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資巨大、曠日持久的審判,雖然不斷遭到抨擊,但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司法的審慎
對于熟悉或者時常要來香港法庭的人來說,沒完沒了,拖沓冗長的庭審,除了乏味,大抵沒有更多的感受。盛夏時分的一天,我以一名普通旁聽者的身份,坐在香港高等法院的公眾席上,身臨其境地感受它的“趣味”和“乏味”。
“馬拉松”式審理
當天早上8點30分,我來到位于金鐘道政府合署辦公大樓相鄰的香港高等法院,此時,距我要去旁聽的一個謀殺案的開庭時間還有15分鐘。一樓是高等法院的大廳,就像酒店的大堂一樣,空蕩蕩的。在進門的左側,是法院的咨詢處,一位男士坐在那里值班。在他旁邊的墻壁上,是幾塊電子顯示屏,有關當天開庭的所有案件都在這里顯示,包括法庭號碼、法官名字、案件性質、訴訟當事人,開庭時間安排以及公開聆訊還是不公開的內庭聆訊等。除此外,墻上還張貼著打印的開庭信息,與電子顯示屏的內容一致。咨詢處對面的墻壁上,寫著一些機構辦公室的名稱和法庭的所在樓層,一目了然。4部電梯不斷有人自由進出,既沒有法警也沒有保安。
8點40分,我進入位于6樓的第10法庭,坐在右側的公眾席上。只見幾個工作人員正在有條不紊地擺放卷宗,做開庭準備。這時候,除了法官外,其他的訴訟參與人已經全部到場,包括被告人,但陪審團席位上空空如也。5分鐘后,只聽“梆、梆、梆”三聲清脆的木頭敲擊聲,法庭上所有的人全部起立,一位50來歲的女法官推門而入,大家向她鞠躬,而她也微微點頭,示意大家落座。

這位叫包鐘情薇的女法官坐定后,簡單地同刑事檢控官和其中兩位辯方大律師商量了一下,接著,陪審員進入法庭。法庭大約300平方米左右,四周的墻壁和法官、律師、陪審團坐席都是橫條狀的原木裝飾,包鐘情薇法官一人高高在上。在她的正前方,第一排是書記官座位,書記官兩側是證人席,第二排是控辯席,左邊是律政司的刑事檢控官(檢察官),右邊是辯方大律師:第三排是事務律師席,并排坐著控辯雙方的事務性律師:最后一排是被告人,他們和警察坐在由3米高左右的欄桿圍起來的小屋內,法官席右側是陪審團席,左側是公眾席,大約可以容納40人,其中第一和第二排是記者席。
我之所以選擇旁聽這個案件,是因為這是一起謀殺案,屬于重罪案件,在內地屬于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而香港已經廢除死刑,被告可能被判處終身監禁。我看了一下案件排期表,包括節假日在內,審理這起案件大約要花費4個月。
事實上,刑事案件特別是重罪案件的“馬拉松”式審理,不僅在英美法系的國家和地區習以為常,而且在日本等大陸法國家也同樣是拖沓冗長,有些案件在案發時可能“民憤極大”,“萬民皆曰可殺”,久而久之,人們原本怒不可遏的情緒,受害人強烈的復仇心理,漸漸被法庭日復一日、甚至年復一年的審理而消散。
這種耗資巨大、曠日持久的審判,雖然不斷遭到抨擊,但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司法的審慎。在現代法治國家和地區,要想判處一個被告人重罪或者死刑,是極其困難的事情,法庭必須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窮盡一切權利救濟手段。
1997年7月1日,英國人撤離香港后,將他們歷史久遠的普通法制度幾乎原封不動地留在了香港。
神圣而不神秘
這起將耗時數月的謀殺案,共有9名被告人,分屬9家律師行的9名大律師出庭為他們辯護。包鐘倩薇法官坐定后,先后有檢控官和大律師站起來,就有關程序問題與她簡單商量之后9名陪審員入席,但陪審員坐下不到一分鐘,法官與首席陪審員嘀咕了幾句宣布休庭。
