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有部很搶眼的電視連續劇《轆轤女人和井》。熱播時,沒有看上。因其名字起的怪怪的,又找來看了看。情節轉瞬間就忘了。惟有那架轆轤忘不了。
我的家鄉在吳頭楚尾一個小城的西面。若從小城的環城河算起,到家鄉祠堂下的距離大約兩公里。一聽那距離,就很容易猜到,家鄉的營生可能是城里人的菜籃子。是的,我們家是菜農。哪代人開始種菜的?沒人能知道。盛世修史。家鄉從來沒有富過,誰去修《菜史》?漫說去修史,就連村上一部家譜也毀于捻軍之亂了。
種菜人對轆轤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從古以來,那綠色食品里包裹著的汁水,那一滴都摻合著轆轤的功勞。種菜不比種莊稼,可以靠天吃飯。十分青菜九分水。缺水青菜就不精神。三十年前,我在家鄉時,澆菜園的主要工具就是轆轤。
那時,我們的莊子就是小城外的大村。四百余戶人家,兩千多人口。家家都是以種菜為生,想想吧,該有多少架轆轤?三百余架啊!按時下動輒就稱天下第一的理念,當時人就稱它個“天下第一轆轤村”,恐怕也不以為過。
轆轤這東西,看似簡單,制造它也不是那么容易。人猿揖別之后,每一件勞動工具的出現,都需要絞盡腦汁。轆轤這東西堪稱農業經濟的重大發明。一架轆轤簡單地說有兩個系列:一個是它的支撐系列:一個是它的提升系列。支撐系列包括在井臺旁的轆轤叉和后部的轆轤樁。制作它相對容易些。較為復雜的是它的軸和軸外面繞動的轆轤頭。軸的選材比較講究,據說以棗木最好。棗木是硬料,耐磨。再嵌上鋼質的鍵,用起來吃年歲。轆轤頭的選材就更講究了。木套一定要用古槐木。然后,按照軸的尺寸外加一定的充盈系數,尋找手藝相當的鄉村木工進行鏤空和加鍵處理。最難的是轆轤把的制作。選材一定得選桑木。桑木柔韌,又好熱處理。村人說,千套易得,一把難求。往往為了求得一個好把兒,需要跑幾十里,選千棵桑。發現好的枝杈,砍得下來進行熱處理。把兒的角度不能小了,小了搖轆轤吃力。也不能太大,大了晃蕩身板骨。制作好了,按照一定的鑲嵌規矩鉚固好。外加綆繩、鐵鉤、木筲(大木桶)就可以用了。
家鄉人說,搖轆轤是力氣活、紅臉飯。雖說是紅臉飯,但也很有技巧。沒點技巧,就活活地累死你!這技巧是什么?
當年,爺爺的經驗,起碼要掌握“三招”兒。這三招兒是:穩筲、拉筲和接把兒。筲很重,柏木做的。橫梁上有一支鐵環。專門用來連接鐵鉤和綆繩。穩筲關鍵在搖動轆轤頭將筲與井臺齊平時,尤其是在松下把兒的瞬間兩只手要穩穩的卡住轆轤套,使筲勻速下滑。不至于速度太快摔壞了筲,且散亂了綆繩。在筲平穩地到了井底以后,更講究傾筲灌水。要保證筲既不能右傾也不能左傾也不能外傾,而只能內傾。灌滿水以后,要回一下筲。以保證筲身平穩,勻速上絞。當絞至井臺時,講究拉筲和接把兒。這兩個活兒,幾乎是同時完成的。筲不能硬拉,硬拉較吃力。省力的活兒是一手逮把,一手扣住筲環和搭鉤,將盛滿水的筲微微外推,然后順勢拉到井臺的接筲石上將水傾倒掉。這時千萬不要忘了接把兒,一般在轆轤回轉兩圈之后就要接住。不然,造成綆繩散亂,影響汲下一筲水。水就不能順著壟溝,均勻地流進菜園。
