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品說百樂門舞女

“張學良來滬時，喜歡到這里跳舞，卓別林夫婦訪華時，也慕名到百樂門跳舞，并贊它為“遠東第一樂府””。

“18至30歲，形象佳氣質好，有基礎者優先錄用”——如果作為一個企業招聘員工的要求，這顯然比如今大多數公司的標準，要寬松甚至人性得多。可當這個招聘職位是“交誼舞帶舞員”以及“舞師”，而招聘方又是上海赫赫有名的“百樂門舞廳”時，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就是因為在中縫刊登了這個比巴掌還小的招聘廣告，這個8月的夏天，著實讓《新民晚報》平白多了些尷尬。相當一部分讀者和網友，憤怒地以“謙恥”、“骯臟”、“道德敗壞”等詞匯評論了這個對于《新民晚報》來說也許是完全無心的“事故”。

一夜之間，“百樂門公開招聘舞女”的黑字標題，便像臺風一般出現在各種媒體上，新浪、搜狐等門戶網站均特辟出專題討論區供評論。政府方面，上海相關文化部門在社會輿論漸起聲勢時，也表示將密切關注百樂門這一“特殊”行為。至于處在輿論中心的“舞師是否就是舞女”的職業稱謂之爭，更是無據可依，相關部門工作人員表示這個問題“尚在研究中”……而“百樂門”的經營者以及工作人員，正受到媒體的窮追猛打和巨大的借古諷今壓力，老板趙世崇離滬回臺拒絕任何形成的采訪。

老上海力挺“百樂門舞女”

不管是“舞師”還是“舞女”，百樂門此次招聘惹起巨大爭議的核心問題，還是在于這個職業是不是在拿跳舞做幌子，實際搞的是色情活動。似乎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舞女”跟“妓女”沒什么區別，所以，百樂門公開招聘舞師，按這種邏輯直譯過來的話，就是在公然招聘妓女，而且，這似乎比那些馬路上貼得到處都是的“招聘公關小姐，月薪保證上萬”的劣質廣告還要惡劣一百倍，因為它居然這樣堂而皇之地刊登在一張正規報紙上，簡直是在挑釁所有中國人的道德觀念。

可是，多數人真正對“舞師”了解多少，對有著70多年歷史的百樂門又了解多少呢？

作為老上海的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趙長天對此間沸沸揚揚的議論淡然一笑，“先不說舞師，就算老上海的舞女，連我們這代人，都已經不太了解。她們是什么樣的人，她們工作的性質怎樣，我們幾乎完全都是從文藝作品中得知和想像出來的。”

陳子善教授是當今中國張愛玲研究的權威學者，同樣是老上海的他也十分認同趙長天的觀點。

“百樂門是個舞廳，用以前的話來說就是‘跳舞場’，里面需要有舞女來跳舞，這很正常。當然，解放前舞女這個職業確實會引出許多歧義，但實際上也不能一概而論，并不是所有舞女都存在人們想像的這些問題，舞女和色情不能畫等號。有些舞女甚至是搞地下工作的，你怎么說呢?所以不能主觀地以職業來取人取事。”

而百樂門，不管是上個世紀，還是這個世紀，作為上海灘最著名的舞廳，自1933年正式開業以來，從來就是燈紅酒綠，舞女如云。可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是一個絕頂骯臟的低級娛樂場所，反而是名流云集的所謂“貴族”場所。

許多熟悉百樂門的老上海都能告訴你，這幢至今看上去都十分漂亮典雅的奶白色建筑里，蘊藏著不少傳奇歷史。張學良來滬時，喜歡到這里跳舞，卓別林夫婦訪華時，也慕名到百樂門跳舞，并贊它為“遠東第一樂府”。即便是所謂的“舞女”，也跟常人想像中不大相同，例如，作家梁實秋晚年的妻子韓菁菁，就曾在3000多名應考者中以《賣鞋歌》、《夜來香》、《海燕》三首歌脫穎而出，繼而成為百樂門“一代歌后”。

以撰寫30年代老上海風情著名的作家程乃珊，雖然不太喜歡如今由臺灣商人趙世崇經營的百樂門風格，但她也坦言，“對于舞女的出現，我不感到意外。作為一個像上海這樣的大都會，沒什么好稀奇的。”

