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敬德,一名普通的上海人,隨時都可能淹沒在人潮之中,但是當他的名字與“藥品打假”、“舉報高價藥”等熱點詞匯聯系起來的時候,就開始成為媒體和假藥廠商、售假藥業公司追逐注目的對象。
畢業于安徽中醫學院的高敬德15年前便從事藥品經銷工作,多年來一直與藥品打交道,對個中究竟十分清楚。2003年4月,高敬德應聘至上海市麗天藥業有限公司任華東區經理暨采購部經理,據其自述,后因藥品打假、舉報高價藥等問題與公司交惡,最后被以“曠工”為名辭退。
2004年8月,離開了上海麗天藥業的高敬德應聘至成都海裕藥業有限公司任總經理,年薪近20萬,但最后因種種原因也辭職,自此以后與其他民間打假人士一樣,高敬德告別了曾經平靜安定的生活,走上了孤獨的打假維權之路,他的人生軌跡也因此而改變。
為了徹底根除假藥的來源,他曾白費飛赴云南調查取證,后又兩次去北京,十幾次到浙江,不停地到相關部門舉報和了解情況,收集各種資料,先后花去費用近五萬元。不僅如此,在此期間他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收入來源和不被人理解的人。舉報假藥的兩年來,他屢次遭人恐嚇和毆打,居無定所,生活困頓。
在與記者的交談中,高敬德反復強調:“我不是在打假,而是在維權?!薄拔业哪康木褪前阎萍偎幷呃K之以法”
5月中旬,《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連續收到署名高敬德的五封相同的郵件,高在郵件中講述了自己兩年多來進行藥品打假的經歷和遭遇。
5月21日,上海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記者與高敬德約好見面,沒有打傘的他全身淋透,一件普通的深色T恤粘在身上。
高敬德的第一個動作是,打開背后的一個大包:里面是各類票據,相關職能部門開具的證明文件、一些收集的假藥以及各個媒體對他的相關報道等。
從中找出一張紙,高敬德告訴記者,這是一家個體藥店的老板寫給他的證明。內容大意是,某日上海市閘北區藥監局在其藥店執法的過程中有不規范的執法行為,執法過程中沒有出示證件,對其藥品沒收之后也沒有出具沒收清單,而且店主在慌亂之中夾在賬簿里的兩百元錢也一并被執法人員帶走,一直都沒有歸還。
高敬德拿著這份證詞問記者:“你要不要去這家藥店當面問問店主?據我了解,藥監局很多人在執法過程中都存在類似現象,不出示證件的情況很普遍?!?/p>
“居無定所”,是高敬德對自己目前生存狀況最直接的表述。因為頻頻舉報假藥怕被人報復,他不得不經常更換居住地點。
“我有一套房子,在上海市南大路。但是從2004年8月到現在,就很少住在家里了,常常是借住在朋友和同學那里?!?/p>
但每個朋友家最多只能住一個星期,然后高敬德就要另找地方。實在沒有地方住了,就去公共浴場睡覺。
“一開始朋友們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撒了謊。但今年初的一天,朋友家的玻璃窗也被人砸了,我覺得特別內疚,當天就離開了。朋友也沒多問,但我想他已經知道了?!闭f到此處,高敬德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悔意和憂愁。
“我身邊的很多親戚朋友都不理解我。他們甚至認為我有問題,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去打什么假呢?我現在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為了搜集證據還要搭上很多錢,甚至有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去年一年,我曾經被人毆打,家里和朋友家的窗戶玻璃也被砸壞,更接到很多騷擾電話。我父親為我擔心和生氣,去年已經去世了?,F在他們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我干爹的電話,又開始騷擾他了。”高敬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原單位的領導對我很憎恨。在我離職之后,聽說董事長曾經在高層會議上幾次強調,不允許公司任何員工與我有接觸,否則開除,漸漸地公司里的同事和我都疏遠了。有一次,我給公司的一個老朋友打電話,他一聽到是我,馬上就用很小的聲音說,不要再往公司打電話了,有什么事,晚上打到家里吧?!?盡管生活陷入困境,高敬德表示并不后悔。
“我覺得我做的事兒值。惟一讓我不理解的是,藥品打假本來應該由政府相關主管部門來監督管理,我作為一個普通公民自費舉報假藥,為什么得不到支持,卻頻頻遭遇冷嘲熱諷?”
