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人生（四篇）

懂得懺悔

最近為了寫一篇有關(guān)巴金的文章，又在重讀巴老的《隨想錄》。在《解剖自己》一文中，巴老說：“在那個時期我不曾登臺批判別人，只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倘使我能夠上臺亮相，我會看作莫大的幸運。我常常這樣想，也常常這樣說，萬一在‘早請示，晚匯報’搞得最起勁的時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會做出不少的蠢事，甚至不少的壞事。當時大家都以‘緊跟’為榮，我因為沒有‘效忠’的資格，參加運動不久就被勒令靠邊站，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清白。”多年前讀過這篇文章，現(xiàn)在讀來，依然油然而生敬佩和慚愧之情。

一個從“文化大革命”的血與火的煉獄中走出來的帶著累累傷痕的老人，不僅沒有把自己說成是智者是強者是英雄，不僅沒有去討伐侮辱他踐踏他的人，反而沉痛地用白紙黑字向世人作了如此深沉的自我解剖。而且還是一個假設(shè)的情景：如果“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會做出不少的蠢事，甚至不少的壞事。”平平常常的語言恰如一把無比銳利的解剖刀，活生生地剖開了自己的心靈。這樣的“觸及靈魂”，這樣的一種懺悔，不能不震撼了我。如煙的往事又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忽然想起了曾經(jīng)被我們記得滾瓜爛熟的列寧的一句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巴老文章中說事的那個時期，上世紀的1968年前后吧，恰恰就是巴金在我當時就讀的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被造反派看管和審查的時期。巴老就和我們住在學生宿舍六號樓的同一層樓上。那時，我是“逍遙派”，因為家庭出身和社會關(guān)系的問題，沒有資格參加“紅衛(wèi)兵”組織，是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類。只有跟跟游行，喊喊口號，抄抄大字報的份，不被造反派抓到辮子打成什么“反動學生”也就算幸運的了。因此，平時也就乖乖地待在學校里，參加所謂運動。以前在中學的時候就讀過巴金的《家》《春》《秋》了。即使不說偶像吧，至少巴金是我們這些許多愛好文學的青年心中的一座溫暖的燈塔。我一向崇敬巴老。可是，現(xiàn)在巴金就成了我的鄰居了。有時走過宿舍的過道，每每見到過他在昏暗的燈光下伏案書寫檢討的孤獨的身影，見到過他微微低著頭不聲不響進進出出盥洗室時有些蹣跚的步伐，也在電視上見到過他在上海雜技場的萬人批判大會上，在森林一般高舉的鐵拳的包圍之中胸前掛著大黑牌被示眾被批斗時的狼狽的模樣。我很想對他表示一點我的同情，可是我總不敢。記得有一次走過他的宿舍，見他正一手搖著扇子一手在寫著字，我想悄悄走進去和他打個招呼，說兩句話，我還是猶豫了，不敢。有幾次在過道上和在掃地的他相遇，巴老見人就收起掃把，退到墻邊，而我也偏過了頭，不敢用目光表達一下我的關(guān)心。我的“不敢”竟至如此。其實捫心自問，我的“不敢”，何止對巴老呢。即使和我關(guān)系很好的教過我們寫作的女班主任，在那個瘋狂的歲月，在污言穢語潑向她的時候，在風暴向她襲去的時候，也是在她最孤獨無助的時候，我除了明哲保身，不聞不問，不參加或盡可能躲避對她的批判外，我也同樣沒有去過她那個我以前常去的小屋，給她送去過我的關(guān)心，我也是不敢。直至多年以后，我才有機會向她表達我的歉意。如果都像巴老一樣拷問一下自己的心靈，我該懺悔的事情還少嗎?!正是有了像我一樣在邪惡面前什么都“不敢”，并認為這些都與自己無關(guān)的億萬同胞，我們才一起幫著縱容和推動了這場人間的浩劫。而我們總以為自己是無辜的是無奈的是被迫的是隨大流的甚至是受害的，我們總覺得那場運動與自己無關(guān)，那件壞事與自己無關(guān)，我們總是用許許多多堂皇的理由心安理得地原諒自己，原諒自己的自私和軟弱。前年我在美國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門前的一塊石碑上，讀到過一位宗教領(lǐng)袖的懺悔，它深深地震撼了我：“在左派人士被鎮(zhèn)壓時，我們說與我們無關(guān)。在工會被鎮(zhèn)壓時，我們說與我們無關(guān)。在其他猶太人被鎮(zhèn)壓時，我們還說與我們無關(guān)。現(xiàn)在，我們自己遭到了鎮(zhèn)壓，但已經(jīng)沒有人為我們說話了。”何等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啊!我覺得這段話就像是說給我們聽的。它同樣應(yīng)該被刻在我們的土地上和我們的心中。中國絕大多數(shù)人不信基督不信上帝，所以我們的社會沒有罪感文化，我們的內(nèi)心沒有救贖意識。但是我想，在良心面前，在道義面前，在歷史面前，在子孫面前，在對造化的敬畏面前，我們同樣可以懺悔，同樣需要懺悔，也同樣應(yīng)該懺悔。

