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語堂是位學貫中西的學者和著名的現代作家#65377;其一生在致力于“幽默”文化的同時,還十分關注女性解放的現代命題#65377;但林語堂的理論倡導和創作實踐中表現出來的女性觀卻是復雜的#65377;作為最受西方影響的現代知識分子之一,林語堂在理論上極力張揚男女平等#65380;女性獨立自主的現代觀念,在創作中也多以女性為主人公,表現出對女性的關愛和尊重#65377;但是,作為由傳統向現代過渡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林語堂也受到了封建“男權中心”思想的影響,他自覺不自覺地站在男權的立場上,顯示出其女性觀的復雜性#65377;
關鍵詞:林語堂;男權;女性觀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6)10-0102-03
身為一代大師的林語堂,其名字與作品大多時候是和“幽默”#65380;“閑適”聯系在一起的,因為他既是提倡幽默文化的思想者,又是制造幽默的文學家#65377;然而,除幽默之外,林語堂的作品還一直延續著另一種視角,即對女性始終如一的關注#65377;但通觀林語堂的理論和創作,我們發現其女性觀卻是復雜的#65377;一方面,作為最受西方影響的現代知識分子之一,林語堂在理論上極力張揚男女平等#65380;女性獨立自主的現代觀念,在創作中也多以女性為主人公,表現出對女性的關愛和尊重;另一方面,作為由傳統向現代過渡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林語堂也受到了封建“男權”思想的影響,因此思想深處,他自覺不自覺地站在男權的立場上,維護著男性的自尊,表現出其女性觀的復雜性#65377;
一
林語堂的一生中有許多對他產生重大影響的女性#65377;從寬容#65380;慈愛的母親到美艷如桃#65380;快樂似雀的二姐,再到青梅竹馬#65380;情深意厚的第一位戀人賴伯英,以及后來的戀人陳錦端和結發之妻廖翠鳳,這些優秀的女性用她們高尚的情操和美好的品質直接影響著林語堂的女性觀,使其終身都在歌頌#65380;稱贊著女性#65377;此外,林語堂從小就開始接受西方文化,深受西方文明中女性崇拜思想的影響#65377;1929年,林語堂將婦女解放者羅素夫人的《女子與知識》譯成中文,羅素夫人對于女性自主#65380;自由權力的倡導,對偉大母性的贊美,對理想女性的界定等都深刻地影響著林語堂的文學思想#65377;另外,他還翻譯了丹麥作家布蘭地司的《易卜生評傳》和蕭伯納的劇本《茶花女》,對易卜生和蕭伯納的女性解放思想尤為關注#65377;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林語堂一直對道家文化推崇備至,老莊哲學中對女性和母性的重視更是成為他關愛女性的基礎和源泉#65377;基于以上種種原因,林語堂以其鮮明的女性意識對女性從各個角度進行觀照與審視,不管是在其小品文中還是在其小說創作中,對女性的描寫都占據著絕對重要的位置#65377;
林語堂從女性的立場出發,關注著女性的存在意義與價值,呼吁社會應給予女性與男性平等的位置與權力#65377;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中,男性一直占據著中心位置,儒教的發展將女性不斷地推向邊緣,從屬于男性#65377;在《婦女的從屬地位》① 中,林語堂于不動聲色中嘲諷了儒家的“三從四德”,并對傳統所倡導的女性英雄主義和自我犧牲精神表示質疑#65377;他認為男女在很多方面是可以平等的,即使是在政治上也不例外,所以,他說女性“也具有治理能力,因為如果用女人們來治理這個世界,她們至少不會比男人們在歐洲那樣弄得更糟”②#65377;林語堂在對女性所遭受的禁錮和束縛表示同情的同時,也對女性與男性同樣具備的智力水平和潛在的綜合能力給予了充分的肯定#65377;他將女性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觀照,不帶有任何階級性和意識形態色彩,甚至對女性中的特殊群體——妓女表現出更多的熱情和關愛#65377;他稱李香君為“以秉節不撓受人贊美的女子”,說她的“政治志節與勇毅精神愧殺多少須眉男子”③;他稱贊陳圓圓在吳三桂助清滅明以后,乃堅決求去,了其清靜之余生于商山特建之別院中;在其文章《為賣淫者辯》中更是將以出賣美色為生存手段的女性稱為淘金者,并認為“在當代社會,淘金姑娘就某一層次來說,比她們的姐妹神志更清爽,因為女人群中有她們,正如男人群中有‘大商人’#65380;‘房地產經紀人’#65380;銀行家和一切成功的謊言家”④#65377;他不否認淘金者是道德上的罪人,但他更認為在生存面前的各種謀生方式原本并無本質的差別,更何況女性是在歷史的發展中一步步淪為了男子的掌上玩物,被迫地失去了自我,而男性將女性逐漸地變為女奴之后再來嘲笑女性的生存狀態似乎更顯得荒唐可恥#65377;因而,在林語堂的作品里總會看到他流露出的對女性的褒揚之情,在他看來,“女性決非男權主義者認為的卑賤劣物,她們是水,高尚純潔#65380;靈光閃動而又無堅不摧”⑤#65377;