婦孺搖轆轤是需要兩個人的。她們力氣小。一般傷了家的戶才會婦孺搖轆轤??戳艘沧允瞧嗳弧]辦法,謀生嘛!壯漢搖轆轤就不一樣了。那簡直是一種美!記憶里,臺海叔搖轆轤堪稱全村第一。他約有一米八的個兒。是家鄉人羨慕的那種細腰、寬肩,渾身長滿疙瘩肉的身材。他家的菜園在苦水井的旁邊。日暮里抑或是晨起后,人們總能發現他在那里搖轆轤汲水澆園??嗨诩亦l槽頭路的上方。井臺壘得很高,站在下面朝上看,他顯得很偉岸。搖起轆轤來毫不費力。他總是用一只右臂搖。偶爾左臂作些幫襯。他神情自若,連續澆完半畝園也不氣喘。行家說,他會借力,能晃動把兒。說白了,就是會借用腰肌的力量。其實,晃把兒是很好看的。是一種深度力量的裝飾。也是頃刻間著力點向全身肌肉的一種召喚。所以,他很自然地獲得了“轆轤王”的美譽。他使用的那架轆轤,自然也成了神器。并且,敷衍出了很多美麗的傳說。
有根有袢的說法是,那架轆轤名為乾隆所賜。乾隆下江南那一年,從相城沿古道徑往城南的行宮鋪。歇腳時,在村子的苦水井邊停了下來。挑開轎簾,發現了苦水井上的搖轆人。此人正是臺海叔的五世祖。于是他下得轎來,走上井臺。搭著把兒和五世祖汲上一筲水。攀啦間,乾隆爺撫著轆轤說“圣水潤物啊”!就叫它“圣水潤物”吧!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五世之后,村人逐漸把它淡忘了。能記得人等也不過一二。到了臺海叔這輩,連他都不知道這事兒了。后來,他還是從上了年歲的私塾先生那里聽到的。他開始端詳這架轆轤,看來看去也沒啥兩樣。惟一特別的是,這架轆轤頭的一端特別細潤,他清楚,這是不知道多少代掐轆轤的手掌打磨的結果。加上這轆轤把兒也特潤滑,他有點鐘愛它了。一般情況下就不再用它了。
水井清淤時那是非用它不可。村人對淘井有講究。因其井底要下人,必須要棒棒的搖轆人,使用上好的轆轤頭。人要兩腿插進水筲,兩手緊抓綆繩。由搖轆人慢慢地放入井底。作業完之后再慢慢地搖上井臺。尤其是涌泉水頭壓力太大時,更要急速趕水。這時節,就不是一般的搖轆人能夠勝任的了。不但要使用兩人搭把兒,還要有優秀的“躥筲”技術。以節省筲的下墜和提升時間。這活兒難以掌握。自然,村上淘井“頭把轆”非臺海叔莫屬。由此,我很佩服他。那是少兒時節,腦子中還沒有偶像的概念?,F在想來,那時我對他的感念,不會比現在的小青年佩服姚明、麥克爾·喬丹差。我比較饒舌,經常會問他一些莫名奇妙的問題。他一點都不煩,有時還樂于回答。那一次,我問他,你認為那一次躥筲最漂亮。他得意地把大拇指一翹,說出三個字:甜水井。
甜水井是口古井。比鄰村祠堂南面的大汪而掘。砌井的磚和長城磚的形狀差不多。無人能知道它何年所掘。村人推算他的年齡,一般以井邊的第二代烏柏樹為證。據說第一代烏桕樹活了三百年后為村人所伐。第一代烏桕樹的枝丫又長成了一顆亭亭如蓋的古樹??梢?,也是資深的滄桑者流。樹冠的半邊正好罩住井口。古往今來,這口井同時兼有澆園和村人吃水的功能。因此,倍受村人的重視。每隔兩年總要清一次淤。 甜水井清淤是在伏天正午進行的。選擇別的天氣太涼,會凍壞了井下的淘井人。晚清和民國時候,淘井的繁文縟節太多。要在井邊擺好香案,砌好灶臺,殺兩口牲畜,轆轤把兒上還要纏上紅綢子。尤其是嚴禁女人上井臺。到了解放后,人都不信邪了,所以,就簡單多了。有酒有肉就行!