巴金老人早就為我們做出了一個榜樣。

讓我們懂得并學會懺悔吧。生命一定會因為有了懺悔而寧靜而快樂。

常對自己笑一笑

太太在出門前總要在梳妝臺前化化妝。每到她化完妝，對著鏡子，左顧右盼，欣賞著自己，并莞爾一笑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時候她是最美麗的。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在鏡子前端詳自己，欣賞自己的感受和經(jīng)驗。對著鏡子微笑的時候，你一定是自信的。而自信的時候你一定是美麗的，快樂的。

在生活中，我們也要常對自己笑一笑。自信是快樂的源泉。

不要小看自己。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我們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我們每個人是如此渺小。可是，在這浩瀚的人海里，你又是唯一的，億萬中的唯一的一個你。你是史無前例的，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你就是你。你有你的容貌，你的聲音，你的才智，你的能力。你是人，你又區(qū)別于任何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和人是同樣的平等和高貴。我們要從骨子里擁有這個思想。因為這是做人和自尊的基礎(chǔ)。有了這個心態(tài)，我們才會愛自己，我們才會有自己的尊嚴。在一個很長的年代里，我們只是被教導，“小我”要服從“大我”，“個人”要服從“集體”，“有限”要融合到“無限”中去。要做一個螺絲釘一塊枕木一顆鋪路石等等。于是，一個個獨一無二的人，成了一個個木然的“馴服的工具”。魯迅先生早就說過，中國人從來沒有個人的自大，而只有合眾的自大。盧梭最為贊賞的卻是戴爾菲神廟里那句偉大的箴言：“你要認識你自己。”在我看來，一個人不妨自大一點。一個連自己也不欣賞自己，不相信自己，不看重自己的人，是一輩子也快樂不起來的。同樣，一個偉大而興旺的民族，一定不是由“哼哼哈哈”的精神侏儒而必然是由億億萬萬自信的，敢于思想，敢于驕傲的，意氣風發(fā)的個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不要把所謂成功看得太重。社會或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無非是功名地位和財富。其實，人生的價值遠不只是這些，人生的快樂更是遠不只是這些。一個自信而明智的人一定懂得，成功需要的不僅僅是目標和努力，它還需要環(huán)境和條件，需要機遇和運氣。這是生活中不爭的事實。在我看來，沒有什么事情沒有什么崗位是非他莫屬或非你莫屬的。想穿了這一點，我們就會多一點從容和平靜。命運是有的，命運就是“偶然性”。“偶然性”才是生活中最杰出的導演，正是“偶然性”才使生活千變?nèi)f化，才使人生充滿了甜酸苦辣。不要把什么東西都看成是“必然”，沒有那么多的必然。也不要什么都希望平等，機遇和運氣從不講平等。中國人開會，很講究臺上臺下之分。我坐在臺上時，我不會俯視臺下的朋友；我坐在臺下時，我也不會仰望臺上的同胞。臺上臺下都是人生的戲劇罷了。

不要輕視自己的工作和職業(yè)。世界上何止三百六十行，三千六百行。千千萬萬行都是一個職業(yè)一個飯碗。要說意義，哪一行都有意義。要套用一句老人家的話了，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wù)”的。這個世界上誰也少不了誰。我是作家，我始終感念著幾位編輯。例如某報社的一位副刊老編輯，他編發(fā)我的作品有二十多年，我的多少詩歌皆是由他發(fā)表出來的。他不是一個作家，但他卻用他的雙手扶持了舉起了許多個作家。你說，能輕看他那一生默默無聞的工作嗎?!不能。一個出色的廚師，一個優(yōu)秀的教授，一個能干的裁縫。你能去比較他們之間的價值和意義嗎?不能。我倒是覺得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職業(yè)遠比追求成功要重要得多得多。因為在我看來，幸福與快樂和權(quán)力無關(guān)，和金錢無關(guān)，和地位無關(guān)。我常常對人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和快樂，是我選擇了一個我自信能做好的事情，一個我喜歡的并給我終身快樂的事情，那就是寫作。這就足夠了。