“有些媒體把我寫成第二個王海,其實我不是。我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把這些制假藥賣假藥的不法分子繩之以法。但是,現在看來我不僅沒有把他們扳倒,反而扳倒了自己。我覺得,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與這些人作斗爭難度實在太大了,我更為頭痛和悲哀的是,某些藥監部門不僅不支持,反而還給我設置重重障礙。所以,我真的不是在打假,而是在維權?!?/p>
舉報假藥改變人生軌跡
按照高敬德的敘述,是一次意外的用藥,使他走上了藥品打假這條路。
高敬德有多年的脂肪肝病史,雖然他從事藥品行業十多年了,但一直苦于沒有發現能夠治療此病的特效藥。
2003年11月,高敬德代表其供職的公司上海市麗天藥業有限公司到沈陽市參加大型藥品交易會,在聽同行介紹了“云仙牌天胡荽愈肝片”的神奇功效后,回到上海的高敬德立刻到徐匯區中心醫院開了兩瓶“天胡荽愈肝片”,每瓶69.8元,而后又介紹同樣患有脂肪肝的表哥就近到上海市傳染病醫院開了此藥。
但高敬德和表哥吃了半瓶藥后,分別出現了惡心嘔吐。皮膚紅疹瘙癢等癥狀。憑著多年接觸藥品的經驗,高敬德意識到可能買了假藥。于是,他根據藥瓶上的廠址上網查詢,這一查還真查出了問題,網上登記的“老方牌”天胡荽愈肝片的廠址是云南省易門縣,每盒136元;而“云仙牌”天胡荽愈肝片的廠址是云南省澄江縣,并且兩個牌子的天胡荽愈肝片竟使用同一個批準文號。
高敬德認為,這二者之間必然有一個是假的;于是,他分別向兩家藥廠打電話問訊,但兩家藥廠都聲稱自己的天胡荽愈肝片是正宗的。
為了查明真相,高敬德立即決定親自去云南探個虛實。
“最初的目的是想為自己討個說法,因為自己和親人吃到了假藥是受害者。后來才意識到,還應該舉報假藥,因為如果明明知道是假藥而不舉報的話,那就是在害別人。”高敬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高敬德首先以“上海某藥業公司采購部經理”的身份分別深入到云南省這兩家藥廠。經多方查證后,他終于認定澄江縣生產的“云仙牌”天胡荽愈肝片為假藥。在云南獨自調查的過程中,澄扎藥廠隱約發現了他此次目的并非采購,態度立刻轉冷,甚至派人跟蹤他,情急之下高敬德匆匆返回上海。
此前,即2003年8月,高敬德曾匿名舉報上海某地下藥品工廠生產的一種抗菌素藥和一種生物制劑,但因為并非實名舉報,不了了之。
從云南回到上海以后,高敬德在第一時間以實名向上海市藥監局反映了自己被假藥所害以及徐匯區中心醫院、上海市傳染病醫院銷售假藥的情況。
2004年6月,上海市藥監局經過調查取證后,查實上海市醫藥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匯豐醫藥藥材有限公司、上海醫藥工業有限公司、上海復星藥業有限公司均有銷售“云仙牌”假藥的行為,并對上述單位作出了處罰。根據非法銷售的總金額,“上海市打擊假劣藥品專項獎勵資金管理委員會”獎勵了高敬德5000元人民幣。
“我打假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和出名。這兩年多,我為了尋找證據一共自費花了四五萬元錢,政府部門獎勵給我的也不過一萬元,事實上,我的目的很純潔,就是不能讓假藥危害其他人?!闭f話時高敬德的眼睛很明亮,眼神中透著執著。
本著“打假務盡”的原則,高敬德又兩次去北京上訪國家藥監局,引起國家藥監局的高度重視,在有關領導的批示下,上海市藥監局派人趕赴云南,會同云南省藥監局終于將澄江縣的制假窩點取締了。
然而,此次舉報假藥,卻改變了高敬德的人生軌跡,他在醫藥行業的工作越來越難做,用高的話說,他觸犯了行業的“潛規則”。