“過去，跳舞是上流社會男士必需的修養。百樂門剛造好時是相當好的，還規定男士必須著禮服才能進去，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包括社會環境，就相對變成了一個比較雜的地方，舞女開始大量地出現。但當時舞女的存在也有其必然性，因為當時的居家女性不像現在這么開放，要跳舞不會跳舞，要交際不會交際，有些人，特別是做生意的人，沒辦法帶老婆出來，那么就不能一個人跳或者和男人跳，舞女就滿足了這部分人的需要。現在也是，這種事，不是說報紙上不登。就沒這種需求了。”程乃珊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

對于相當一部分大眾用比較激烈的言辭指責百樂門甚至《新民晚報》，陳子善教授還是有些困惑。“為什么有人要批評它，說它會導致色情服務?那么，像發廊、按摩都有可能導致色情的，似乎也沒有被取締，也沒有人這么義憤填膺地站出來攻擊它，為什么偏偏對百樂門這么苛求？”陳教授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大概是因為百樂門名氣太大了，才會有敏感的人關注。因為它在上海已經是一種象征、一種符號，它背負著—些舊的包袱。如果你換種情況看看，比如說，上海在虹橋地區也有一個酒吧，里面是清一色的女招待，穿著比較暴露，當時他們的廣告就顯眼地登在報紙上，我看了覺得也沒什么不好，沒感覺有特別出格的地方。肺胃暴露，其實和現在馬路上很多新潮的女孩子穿的也差不多啊。為什么它沒有引起爭論?就因為它沒有舊觀念的包袱，它是在中國社會后來多樣化發展中的一個新存在。”

的確，過去，包括現在，百樂門里的“舞女”也好，“舞師”也好，真正是干什么的，相信絕大多數發出評論的人并沒有親身的經歷，只是憑借“觀念”中的“印象”在評價和判斷“她”。但趙長天認為這些批評也應當被理解，因為“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舞女，不要說這個職業，單就這個詞語，在我們過去幾十年的意識形態中，是被完全否定的。”

“但過去和現在的社會環境已經大不相同了，為什么現在還要否定她?她是正當的營業，應該允許存在嘛。人家帶你跳舞，付出勞動得到回報，也沒有什么大的錯誤，本質上和理發沒什么區別。當然舞女這個職業是有歧義的，這也是它引起爭論的原因，確實以前一些舞女是有一些問題的，與色情或準色情有瓜葛，無可否認，這是舊社會帶來的問題。但以現在我們大家都認可的一種理性來說，不能因此把舞女否定掉。解放后我們領導也要找文工團的人來伴舞啊，當然她們是偶爾的，不是職業的，但在伴舞這件事上，其實是一樣的。”陳子善教授說，“對于這件事，我覺得不管是大眾還是政府管理部門，大家要用一種平和的心態來看待。退一萬步說，假如她真的有色情問題，那么就依法處理呀。但就算是這樣，也不能把這個職業徹底地否定掉，甚至提都不讓提。現在很多職業都有類似的危險，那怎么辦?都要取消嗎？”

“舞師”招聘仍繼續

將近一個月過去了。在鬧市深夜中的百樂門，燈照亮，舞照跳，招聘也仍在繼續，且沒有具體的時限。

一切子靜得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反倒是一個月來無數親身暗訪、蜂擁報道的媒體記者們，一方面增加子百樂門的人氣，一方面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了許多對百樂門尚陌生的大眾，這里有身段窈窕，舞技高超，身著各色曼妙旗袍的“舞師”，這里有精心復制的30年代老上海濃郁風情，甚至還細致地將不同時段以及舞師們的收費標準都一一羅列，讓不少原就好奇的人們暗暗感覺，原來這個看上去金碧輝煌，價格不菲的娛樂場所，似乎哪天也可以帶上上年紀的長輩或朋友去看看玩玩。至于媒體特別希望挖掘到的與色情有關的內容，卻往往讓來者空手而歸一“除了樂隊的演奏和歌手的演唱，整個大廳里顯得很幽雅寧靜，并無任何喧囂和曖昧的氣氛。”

