成長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軍營，觀念傳統，但能面對現實巨變，在經歷了80年代現實生活理想#65380;宏大敘事理想等一系列價值觀念幻滅的痛苦以后，對生活#65380;寫作等已經有了比較平常的心態#65377;她說:“寫了這么多年，我終于發現，寫作只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只是一種選擇，并沒有高下之分#65377;……其實一個寫東西的人后來選擇了下海，開公司，在牌館發牌均屬正常，只要他喜歡那種生活方式#65377;”^①與中國文人輕商的傳統相比，身居廣州的張欣，看法要“現代”一些#65377;她說:“我喜歡本著一顆平常心去盡心盡意地生活，以自己的眼睛和感覺去了解人，以及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65377;”^② 事實上，她以平常人的心態和視角，多角度#65380;多方位地關注了廣州平常百姓的生活，不過她的平常人與池莉筆下過小日子的平常人不同，她的平常人走出了小家庭，更多社會人生的內容;也與王安憶#65380;陳丹燕等從名人和歷史人物身上發掘傳奇式的平常不同，她的平常人觀念帶有商業化都市廣州的特點，這些人幾乎都是商海中人或與商海有牽連的人:商人#65380;白領麗人#65380;小市民#65380;卷入商海中的藝員，等等#65377;

關注并描寫廣州市民并非張欣首創，廣東作家何卓瓊對廣州西關小市民的關注和描寫，已是一道達到極致的風景#65377;不過，何卓瓊把廣州人更多地定位在歷史#65380;文化韻味#65380;西關曲曲折折的石板小巷中，主要與傳統的東西牽扯在一起，當下轟轟烈烈的都市生活，似乎不大在何卓瓊關注的范圍內#65377;

全力關注并傾情抒寫當下廣州商海風云和廣州人日常生活的，是張欣#65377;張欣說:“不知為什么，離開了廣州，我就沒有了創作沖動#65377;”^③“我更愿意寫普通的人，普通的生活，因為平凡總是屬于絕對多數的#65377;我只是盡可能的讓這些普通的人經受程度不同的嚴峻，然后描寫他們的心情和心態，暴露他們既美好又軟弱，既多色又蒼白的一面”^④#65377;她特別喜歡在瞬間讓人物失去金飯碗，把他們一下子拋到體制外的生存底線上，在大起大落的生存環境中，展示他們多面的心態和多重的人格:生計的艱窘#65380;友情和愛情的得失以及與此相伴的憂喜#65380;自認優秀卻又落入平凡的不甘等等，如《變數》中的小科員魯浩明#65380;《窯藝》里的中學老師曹天際和電影制片廠的策劃葉一帆#65380;《伴你到黎明》中的省建行員工安妮等，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均在瞬間由金飯碗變成了泥飯碗并面臨生存的威脅#65377;

計劃經濟時代的貧窮給人們帶來的生活陰影，張欣有切膚之痛，因此她格外重視金錢對于改變生活質量的意義：“假如你因貧窮而凍死#65380;餓死或者病死，那么連同你的知識就會一起消亡#65377;……知識碰到暴力貧困就毫無招架之功，知識分子碰到秦始皇只能束手待坑，碰上災年困世也只好當孔乙己了”(《絕非偶然》);她與小說中的人物一道期盼較好的生活境況:“與其拿著金飯碗餓飯，還不如捧著泥飯碗吃飽呢”(《變數》);對虛假的幸福嗤之以鼻:“你主張人去追求飽經滄桑之后的精神安慰，可你不想想，人如果飽經滄桑的苦都吃了，那點安慰又頂個屁”(《冬至》)!有位年輕作家說:“蘇州人心里雪亮透徹，明白前生是不知道的，來世也還太遠，惟有今生今世最實在最牢靠，而為了這實在牢靠，就需要打擊一切不實在不牢靠的東西#65377;”^⑤ 用類似的話語來概括張欣寫作的意義，也是恰當的#65377;她說:“我們常常為了高尚就犧牲掉真實……結果是我們永遠活在虛假里，活在一種人造的高尚之中#65377;”她面對真實的生活并揭其老底，直逼它的殘酷#65380;凌厲和艱澀#65377;在她筆下，昔日崇高的已不再崇高，昔日神圣的已不再神圣，昔日卑賤的也不再卑賤，一切都具有了新的面貌#65380;新的意義#65377;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說，張欣的創作具有了現代意義上的質素#65377;