讓高敬德恐懼的是,他曾被人用麻袋嘗住頭暴打,家里的窗玻璃多次被人打碎,平靜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舉報藥價虛高與公司交惡
2004年5月底,高敬德當時供職的上海麗天藥業公司準備代理“老方牌”天胡荽愈肝片。在參考了外地的定價后,公司將藥價定為136元/盒,并準備報上海市物價部門審批。
但高敬德在采購中卻發現,這種藥物的主要原料天胡荽,虎掌草等普通藥材成本很低。
“高價的天胡荽愈肝片的成本價僅為三元,而生產該藥品的云南佑生藥業公司給麗天藥業的供貨價也不過是每盒九元錢。它既不是急救藥也不是醫保藥,只是肝病的一種輔助藥物,定價那么高我覺得不合理。”高敬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驚訝于藥品差價的巨大,高敬德開始向上海市藥監局和上海市物價局舉報“老方牌”天胡荽愈肝片價格虛高。
迫于種種壓力,上海麗天藥業公司最終將“老方牌”天胡荽愈肝片從原本每盒136元降至69.3元,上海市物價部門也審核批準了69.3元的藥品市場零售價。
但高敬德認為這個價格是出廠價的七倍,還存在暴利,就繼續向有關部門舉報。2005年底,上海市物價局等部門核實了舉報材料后,最終在上海中藥行業協會與物價部門的協調下,天胡荽愈肝片的市場零售價降至目前的19.8元。調整后的市場零售價于2005年11月30日開始執行。
“老方牌”天胡荽愈肝片藥降價之前,麗天藥業就進了115萬盒,患者省了多少錢,你一算就清楚了?!备呔吹抡f。
當然,人們也可以按此先后定價計算出麗天藥業的損失。
據高敬德講述,此次事件不久,上海麗天藥業公司總經理李軍和康諾醫療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畢勝一起找高談話,問其是否到藥監局舉報了?高否認。但總經理李軍很快說出了他是引么時間去藥監局拿的什么藥,誰接待他的等細節。高被迫承認自己的確到藥監部門舉報了“老方牌”天胡荽愈肝片約價虛高的問題。
“他們說,有‘兩條道路’任我選擇:一是懸崖勒馬;二是向媒體承認自己的舉報行為是錯誤的,我都拒絕了。因為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我向李總提出請假二天,他不允,我也沒有去上班,后被以曠工名義辭退?!备呔吹赂嬖V《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高敬德的打假生活
高敬德目前的工作就是到處查找假藥,每隔幾天,高敬德都會給一些媒體記者打電話匯報一下,他又查到了哪種藥,舉報到哪一個環節了。甚至如果記者有興趣,他會邀請記者和他一起現場打假。
但由假藥牽扯出來的問題涉及很多方面,于是這些也開始成為高敬德關注的對象。他告訴記者,目前手頭上已經掌握了很多藥店出售假藥的證據,還有他向區、市藥監局反映情況時的現場錄音資料等。
今年5月初,高敬德又向上海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和閘北區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舉報,河南省安陽市生產的—。種治療糖尿病的中藥溶栓克糖膠囊沒有國藥準字批號,有假藥嫌疑。
于是記者見證了一次他到藥監部門舉報的全過程。
5月22日下午兩點,上海市閘北區藥監局,看得出來高敬德對這個地方已經是輕車熟路。他先找到藥監局稽查科一位姓鄧的同志,自我介紹:“我是高敬德,5月17號我來舉報過中藥溶栓克膠囊沒有國藥準字批準文號的事情。你們現在認定這個藥是假藥了嗎?”