二
林語堂站在“女性”的視角,打破男性中心的傳統文本模式,把女性推到中心的位置,并將其作為有著鮮活生命和個性的言說者而給予了女性廣闊的展現自我的空間,女性也在林語堂的筆下獲得了獨立存在的自由和權力#65377;
在林語堂的七部小說中幾乎無一例外地都以女性作為主人公,他憑借著自己對女性的愛戴與尊敬,將小說的女主人公塑造得至真至純,可親可愛,她們雖有著各種不同的性格特點,也有著不同的身份地位,接受著不同的文化教育,但卻都能體現出“美”的存在#65377;作品中一系列令人為之感佩的善良#65380;美麗#65380;聰慧的女性形象,都散發著“圣潔的光輝”,體現著林語堂對女性由衷的贊美和欣賞之情#65377;
《京華煙云》中的木蘭是林語堂理想中的女性化身#65377;雖出自豪門,木蘭卻毫無半點驕奢傲慢之氣,對長輩尊敬有禮,對下人真誠平等#65377;她在充滿智慧與知識的教育環境中長大#65377;既具備傳統文化要求的美德,如節儉#65380;勤勞#65380;知禮#65380;謙讓#65380;服從#65380;善理家事,又接受了一定的先進文化和新式教育,有著極好的文學和文化的知識和涵養,行文則才思敏捷,寫字則筆法奔放#65377;她生性活潑,胸襟坦蕩又灑脫自然,會享受財富,卻又從不依賴金錢#65377;出嫁之后,她更是以開闊的胸襟和誠摯的熱情待人處事,成為曾府上上下下都佩服#65380;尊重的管家奶奶#65377;多情而又充滿幻想的木蘭即使是在瑣碎的家庭生活中也能找到各種情趣,使平淡的生活因為有了她而變得生機勃勃#65377;她幾乎具備了女性所有的美好特征,不僅有沉魚落雁#65380;閉月羞花之貌,更有博學多識#65380;知書達禮之才;既具備東方女性溫柔順從的美德,又具有西方女性追求浪漫新鮮的情趣;既懂得堅守愛情,也明白珍惜婚姻;既能管家執事,又精通烹飪女紅;既有疼愛兒女的“私心”,又有延續民族生命的“公心”,完全成為了林語堂心目中“女神”的化身#65377;在作品中林語堂將其對女性所有的贊美與尊崇之情都通過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現出來#65377;除木蘭外,小說中其他各具特點的女性也都不同程度地體現著“美”的存在,即使是不能完全體現出女性的美好,他也不忍心將人物寫成完全的惡人,所以在評價頗有爭議的銀屏時,他寫道:“銀屏算不算個好女人呢?不錯,天下有壞女人嗎?只要環境地位變動一丁點兒,銀屏在人生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蘭的母親一樣了——是財產萬貫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婦,熱愛子女的母親,兒女心目中的完人#65377;”⑥甚至在塑造素云這一做了許多壞事,置廉恥道德于不顧,一心追求紙醉金迷的生活的形象時,林語堂也沒有將她完全置于惡人之列,而是為她設計了幡然醒悟#65380;改邪歸正,最后為了正義而死于日本人刀下的結局#65377;林語堂對女性的美好品質是毫無保留地贊美,對女性的某些弱點是大度的寬容和理解,而不管是寬容還是贊美都基于他發自內心深處的對于女性的尊崇和熱愛#65377;
林語堂對女性的贊美是沒有身份#65380;地位之分的,如果說木蘭這一形象寄托了作家對女性美好品質的贊美,那么《紅牡丹》⑦中的主人公梁牡丹則表現了他對普通女性所具備的強烈的反叛精神的欽佩#65377;牡丹不再是傳統觀念“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犧牲品#65377;她雖然沒有生于名門,卻也涉獵廣泛,知書達禮,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具有鮮明的自我意識,有著強烈的實現自我價值的愿望,在禮教名分無處不在的社會里,她雖然身單力薄,卻是一個最為徹底的反叛者!在林語堂的筆下,牡丹雖不免風流之嫌,但她對靈與肉和諧統一的執著追求與不懈努力又是讓人扼腕贊嘆的!