商業時代的欲望敘事:都市里的情與愛

張欣從70年代末步入文壇的第一部作品一直到90年代的全部創作，清晰地描述了一條市場經濟從封閉到開放并劃過廣州人日常生活的軌跡，表現了社會轉型期處于市場經濟漩渦中心的廣州人在體制內外的發財欲望#65380;情愛欲望，充滿硝煙戰火的商戰#65380;情戰，金錢對她(他)們生活和心理上的沖擊，她(他)們疲憊的身與布滿傷痕的心#65377;商業時代的價值觀，必然是言利重利的，與傳統鄉村社會重情重義的樸素價值觀大相徑庭#65377;“時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再神圣，人們心目中的精神綠洲永遠是海市蜃樓，真正的現實是金錢意識充斥著所有的空間”(《掘金時代》)#65377;張欣的小說正表現了“金錢意識充斥著所有的空間”的都市社會現實#65377;她習慣于以體制為檻，把人物一只腳放在體制內#65380;一只腳放在體制外，表現持傳統價值觀的人們在現代欲望社會里的窘境#65377;

體制內生存和事業的雙重窘境，如《遍地罌粟》中夏家生活的窘困，《親情六處》里因經濟原因導致維沉等藝人事業的基石崩塌;體制外的尷尬，或者謀生艱難，如《愛又如何》#65380;《伴你到黎明》中可馨#65380;安妮失業后面臨的工作窘境#65377;或者錢成了負擔，如《淚珠兒》里嚴沁婷的成功與財富成了她與女兒建立親情的障礙等，這些人遭遇的原因#65380;過程不同，但結局都一樣:與幸福無緣;一只腳踏在體制內#65380;一只腳踏在體制外的，也因價值觀念的動搖帶來了心態的失衡#65377;佳希正是在高雅與窮困為伍#65380;粗俗與財富為伴的現實境況面前無比痛苦和迷惘，這實質上是社會轉型期的兩難處境#65377;作者在《深喉》中表達了這種矛盾心態:“錢，真他媽的不是一只好鳥，為了它得犧牲掉多少東西?……可是窮日子又太可怕了……”

親情#65380;友情和愛情是人的精神的三大支柱，是心靈疲憊的人們的精神退路和靈魂寄居地#65377;張欣的小說通過商海里殘酷的生存來展示愛情#65380;友情#65380;事業等的意義和價值，表現親情的溫婉親切#65380;友情的純潔美好#65380;愛情的永世難求#65377;在生存環境險惡#65380;商海競爭殘酷的廣州，諸如友情#65380;愛情等一切昔日美好神圣的價值觀念，都與生存#65380;利益掛鉤而具有了新的時代內涵#65377;《歲月無敵》歌頌了偉大的母愛#65377;母親方佩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后，為了女兒千姿在她去世后能在“除了利益之外，根本不認識其它的東西”的欲望社會里過上高質量的生活，煞費苦心地帶女兒到廣州闖演藝界，以親情的影響力來培養女兒靠人格和品質生存的能力，這已不只是傳統意義上的母愛，而具有了引人深思的時代內涵#65377;

張欣輕歌曼舞地吟唱友情，表現友情的美好和萬能#65377;《絕非偶然》中幾乎成為情敵的兩位女性何麗英和馮剪剪，人性中利他的一面終于占了上風，在一剎那的諒解中成為朋友;《冬至》中三位好友小米#65380;婷如#65380;冰琦，個人感情上均不順利，友情成了她們的精神支柱;《首席》里一對好友變成情敵和仇人，在真相大白后再次成為朋友，皆因友誼化干戈為玉帛#65377;然而，在越來越趨利的商業社會里，“人都是自私的……多少年的交情會因為一點點的利害關系付之東流”，泓菲阿姨多心算計(《歲月無敵》)#65380;黎渺渺痛失情人(《纏綿之旅》)……皆因友誼被利益左右，不再美好了#65377;