“你就是老高啊!我早就聽說你了。”鄧同志滿面笑容,一邊拍著高敬德的肩膀,“老高,你舉報的這個藥很有價值,因為這個藥的使用面很廣,局領導都很重視,但是目前還在進一步調查之中,過幾天就應該會有結果,到時候一定會電話通知你?!?/p>
高敬德對這個答復卻并不滿意,他認為藥監局的辦事效率太低。他表示自己前幾天曾親自到河南省安陽市調查,已經證實此藥確實沒有國藥準字批號。
藥監局的同志再次解釋道:“我們辦事要有一定的程序,現在我們的調查人員也已經趕赴安陽,估計很快就會有反饋結果了。”
在此過程中,高敬德一直在用自己的手機錄音。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了解到,高敬德日前不僅在進行藥品打假,他還鎖定了保健品、食品、手機等生活消費品。
今年4月,高敬德在上海天日西路99號某手機銷售處花1300元購買了一部諾基亞手機,當天下午就壞了。高敬德立即舉報到站前派出所,認為自己被詐騙了。但派出所認為這是欺詐,不予受理,讓他去工商局。最后通過上海市信息行業通訊協會認定,這部手機確實是假的。結果,高敬德不僅沒有任何損失,而且還得到了雙倍的賠償金。
最近,高敬德還發現一些蛋糕店在使用過期的進口奶油做蛋糕;為此,他打算進一步了解情況收集證據再舉報。
“我想成立一個維權公司”
“現在我每天的上作日程安排得很滿,自己給自己訂計劃,比如周一要去哪些藥店,周二要去哪里搜集證據,每天都有具體的事情。不過現在我出名了,去查假藥的時候行動就沒有從前那么隱蔽,有些藥店的老板在電視上見過我,我再去他們那兒的時候就要稍微偽裝一下,比如帶個墨鏡什么的。”高敬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高敬德已經開始想到要在維權道路上尋求更多方面的幫助。他首先想到的還是政府部門。他說,還是要相信政府,讓他們來解決問題。
“但現在我會直接把這個情況反映到國家藥監局,而不是上海市藥監局。說老實話,我現在已經不信任上海市藥監局了,他們將我的個人資料泄露出去,使我居無定所,而且還屢遭毆打。同時我還認為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與那些銷售假藥的公司及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否則那些賣假藥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猖獗呢?”高敬德說這話時聲音突然抬高了很多,顯得頗為激動。
此外,近一段時間以來,高敬德頻繁與各種媒體打交道,與記者見面的當天,他還將一疊厚厚的材料郵寄到中央電視臺法制報道欄目組。
現在,他一旦發現某地出售假藥的時候,就會主動聯系一些媒體,如《解放日報》、《新聞晨報》、《新民晚報》、香港《大公報》、上海電視臺新聞頻道等,并邀請他們派人一同前往打假。
高敬德希望的是,借助媒體的力量,使他的維權行為更有力量,也能被更多人所認可。
“作為維權和打假的個人來說,我的力量還很微小,有時候我確實對一些政府部門里的個別人喪失了信心,所以才想到借助媒體的宣傳力量來幫助我。另外,我現在所遭遇的也是一個舉報人可能遭遇的悲哀和不幸的一部分,我們國家目前還沒有一個維護舉報人權益的保護法,我覺得這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备呔吹聦Α恫t望東方周刊》記者說。
高敬德開了博客,取名為“舉報人討個說法”。在里面他把自己打擊假藥的全過程詳細記錄,其中還附有相關人士和他本人的姓名及聯系電話。
“我還有一個設想,不知道能否實現。一個人的力量很渺小,應該聯合更多的人—起參與到維權行動中來,所以我想成立一家‘維權公司’,但是不知道需要辦一些什么樣的手續?目前我考慮先在網上征集一些‘志愿者’,我可以用我多年來的藥品經驗培訓他們,然后共同‘維權’。至于資金,我想籌集一些贊助,另外我本人還有一些積蓄,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掉,還可以向朋友借一些錢?!闭f到這兒,高敬德一掃剛才談及自己不幸遭遇時的苦悶神態,變得激昂起來。
他不停地問記者:“你說我這個想法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