相信你自己，看重你自己，做一個自信的人。那么，即使你此生平凡，快樂也會伴隨著你。

常對自己笑一笑吧。

讓自己和自己待一會兒

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和一個同事出差從外地坐車回來。途中車子出了一點故障，司機就把車開到了高速公路邊的一個加油站修理。于是，我們下了車，在加油站前的一片廣場上溜達起來。這時，天朗氣清，抬頭望去，遼闊的夜空月色如水，星光燦爛。我的同事呆呆地看了一會天空。少傾，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我好像很久沒有抬頭看看頭上的星星了。”

“我好像很久沒有抬頭看看頭上的星星了”。同事的這一句話倒是引發(fā)了我的許多感慨。

這個世界是個忙碌的世界。人人都在忙著。忙學習忙工作忙競爭忙賺錢忙生計忙享受。現(xiàn)在很少有人說自己不忙的。甚至那些退了休的老人們，也忙著學這學那，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的，他們也努力著以忙為榮的。繽紛的世界吸引著我們，現(xiàn)實的生活鞭策著我們，我們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這個充滿機會和誘惑的世界了。白天我們要上班，要開會，要干活，甚至要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去和無數(shù)的人和事周旋，當然忙。晚上，我們又面臨著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即使不到外面精彩的世界去放松去瀟灑，就是待在家里，大多數(shù)人也離不開這個時代的“魔盒”——五彩繽紛的電視機，心甘情愿地讓一個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剝奪了我們一個又一個夜晚。大約只有在夢里，我們才能稍稍離開一下這個忙碌而喧囂的世界。

于是，我們忽略了我們身邊的天空和土地。

于是，我們冷落了我們自己的心靈。

在這個紛繁的世界里，我想，我們還是應(yīng)該擠出一點時間，把它們留給自己，讓自己和自己待一會兒。

擠出一點點時間獨自到公園去，隨便到哪條河邊去，哪片樹林里或草地上去。去靜靜地看看鮮花綠草，看看藍天白云，看看朝陽是怎么升起，夕陽是怎么落山的，去親近一下養(yǎng)育我們的天空和土地吧，讓心靈和大自然默默地相對相視一會兒。在這無聲的對話里，我們會聽見我們平時聽不到的聲音，我們的心靈會獲得一種滋潤。或者，你拒絕一次閑聊或關(guān)掉一次電視吧，就拿把藤椅坐到陽臺上去，什么都不要想，抬起頭看看頭頂上的這片天空吧，讓你的心靈隨著仰望而冉冉地上升。哲學家說，哲學是從仰望天空開始的。我們即使是凡夫俗子，也會在這仰望時，心靈變得豐富和深刻一些。

擠出一點點時間，讓自己和自己待一會兒吧。平時，我們和瑣碎的現(xiàn)實貼得太近，往往看不清它們，而這個時候，我們稍稍遠離了它們，我們就會把它們看得更清楚一些。更重要的是，你可以脫掉了你所有的社會角色的外衣，傾聽傾聽自己心靈的聲音，讓自己和自己說說話。自己是可以和自己說話的。因為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心靈相對的時候，我們才會看見一個真實的裸露的自己，看到自己的靈魂，聽見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的心跳。我們才會更深刻地認識自己。這個時候，我們還會靜下心來，去體會和感受生命，并和自己討論討論生命中一些最根本的的問題。所以，當我們和自己待著的時候，往往是我們最清醒，最充實，最豐富，還可能是最幸福的時候。

讓自己和自己待一會兒吧。

精神的醉宴

一個月的夜不能寐，一個月的如醉如癡，一個月的神魂顛倒。“世界杯”這一場全世界的盛宴終于在幸運的意大利人的狂歡聲中落下了帷幕。一個小小的皮球竟然吸引了整個地球，簡直使這顆星球成了圍繞這顆小球運轉(zhuǎn)的星星。足球啊足球，你是魔鬼還是天使?!在上屆冠軍巴西人的眼里，足球是僅次于上帝的。我想，真的。除了上帝，除了世界大戰(zhàn)，沒有什么樣的事情會比“世界杯”足球更能吸引和震撼整個人類了。