張欣對親情和友情情有獨鐘，大唱贊美詩，對愛情就沒這么慷慨了#65377;她在大部分作品中均表達了愛情的尷尬處境:“世界上同步的愛情絕少，女孩子們不是到了年齡便把自己匆匆嫁掉，就是無可奈何地守著一個麻煩”(《永遠的徘徊》);她鍥而不舍地探討愛的內涵:“愛情是一種感覺，無論多么偉大也僅能維持三五年……”“愛是一種能力”(《浮世緣》)，“愛是一種犧牲”，“愛是一種包容”(《歲月無敵》)……她講述了多種在傳統與現代碰撞中陷入困境的愛情故事:以傳統倫理為核心的愛情神話#65377;《最后一個偶像》講述了一個商業時代有付出卻得不到回報的尷尬愛情故事#65377;于冰生在“屬于我們的時代正在遠去”^⑥ 的時代，“腦袋中的理想主義色彩太濃厚”，“已與現代生活格格不入”，愛上了商海英雄蕭滄華，但蕭不懂得兒女情長，于冰最終黯然離去#65377;同事勸她:“冰姐……別相信精神上的柏拉圖，那是你們這一代人編出來的神話，會苦了你一輩子#65377;”《愛又如何》中的可馨，賢惠#65380;體諒人，但在內外交困的經濟重壓下，她的賢惠與體諒不能彌補她與丈夫愛情小巢中出現的裂痕#65377;從傳統向商業時代過渡的愛情#65377;《如戲》中葉佳希在情調與金錢之間搖擺的愛情心理#65380;《纏綿之旅》中的黎渺渺慘遭背叛的愛情，均是利益之手伸向了人們的感情世界，左右了人們的情感命運;《誰可相倚》展示了拜金主義泛濫年代愛情夢的破滅，為純真愛情唱了一曲挽歌#65377;商業時代趨利的愛情#65377;簡俐清說:“貧困時，我們不懂愛情”(《親情六處》)，《僅有情愛是不能結婚的》中的售樓小姐商曉燕被自己的上司總經理“甩了”后，便在傳統型的男人柯智雄身上尋找安慰，但當總經理欲與她重修舊好時，她馬上理直氣壯地把柯智雄當成垃圾扔回給他的妻子:“我是很看重自己的利益的，智雄(國企辦公室主任)和一個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無疑我會選擇后者#65377;”商曉燕們代表了“對男人的取舍完全看自己的需求”的自私和重利的一代，是“大膽的女性，她們只睡覺，不結婚”，這讓柯智雄那“柔順和古典”的妻子夏遵義只有感慨:“傳統美德……將在現代人身上消失得蕩然無存#65377;”商曉燕與柯智雄情愛的幻滅是商業時代重利的愛情觀與傳統的重情義愛情觀的一次正面碰撞，代表傳統愛情觀的柯智雄自然徹底敗北，“只能夠反襯出別人的瀟灑”了#65377;觀念變化造成感情移位#65377;《窯藝》表現了從感情向生存移位的愛情觀#65377;葉一帆為了“偉大而神圣”的愛情放棄電影廠策劃的優越職位，南下到戀人曹天際所在的小廣告公司打工，因難以平衡優越的心態而傷害了對方#65377;曹天際后來找了一個單純的女孩，因為在生存壓力巨大的南方，他已承受不起復雜的愛情:“他要找的，首先得是一個生存的伙伴，要能腳踏實地和他一塊面對生活#65377;”

事實上，呼喚真誠的愛情一直是張欣小說創作的重心:“對于自己的真誠#65380;真情#65380;真愛，無論付出多少，永不言悔#65377;”^⑦

總之，面對波濤洶涌的拜金主義浪潮和變幻莫測的險惡人心，張欣力圖在一個個欲望故事的講述里，贊頌友情，呼喚愛情，期盼美與善的人生#65380;人性，傳達出一份純真浪漫的情感，表現了對美善的精神境界的追求，她說:“我在寫作中總難舍棄最后一點點溫馨，最后一點點浪漫，……生活中沒有的東西而文學里有，也算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吧#65377;”^⑧

