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班,人都到齊后,坐在我對面的小從站起來說,中午請大家賞光一起吃頓飯。愛開玩笑的男同事嬉笑著追問緣由,問,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了?小從笑笑,那是當然,我娘來了,算不算喜事?那位男同事愣半天,才不停地點著頭說,算!算!
難怪他會發愣,想來,這還是第一次有同事因為母親的到來而請客。小從家在偏遠山村,小姑娘倒是爭氣,讀了大學,畢業后在城里找了這份說起來還算體面的工作,但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來歷,喜歡說自己小時候生活在農村的快樂往事,最愛說的人,是娘。在小從生活的山村里,時至今日,對媽,還是喚做娘的。起初小從說的時候,還總是被取笑,慢慢地,也都習慣了她的稱謂。
但到底還是有些好奇,快下班時,我小聲問她,為什么媽媽來了要請大家吃飯啊?她還是笑,說,我一直讓我娘來,她終于肯來了,我想讓你們見見她啊,我娘那么好,誰見了都會喜歡的。
竟然是這樣的緣由。
下班后,一行人便去了不遠的一家飯店。是家很小的飯店,但干凈整潔。等了十幾分鐘,小從把她母親從住處接了過來。很土氣很難看的一個農村婦人,皮膚粗糙,眼神渾濁,身形微微佝僂,一條腿微微跛著,看上去似乎很老了。衣服是新的,穿在身上卻顯得非常別扭,看到我們,咧開嘴笑起來,笑得很難看……出于禮貌,我們跟她打招呼,喊,伯母。
她應著,笑,口中不知道喃喃說著什么,地方口音實在重,聽不太明白。
小從卻不覺,像服侍皇后一樣,攙著母親的胳膊,把她按到最中間的正位上,說,娘,他們都是我同事,不用太客氣,都當是咱家孩子。
我們跟著附和地笑。
然后小從點菜,邊點邊說,其實沒啥好吃的,娘,比你做的都差遠了,委屈你湊合著吃吧。我在這里都餓瘦了,咱家那飯,才叫好吃。又沖我們說,我娘最棒了,什么都會做,做的蔥油餅,比大飯店的強多了……平常,小從就愛把自己的娘掛在嘴邊,這次更是收不住口了,絮絮叨叨地說起娘的好來。比如娘手巧,會繡花會自己做衣服。娘聰明能干,供了兩個大學生。還有,娘好看,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說到這兒,小從的母親打斷她,說,這丫頭,又瞎說,也不怕你的同事們笑話。誰瞎說,我就覺得你好看,再說,他們有什么可笑話的,你是我娘,他們不對你好都不行呢。說著轉著圈看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們,問,你們說我娘不好看嗎?好看好看。又是一迭連聲的應和。
小從笑起來,就是嘛。然后開始一樣樣地給母親盤子里夾菜,面對著這樣一個母親,臉上,帶著無比驕傲的面容。一頓飯,在小從對母親的嬉鬧間吃得別有感覺。看年輕美麗的小從,擁著那個老而丑陋的農村女人,那種無所顧忌的親近親密親熱,心里忽然泛起一絲赧顏的羞愧。和小從的家庭相比,我這個來自小縣城的身份要好許多,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直沒有邀請過我的父母來這個繁華的大城市。他們都是太普通的工廠工人,沒有讀過多少書,不太會說話,母親還下崗了,有時去給人做鐘點工……實話說,他們這樣的身份,因為不夠體面,讓我不想擺到我今天的生活中。而小從,她在面對自己這樣身份的母親時,卻是這樣的驕傲,她的驕傲不容任何人置疑。
而那個中午,我看到漸漸沉默下來的,并不只是我自己。我知道開始起哄的那個男同事,他一直羞于承認自己有個智力低下的雙胞胎的哥哥。而那個剛分過來上班不久的女孩,那天介紹來投奔她的落拓的姐姐說,是個鄰居,眼神里的躲閃讓人不忍揭穿。但那么相似的面貌,誰都能看出來,那是她姐姐……只有小從,她是那么驕傲她有一個大字不識、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山村的娘,她不隱瞞她的存在,更不介意她的出現,把那個丑丑的娘介紹給我們,如果可以我不懷疑她會把這個娘驕傲地介紹給全世界。而因為這樣,那個太過平凡的、有著并不體面身份的娘,在我們眼中,也真的變得可敬可愛和美麗起來。還有這樣一份感情,看上去讓人羨慕,讓人敬仰。
我們也許各自都有著不體面的親人,在很多時候,因為他們的不體面,我們遮遮掩掩,不想把他們帶到生活中來,甚至連他們的愛都抹去。原來這是我們自己內心的卑微,是我們把自己生命中最寶貴和最值得驕傲的情感委屈了。原來不體面的,是我們自己。
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打電話給遠在四川某個小縣城的爸媽,我說,我想你們了,來看看我和我的生活,好嗎?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