那是個稀有酒肉的年代。吃喝一頓,至少可以保持半年的記憶。干起活來也特別賣力。不賣力就好像欠下了良心賬。不似今日豐衣足食,頭天吃得爛醉如泥,第二天就對主人心存芥蒂,尋思著是誰把它搞醉了。所以,清醒的現時人比較懷念那原裝的古樸感情。那一天,臺海叔一邦清淤人吃罷喝罷,顯得特別有精神。只見臺海叔左手扶筲,右手擺正轆轤把兒。瞬間松開右手,連同左手狠命地朝下猛拽綆繩,開始了躥筲絕活。“嗨!……”一聲穿莊的吆喝,伴著吱吱嘎嘎的轆轤聲,延續了祖輩人的絕唱。你能說那是今日的輝煌疊加了昔日的輝煌嗎?你能說他們是在重復驕傲還是在重復悲壯嗎?不能啊!那正是我們的祖先,在時光隧道中步履蹣跚的身影!
我那時尚年輕,用一句很鄉里的話說,是一種“二不愣”的年齡。不似日后會寫篇文章,就煞有介事地觀察生活。很沒耐性的。
四叔遠遠的從汪里拖一葉扁舟過來,喊我幫他撒網拾魚。我樂陶陶地上了四叔的扁舟。船搖到大汪的中心,我回過頭來看那幫淘井的人們。啊!那景色太美了。
季節已是三伏。碩大的烏桕樹已經染上了一層紅霧。熏風里,搖曳的枝葉不時地翻卷出背陰面的綠浪。在紅與綠的組合下面,是鄉親們那古銅色的脊背、轆轤和井。高高的井臺雖沒有雕欄玉砌,他的里面卻儲藏著我們的生命之源啊!這是什么啊?這不正是幾百年來,我的家鄉交替出現的金井轆轤、烏桕脊背的潑墨長卷嘛!
哐里哐當的竄筲聲和吱吱呀呀的搖櫓聲,離我們越來越遠。須臾,我們就來到了東大汪。四叔的手氣不錯。網撒得也不錯。他是我們莊子上惟一撒“兩把網”的。出手就是一個正圓。加上絲線鉛墜的網入水快,效率也就高。一會兒的功夫,我們打了大半艙魚。四叔說,夠吃了,我們回去吧。我這才知道打魚是犒賞淘井人的。
回到井臺邊,做飯的大鍋里已經煮沸了一腔羊。正等著魚兒下鍋。據說,這就叫作正宗的“魚咬羊”。那配方的專利就是倉頡的,他還據此發明了“鮮”字。帶鍋巴的發面鍋餅已經出鍋放在麥秸簍里。魚香味兒、羊香味兒、麥香味兒飄到了井臺上,淘井人們的滿足勁兒自不消說。稍頃,人們于完了活,就席地而坐,痛痛快快地享受著這鄉間大餐了。
臺海叔卻不慌不忙地在一塊平地上搗鼓。曬他那轆轤上濕濕的綆繩。一邊曬一邊自語道:村上扯電了,快用不著它了啊!我說,那你可要把它保管好啊!臺海叔看看我什么也沒說。
多年后,我進城當了干部。問起臺海叔的轆轤,父親說,村里剛用上水泵,你臺海叔就把轆轤燒了。我說,為啥呀?那可是村里的文物!父親澀澀地笑了,他說,村上的轆轤都燒了。出力的人難有雅興啊!是么?!我默然了。為什么要燒呢?歷史需要經常點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