失望之余,我又下到一樓,發現玻璃門外聚集了很多記者,起碼有二三十人,我們熟悉的幾家電視臺帶有醒目臺標的采訪車也停在門口,我判斷今天一定有公眾關注的案件開庭或者宣判。不一會,從電梯里出來十幾個棕色皮膚的男女,出了法庭玻璃門,便拿出顯然是事前準備好的抗議標語,記者們半扇形地將他們圍在中間,一陣狂拍,文字記者將律師拉到一旁采訪。
在香港各級法院,法院大門內雖然是“法門靜地”,但法院不僅設有記者辦公室,免費供法庭記者使用,而且文字記者可以自由出入法庭和旁聽,不過,不論何人,拍照和錄音、錄像是被嚴格禁止的。出了“法門”,抗議司法不公也好,采訪、拍照也好,悉聽尊便,不要說橫眉豎眼的警察,連保安都沒有。
與內地戒備森嚴、監視器林立的法院相比,香港高等法院從一樓到各樓層的大廳,從里到外沒有任何地方設置監視器,只有法官坐席右上方裝有一個監視器。我去旁聽的6樓大廳很寬敞,空蕩蕩的,中間放有幾排漂亮的軟椅,靠墻是一個自動售貨機,提供各種飲料。六樓共有3個法庭,分別是第10、11、12法庭,其中,第12法庭門上寫著“內庭聆訊”、“不得擅進”,另外兩個寫著“法庭聆訊”(Open Court)的法庭則可以自由出入。不管是訴訟參與人還是旁聽人員,包括法警,在開庭期間出入法庭都要向法官鞠躬,以顯示對法庭和法官的尊重。
上午10點,第11法庭開庭審理一起強奸案,我在開庭半小時后進入法庭。
我進入法庭時,受害人正在通過錄像作供——強奸案竟然也是公開審理!在法官、書記官、翻譯主任、刑事檢控官、大律師、事務性律師的面前,分別有一個電視屏幕,同時播放受害人作供的錄像,陪審員則通過位于正前方和側面的屏幕觀看錄像,被告席上方也有一個屏幕。除陪審員和被告席外,其他訴訟參與人的電視屏幕上端各有一個攝像頭。
錄像內容是一個女警察在向被強奸的女子問話,相當于內地警方提取調查筆錄。既然是強奸案,又是受害人作供,自然無法回避受侵害的整個過程以及與案情相關的背景,盡管女警察問得很詳盡,但受害人直面鏡頭,無遮無攔。
由于調查時間很長,期間,受害人說想上洗手間,女警察說:“好,我們上完洗手間后再接著談。”她們起身,從鏡頭前走過,開門、關門的聲音,空鏡頭,幾分鐘后她們進來,坐到原位上繼續調查。結束后,她們從鏡頭前走出去,接著進來另外一個女警員,坐在對著鏡頭的位置,宣讀一個簡短的書面材料,包括負責調查的警員姓名、受害人姓名、地點(表明是在警務處錄影室)、錄像時長等然后離開。錄像沒有經過絲毫剪輯,從頭至尾不間斷。
下午兩點,繼續開庭。庭審可謂“換湯不換藥”——從受害人作供變成受害人接受辯方大律師的盤問,內容自然還是強奸案的經過。不同的是,上午的供詞是2005年案發后警方對受害人進行調查時的錄像,由控方提交給法庭,作為控方證據的一部分,而下午的作供則是受害人通過閉路電視系統,直接面對法庭接受辯方大律師的盤問。
這個下午,法庭上的惟一主角似乎就是辯方大律師了。這是一個60來歲的英國人,他半躺在椅子上,不時將眼鏡摘下來拎在手上,不慌不忙地以英語向受害人發問。可受害人聽不懂英語,只能以廣東話對答,于是,女翻譯左右開弓,為他們現場翻譯。
在上午當庭播放的錄像中,受害人在警方調查時已經詳細陳述了案發的過程,為什么辯方大律師還要從頭再來呢?在普通法制度下,控辯雙方不會輕易相信對方的證據,任何出具書面證言的證人,必須被傳召到庭,宣誓后當庭作證、對質,否則,書面證言不會被法官或者陪審團采信。
當檢察官舉證之后(舉證的方式主要是傳喚證人),辯護律師隨即對控方證人進行盤問,目的在于尋找證人證言的漏洞或者矛盾之處,甚至包括證人的人品、種族傾向等,都可能成為辯方律師的攻擊點。在著名的辛普森案件中,作為控方核心證人的洛杉磯市警察局警探福爾曼被指有種族歧視傾向,在辯方律師凌厲的攻勢和證據面前,福爾曼被一步步逼進死胡同。最后,辯護律師以極端刻薄的言辭評價說:福爾曼“是一個擁護種族滅絕政策的種族主義者,一個作偽證的家伙,美國最令人可怕的噩夢和魔鬼的化身!”