“世界杯”為何如此牽動人心呢?我想，因為成功和勝利永遠是每一個民族和國家的追求和目標。“世界杯”恰恰提供了一個特殊的戰(zhàn)場，讓人類以國家和群體的形式，以一個最堂皇的理由去爭斗去搏殺去求勝，去滿足一個國家和民族爭取勝利和榮耀的最原始的渴望。當球員們在球場上無所畏懼一往無前沖殺的時候，當“墨西哥人浪”在球場上此起彼伏的時候，我們便看到了一個個最壯觀的海洋，看到了一場場既光明公正又驚心動魄的“世界大戰(zhàn)”，于是民族的精神在這個“戰(zhàn)場”上得到了極大的張揚。當你看到德國隊與葡萄牙隊的三四名決賽之后，所有的德國隊的球員在全場飄揚的國旗下身穿印著“感謝”和“82”(代表八千兩百萬德國人)字樣的球衣，向全場觀眾致敬的時候；當你看到德國女總理和足球皇帝貝肯鮑爾擁抱的時候，你不能不被這激情澎湃的愛國情懷所感動。“世界杯”讓一切愛國主義找到了最生動的寄托和載體。

“世界杯”還滿足了人類爭強斗勝的天性和欲望。因為大自然的基本法則就是生存競爭，就是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就是殘酷無情的弱肉強食。一個月的“世界杯”就為我們生動地演示了這樣一個偉大而慘烈的“強者為王”的場景和過程。當我們看著勝利者縱情狂歡，看著失敗者失聲痛哭，當我們看著只有在“世界杯”戰(zhàn)場上才能看到的男人的眼淚，我們的精神和心靈便獲得了強烈的刺激和滿足。俗話說，就是“過癮”。當然，“世界杯”還成全了人類互相交流的愿望。它既是決斗，也是各個民族之間一次最廣泛的交流。足球也許是人類最認可的一種美麗的世界語，人們憑借它進行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信仰的人類之間的最為友好的交流，包括思想藝術(shù)感情品格乃至歷史和文化的交流。比如我們可以從南美的瀟灑，德國的嚴謹看出不同的文化和傳統(tǒng)的碰撞和輝映。可以說足球是迄今為止人類世界性對話的最好的形式。

“世界杯”更是人類共享的一次精神的盛宴。在這個世界里，你可以去欣賞千變?nèi)f化無與倫比的足球藝術(shù)，你可以從球場上的瞬息萬變?nèi)ヮI(lǐng)悟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命運的種種生動的啟示；你還可以在分享勝利的歡樂和體會失敗的無奈中去感受喜怒哀樂，感受人生的種種美好的情感。即使拋開這些不說，你至少也可以在閃爍的屏幕前暫時逃避一下你的煩惱，遠離一下你的種種不如意，而在這個飛旋著的激動著的單純的世界里去獲得一次心靈的放縱。你可以對自己說：“管它的，看球去吧!”然后，你可以讓你的生活黑白不分顛三倒四，你可以盡情地用你愿意的方式去享受去郁悶去宣泄去狂歡。感謝“世界杯”，它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瘋狂”的理由，給了我們一個難得的可以又哭又笑又喊又叫的“瘋一把”的機會。這無疑是一場精神的醉宴，人生也有需要醉的時候。然后，酒醒之后，讓你獲得一個好心情去面對明天的生活。

雖然在綠陰場上見不到中國隊是很大的遺憾，但也許這可以讓我們站得更高，視野更廣闊一些，而且也并不妨礙我們?nèi)ギ斠粋€球迷。例如我就是德國英國法國的多國球迷，我同樣會為他們的勝利而歡呼，為他們的失敗而扼腕。如果你真的沒有什么偏愛和傾向，那也無妨，你不會感情用事，你可以用一種更平和更放松的心情去欣賞，去從容地品味足球世界所呈現(xiàn)給你的全部美感和情趣。總之，內(nèi)行看門道也好，外行看熱鬧也罷，也不論狂熱的球迷或是冷靜的看客，我們都會在這個非常好看非常動人的賽場上，在這個世界的節(jié)日里去獲得各人所需要的種種刺激和快樂。

我甚至覺得因為有了四年一度的世界杯，生活就多了一個盼頭，人生更多了一點意思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