林語堂憑借著強烈的女性意識和寬容的理解態度,對傳統文本中的男權神話進行顛覆與解構,并以高揚的姿態來宣揚其“男女平權”的女性觀,如果與同時代的劇作家曹禺相比,則更顯出林語堂女性觀的現代意義#65377;曹禺在劇作中大致塑造了兩類女性形象:一類是侍萍和愫芳等,一類是繁漪#65380;陳白露#65380;花金子和曾思懿等#65377;前者身上有更鮮明的傳統文化的影子,曹禺對她們充滿了同情,凸現了其圣潔的一面;后者是傳統文化的異類,對這類女性的表現顯示了曹禺對固有文化的省察和破解,以及對建設新型文化的渴望和焦慮#65377;曹禺以對女性生存境遇的關注和生命意志的張揚,為婦女的解放積極尋找出路#65377;不過,和林語堂不同的是,曹禺則傾向于傳統女性的覺醒(如瑞貞和愫芳的出走),才是婦女解放的希望之路#65377;
三
然而,盡管林語堂給予了女性足夠多的同情#65380;贊美與尊崇,卻始終以男性的審美標準來設計理想中的女性#65377;作家的主觀尊崇,其實僅僅是停留在表層意識之上,作品的深層含義仍基于中國幾千年積淀而成的男性本位立場之上,當他以自己的審美理想去打造心目中美好女性時,于不經意間就符合了男性的審美指向,留下了男權中心的文化的痕跡#65377;
首先,體現在作家對女性的審美要求和行為要求中#65377;林語堂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有著美麗的外貌,他毫不吝嗇地用大量筆墨對這些美麗的女性進行描繪和贊美#65377;在《京華煙云》中,他這樣形容木蘭的美:“美如滿月”,“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樂美,她的身段兒窈窕,令人目迷心蕩”,“喜愛身材高一點兒的,覺得她夠高;喜愛身材矮一點兒的,覺得她夠矮;喜愛體態豐滿的,覺得她夠豐滿;喜愛削瘦一點兒的,覺得她夠苗條”⑧#65377;這一系列的描述完全是從男性的眼光出發,符合男性的審美期待并且滿足男性的審美需求#65377;有學者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文學史上,對一系列美女形象的刻劃除了手法略有翻新外,美的內涵一直沒有什么變化”,“這些男子目光審視下的女性生理特征,再加上男性所需要的儀態和服飾,構成了女性美的全部內容”⑨#65377;身為男性作家的林語堂,同樣未能避免這種男性特有的審美視角,他所表現的女性美也是為男性需求的意向所規定的#65377;不管是富貴典雅的大家閨秀姚木蘭,還是香艷旖旎的民間女子梁牡丹,都是林語堂根據男性的審美需求設計的美女形象,是為占據中心位置的男權意識形態服務的#65377;
除了對女性容貌的極高要求外,林語堂對女性的行為#65380;意識也都做了最為男性所喜愛的設計#65377;“在古老的中國,一個人若向上,若要強,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墜家聲,勿敗家產”⑩#65377;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木蘭才從小就想成為一個男兒,因為在封建意識極強的中國,女性的職責是要做賢妻良母,振興家業之事只能由男兒來完成,所以林語堂為作為女性幾乎是盡善盡美的木蘭設計了一個永遠不能彌補的遺憾,那就是兩性差別中女性地位的從屬與低下,是女性永遠不能和男性相提并論的“平衡”#65377;林語堂在《婚嫁與女子職業》中寫道:女性“最理想的職業是婚嫁”,“在中國,女詩人李清照也是嫁了丈夫,解決飯碗問題,才能做出好詞來”#65377;他認為,女性最好的歸宿是嫁給一個好丈夫,中國古代女性所受的最大壓迫是找到一個不懂體貼的丈夫,而如果丈夫是一位通情達理#65380;細心關懷的男性,那么女子就找到了完美的婚姻#65377;在其思想里,男性始終是女性生活的寄托,也始終主宰著女性的生活,而女性的獨立則是相對的#65380;有限的,是在男權統治之下某些特定領域內的自主#65377;因而,在塑造木蘭形象時,雖然賦予了她出眾的能力與才氣,但這些都只能為維護婚姻家庭發揮作用,雖然木蘭和自己深愛的人立夫在一起時,“真正感覺到自我個人的獨立存在”,“體味到她是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生活”,但仍會理智地放棄自我,努力維系好自己和蓀亞的婚姻#65377;或許,在林語堂看來,對于女性,最重要的不是愛情,而是美滿的婚姻,沒有愛情的婚姻同樣可以使女性感到幸福#65377;所以,他筆下的女性大多局限于家庭的藩籬中,她們是溫順乖巧的女兒#65380;美麗忠貞的妻子#65380;謙恭孝敬的媳婦#65380;無私奉獻的母親,而她們所體現出的溫順#65380;謙恭#65380;忠貞不渝與自我犧牲精神則是傳統的男權價值標準及男權對女性性別角色的全部期望#65377;林語堂以他的主觀意識塑造著女性的無私與奉獻,甚至在涉及婚姻制度中納妾這一陋習時,他也認為“正妻的地位只有在側室的陪襯下才愈加鞏固,好比總統的職位只有配上兩位副總統才顯得尊貴而難得”,雖然這是一句“幽默”的比喻,但實際上林語堂在將男性自私的占有欲合理化的同時,卻完全忽略了女性的感受#65377;如果具有了這種所謂的“無私”#65380;“大度”的品質才算完美,那么現實生活中恐怕很難發現如此“完美”的女性!