對證人的第一輪盤問結束后,控方可以進行反駁,傳喚新的證人或者對原來的證人重新訊問,以強化被辯方削弱的證據,捍衛舉證成果,作為權利對等,辯護律師可以通過再次盤問控方證人等手段,發起二次反擊。這就是英美法系的法庭上常見的交叉盤問。
遺憾的是,直到下午5點休庭,辯護律師對受害人的盤問尚未結束,我沒有觀賞到交叉盤問的精彩場面。
“坐山觀虎斗”
毫無疑問,在司法獨立的香港,法庭上的“老大”是法官。可是,在一整天的開庭中,我好幾次下意識地朝法官席張望:這老太太不會睡著了吧?
審理這起強奸案的是一位叫貝珊的外籍女法官(外籍法官大部分為英國人),看她邁著小碎步、顫巍巍地進入法庭的樣子,至少也有60歲上下,有道是“法官老的好,律師少的俏”,只不過在香港法庭上具有刑事辯護資格的大律師一般也不會低于50歲。
與大陸法系的法官積極介入、主動出擊的職權主義審判模式相比,英美法則完全奉行當事人主義——在刑事法庭的對抗格局下,控辯雙方事實上已經變成了指控與反指控的“宿敵”,在這場各為其主的攻防戰役中,雙方必將竭盡所能,使用一切合法的戰術手段攻擊對方。法官只是被動聽審,恪守消極、中立的裁判者角色,以監督雙方是否公平競爭以及遵守普遍適用的規則。
同時,被告人也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們不僅在警察拘捕、審訊的時候有權保持沉默,而且這種權利可以一直延伸到法庭上,自始至終享有“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
大多數情況下,刑事案件的法庭已經成了檢察官和大律師的戰場,好像與被告人無關似的。所以,在這個法庭上,政府檢察官和辯方大律師不僅并肩而坐,在形式上不分高低,而且在法庭上所享有的權利也是平等的。
在案件排期表的“訴訟各方”一欄是這樣表述的:香港特別行政區V某某某(被告人)。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你,被告人所面對的是擁有強大公權力的政府(國家),在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對等條件下,被告人要抵御來自政府的刑事追訴,只有法律才是可靠的正當依賴手段。這就使得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要設置如此繁瑣的旨在保護被告人(嫌疑人)合法權利的法律程序。從這個意義上說,對處于弱勢地位的被告人(嫌疑人)權利的保護程度,是反映一個國家和地區法治狀況的晴雨表。
香港的公民陪審團制度源于英國,幾經演變,現行的陪審團規模、范圍已經很小,僅限于高等法院原訟庭的一審刑事重罪案件和民事案件以及死因裁判庭。根據法律規定,在刑事案件中,被告人是否有罪,必須由陪審團在聆聽法庭審訊并得到法官的法律指引后,在全封閉的狀態下自行做出裁定,一旦陪審團裁定指控的罪名成立,接下來的量刑由法官決定。
在第10法庭審理的謀殺案中,共有5女4男9名陪審員,第11法庭審理的強奸案只有7名陪審員,3女4男。讓我吃驚的是,第10法庭的那9名陪審員,個個都是一身休閑裝束,尤其是幾個女孩子,青春逼人,T恤衫牛仔褲,像周末郊游的大學生。再看法庭上法官和大律師,黑色的法袍、律師袍、白色的假發套,事務律師西裝革履、套裙高跟鞋的紳士淑女打扮,這種形式上的反差,反映了平民階層與法律精英階層的差別嗎?
香港律政司高級助理刑事檢控專員李紹強在接受我的采訪時說,有些重罪案件連續審理好幾個月,陪審員每天到法庭上班。
由于法律禁止陪審員接受記者采訪(包括案件結束后),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法庭上的真實感受;而陪審團制度對香港法治社會的形成具有怎樣的影響,同樣是無法估量的。
下午5點,法官宣布休庭,全體人員再次起立向她鞠躬。她戴著300年歷史編織的假發套慢慢離去的身影,與21世紀的現代化法庭構成了傳統與現代交織的“公正與善良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