事實上，近幾年來的百樂門大舞廳可說是一個相對高雅甚至主流的娛樂場所。67歲的蘇良泰過去的職業是法語翻譯，是百樂門20多年的老舞客了，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百樂門唱歌的，他們一些演唱的歌手是上海市歌星俱樂部精選出的老歌專業歌星啊，至于舞蹈老師，很多是上海市交誼舞協會的，我還碰見過一些國家級的選手。”

滬上知名模特佟晨潔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亦表示，站在時尚最前線的她仍對老派風情的百樂門感覺很好。“百樂門啊，老上海的味道很濃，是個適合回憶和獵奇的地方。它對上了年紀的人會有很大的吸引力。比如我，就會帶爸爸媽媽去玩，如果他們喜歡那里，我覺得是很好很健康的事情。”還有，為不少來滬貴賓演出的上海老年爵士樂隊也是百樂門的常客。

“百樂門現在登出這樣的招聘廣告，我想主要還是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據我所知，現在去百樂門的并不是年輕人，而是中老年人居多，而他們多數是帶著一種懷舊的心理。而百樂門的經營者肯定是想借此把它搞熱、搞紅。因為現在的百樂門只是作為一個象征、一個符號擺在那里，經濟上到底有多少收益，是值得懷疑的。”陳子善教授說。

自事發以來一直小心回絕所有媒體采訪的經營方也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坦言，他們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更好地還原老上海百樂門舞廳的風貌，吸引更多希望來親身體驗一下的客人。事實上，自2001年上海溫莎堡海霸王集團董事長趙世崇耗資2500萬元人民幣，對總建筑面積3500平方米的百樂門進行精心修復和改建以來，的確吸引了相當一部分“十分尊貴”的客人，而且盈利狀況也不錯，但作為一個希望有長足發展的企業來說，吸引更新更多的客源仍然是非常重要的。畢竟，如今的百樂門不是一座歷史博物館。

趙長天也認為，“這本質上就是一個企業的商業行為，招徠顧客，加強社會影響力，社會上這樣議論紛紛，百樂門那邊可能也會很開心，因為總的來說對他們是好事。我覺得談不上會有什么長期不良的社會影響。”

“舞女事件”是張試紙

出生于上世紀80年代的服裝設計師陸琨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在這件事上，我覺得更應該想想的是，為什么到現在這樣一個開放和發展程度這么高的社會了，‘舞女’這個詞一冒出來，還是會有那么一部分人憤怒，那么一部分人興奮?包括—部分可能會想去管理甚至取締它？”另一個身兼自由撰稿、動畫師、設計師數職的科幻作家七格也有類似的疑問。

另一方面，陸琨認為雖然整個社會經濟發展得非常快，人們的觀念也貌似更新得更快，但“百樂門舞女”的事情卻顯示出某種程度上的滯后和頑固。“其實這個職業本身并沒有觸動什么，而是‘舞女’這個名詞觸動了很多人的神經。而這種問題，如果在普通人身上還無大礙，但若是管理者或執法者執著于此，就有些失態了。”陸琨還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舞女”偏偏在今天歸來，而不是10年前甚至更早的上海呢?

趙長天特意提到，“一個社會通常要靠兩種東西來進行約束，一個是法律和政府，第二是自身的約束，靠精神、信仰、道德、教養來支持。傳統文化已經沒法照搬到現在的社會中，這是目前中國社會的一個難題。”趙長天說，“我們找不到適合我們精神寄托的東西。現在有一些人找到宗教，但更多人是寄托在物質層面的東西，怎么賺錢，怎么找一個好工作，這都是物質的，或者說是具體生活層面上的精神要求，比如愛情和家庭，沒有一個整個社會、整個民族的可以用來提升精神的東西。”

七格在被詢問“你是否相信那些所謂‘舞師’是不做色情生意，而就是正經跟你跳舞的呢？”時的回答，似乎更能詮釋出趙長天話里的深意。

“這就像互聯網可以幫助你查閱優美的古希臘線性文字，但也可以幫助你下載到色情電影一樣。舞師到底是什么功能，就看你舞客到底揣什么心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