其次,林語堂女性觀的局限性還體現在對男權意識本位的維護上#65377;在中國社會中,男性一直處于中心位置,他們執掌著里里外外#65380;上上下下一切的權力,并且要求女性“未嫁從父,嫁后從夫,夫死從子”#65377;深受中國傳統文化浸染的林語堂同樣也持有這種觀點,在他的作品里,男性的位置雖然相對的邊緣化,但男性的權力與威嚴始終沒有任何弱化#65377;他們是家中的尊者,妻子的主導,兒女的老師,不管是嚴厲苛刻還是和藹儒雅,都在有形或無形中控制著女性#65377;《京華煙云》中木蘭的父親姚思安是一位道家思想的推崇者,以道家哲學來觀察社會#65380;體驗人生,并常用“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逆來順受”的觀點來教育兒女#65377;正是在這位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木蘭沒有任何掙扎地放棄了自己的心愛之人,順從了父母對自己婚事的安排,其父親雖未采取疾言厲色的管教方式,同樣也實現了對兒女的控制#65377;林語堂否認中國女性所受的壓迫,他說:“人們對中國人的了解越多,越會發現所謂的婦女壓迫是西方人的看法,似乎并不是仔細研究觀察中國人生活之后得出的結論#65377;這一評語肯定不適用于中國的母親這個家庭的最高主宰#65377;”{11}然而,在中國的家庭中,即使是做了母親的女性有了某些管理家庭事務的權力,她實際上也是在行使著“夫”的權力,成為“夫權”的代言人,所有問題的處理都是要以維護“夫權”為最終目的的,比如姚太太對家庭的管理#65377;她們在盲目地為“夫權”服務時卻又很難意識到自己已成為男權統治的奴隸,這種于不動聲色中對女性的同化恰恰是對女性最徹底的壓迫#65377;所以說,不管是讓男性自己出面來操縱女性,還是用其代言人來行使統治的權力,林語堂都沒能擺脫意識深處對男性立場的維護和認可!
周作人說過:“男人講論婦女問題,無論怎么用心,總難免隔膜#65377;”林語堂雖然相當程度地超越了男權意識的制約,但仍不能跳出男性立場的局限,不能真正反映女性的真實的心理狀態,他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也顯得過于理想化#65377;生活在男權統治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的男權意識總會不可避免地體現在其文字中,再加上西方文化的熏陶,林語堂矛盾的女性觀的形成也就不難理解了#65377;
注釋:
① 林語堂:《中國人》,郝志東#65380;沈益洪譯,杭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頁#65377;
②④ 《林語堂經典作品選——論讀書論幽默》,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350#65380;305頁#65377;
③ 林語堂:《吾國與吾民》,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頁#65377;
⑤ 王兆勝:《論林語堂的女性崇拜思想》,《社會科學戰線》1998年第1期#65377;
⑥⑧⑩ 林語堂:《京華煙云》上卷,張振玉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323#65380;337#65380;336頁#65377;
⑦ 林語堂:《紅牡丹》,張振玉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8年版#65377;
⑨ 孫紹先:《女性主義文學》,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頁#65377;
{11} 林語堂:《中國人》,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65377;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