價值悖論:古典雖自愛，今人已不彈

張欣曾說:“在這個物欲橫流#65380;金錢崇拜的世界上，確有一個物外的叫作精神的東西，一個人如果精神上比較富足，過豪華型或溫飽型的日子其實是一樣的#65377;”^⑨ “我是一個比較傳統的人，因為生活在一個開放城市，無形中被許多新觀念包圍，所以自己常常會成為一個矛盾體#65377;”^⑩ 從她的這些話語和許多小說里都不難看出，無論是張欣本人，還是她小說中的人物，外殼和包裝都嶄新#65380;現代，然而骨子和內核卻傳統#65380;充滿古意，是傳統價值觀與現代欲望糾纏的欲望矛盾體#65377;她小說中的人，都有不俗的家庭出身，衣著時尚#65380;職業前衛，似蕙如蘭的氣質外加高品位的精神追求……而在實質上，卻是一群骨子里裝著“沉靜的心，古樸而陳醇的心意”的矛盾人物，即一批成長于五六十年代#65380;堅持著傳統的操守卻生活在觀念最前衛#65380;變動最劇烈的都市廣州的白領麗人#65380;商人，她(他)們被商業時代的拜金浪潮挾裹著，在新與舊#65380;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喘息，身不由己地往前翻滾#65380;掙扎，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尷尬的生存狀態:寒池守志卻遭失戀之痛#65380;可馨孝敬公婆卻面臨失業兼失家之苦等等，她(他)們善良#65380;真誠，富有這個時代已不多見的真情，卻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65377;“迷失了朝代的佳人”素荷與一個在年齡上像自己父親的人假結婚，過非正常人的生活，她的婚姻只是為了對付世人的議論，因為她有個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冬至》里的三位女性靠著脆弱的友情來打發她們寂寞尷尬的日子;在《今生有約》里，作者借寶姑的口說:“我們過得是不好，可如果再沒有一顆善良的心，那就是真正的窮人了”;焦躍平(《親情六處》)#65380;胡子沖(《為愛結婚》)都屬于那種“優秀但一生貧窮的男人”，因為他們“既不可能往上爬，也不會發財”;而面對著重情重義的古典美人夏遵義，作者也唯有同情和感慨了!在充滿金錢戰爭的欲望社會里，善良只能與窮困為伍，真誠顯得軟弱無力，溫情往往滑稽可笑……因為他們的優秀品質#65380;美善觀念已是“傳統的人道主義的觀念的剩余物”^{11}，沒有與當下商業社會的個人能力發展#65380;自由競爭等現代觀念融合，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缺乏競爭力，并終于失去了生命力:美善觀念往往只是人物內心的一種心理或情感體驗，在現實生活中已喪失了行動的力量和改變人生的意義，并使人陷入生存或生活的困境，造成了“主體與客體相對立的古典悲劇式的分裂”，從而成為當今時代的悲劇人物#65377;

張欣說:“我一向很欣賞古人馬上拱手作揖#65380;依依惜別的深情，那種‘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慨然，令人難以忘懷#65377;”明確地表明了她的古典式的理想#65377;然而，在這個金錢主宰一切的欲望社會里，這樣古典的理想，已是“古曲雖自愛，今人已不彈”，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從而顯示出其小說內在的價值悖論#65377;

張欣說:“金錢和真情都是好東西#65377;”把金錢與真情相提并論，重視金錢對于改變生活和生存質量的意義，這是張欣的進步之處;然而無論多么動人的真情，如果沒有平等#65380;尊重#65380;獨立人格等現代內涵作基礎，都是蒼白無力的，都獲得不了真正的生命力#65377;《為愛結婚》中的愛是真愛，但當它與金錢糾纏在一起時，便表現為占有和傷害，成為愛情毒藥;而在商曉燕#65380;簡俐清這樣新派的人物身上，除了損人利己的自私和占有，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現代內涵;《冬至》#65380;《致命的邂逅》提出女人真正的出路是自立，而不是嫁人，在女性命運的探討中終于透露出了一束現代意義上的微光#65377;

與傳統型的作家比，張欣的創作切入了當下都市日常生活，往現代的方向走了一步;而與現代型的作家比，她又有意將現代生活與古典情懷融為一體，使其小說在現代外殼包裝之下充滿了與傳統文化價值相連的古典內涵，在本質上仍然以傳統的價值內涵為主，是一曲在現代都市里低吟淺唱的古典牧歌#65377;

注釋:

① 張欣:《寫作是一種生活方式》，《小說月報》編輯部編《小說月報第8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511頁#65377;

② 張欣:《記錄生活而已》，《小說月報》1992年第2期#65377;

③ 張欣:《團圓》，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65377;

④ 張欣:《永遠不說滿意》，《中篇小說選刊》1988年第1期#65377;

⑤ 朱文穎:《緋聞·浮生》，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4頁#65377;

⑥ 張欣:《一代人的挽歌》，《中篇小說選刊》1999年第5期#65377;

⑦ 張欣:《永不言悔》，《中國文化報》1995年12月2日#65377;

⑧ 張欣:《歲月無敵·代跋》，《歲月無敵》，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66頁#65377;

⑨ 張欣:《人生無處不滄桑》，《中篇小說選刊》1993年第4期#65377;

⑩ 張欣:《但愿心如故》，《中篇小說選刊》1992年第1期#65377;

{11} 耿占春:《敘事美學》，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頁#65377;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