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紅山茶花

沒有堅強的后盾，政治資金也不會十分充足，不知道他濫用職權的經濟犯罪是不是與此有關聯

長達19年的記者生涯里，令我最痛心的事發生在八年前紅山茶花盛開的冬天。

那天下午，東京地方檢察院負責搜查濫用職權和經濟犯罪案的特別搜查部，決定逮捕某國會議員。 當時國會正在開會，逮捕國會議員必須得到國會的同意，于是東京地方檢察院開始辦理逮捕手續。理由是這位議員違反了證券交易法，即以他人名義將自己的錢存在一家證券公司，并強迫這家公司在股票交易中確保得益、從而得到了2900萬元的非法收益。那家證券公司的負責人也承認了這項指控。

但是，正當報道“今晚逮捕”的晚報還在印刷之中，就傳來“議員自殺”的消息。警察說他在飯店喝了大量酒之后，上吊自殺的。聽到此消息后，腦海里閃過了“是我寫的新聞導致了他自殺”的念頭。因為，當時我負責采訪政治腐敗，兩個月前，正是我第一個報道這位議員的犯罪嫌疑，造成了其他媒體鋪天蓋地的后續報道。議員原本是在日韓國人，也就是“二戰”時被強征到日本來，戰后不得不留在日本的朝鮮人的后代?，F在住在日本的200萬外國人中，在日朝鮮人就占了近三分之一。在日本社會中，由于他們在就業和晉升上遭遇到一些不利，每年大約有一萬人左右申請加入日本國籍。

這位議員在上大學之前就加入日本國籍，從國立東京大學畢業之后，進入大藏省(即現在的財務省)，平步青云，可以說是日本的精英階層。在1986年的大選中初次當選國會議員。那次選舉中，盡管“在日”經歷被他的競選對手曝光，也因此受到了誹謗和中傷，嘗盡了屈辱。但最終他還是以年輕、清新的形象獲得了眾多選民的支持。當選后，他經常在電視上亮相，表示要改革現狀，因而成為很受歡迎的政治家之一。

沒有堅強的后盾，政治資金也不會十分充足，不知道他濫用職權的經濟犯罪是不是與此有關聯。我在進行采訪時，盡最大可能獲得每一個可靠的證據，一步一步非常謹慎，報道沒有任何錯誤。第一篇稿子見報之后，議員自己在記者招待會上作了一番辯解，后來，他打電話，找到我說：“想詳細解釋?！蔽一卮?，“剛才的記者招待會上已經足夠了，沒有必要再聽你的辯解”，拒絕了他的要求。

聽到他自殺的消息時，耳邊響起了那個時候從電話聽筒那頭傳來的聲音。作為記者，經常會遇到自殺，可是我還很少經歷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當事人”的情況。我一邊自責，一邊考慮，這個報道是否就這樣完了?也許是出于“對死者不能再抽鞭子”的同情，議員自殺后，有關他的報道一下子都從新聞媒體上銷聲匿跡。但我想，即便是被報道的當事者去世，也無損于報道濫用職權犯罪的意義。就此沉默的話，迄今為止的努力就會白費。還有很多“題外話”沒有報道給讀者。比如，他為什么介入違法行為?為什么搞政治要花錢?證券界本身有什么問題?對于這些問題有必要給予明確的回答。

我橫了橫心，對當時的同事建議搞一個“連載報道”。他們都以為我瘋了。但是，最終我的決心打動了他們，也得到了上司的理解。一個月后，有關探討事件背景的報道分五次在報紙上連載出來。沒有來自跟事件有關人員或讀者的抗議。其他新聞機構的記者還稱贊說：“非常出色的報道”。

議員自殺后的首次周年祭時，我想去他家里，向家屬表示悼念之意，但是，他夫人通過對話機對我說“請你回去”，拒絕我參加悼念。于是我只好面對他家合掌以表示我的哀悼心情。我十分理解家屬的心情，但也不會因此來動搖作為一名記者所持有的信念。

當時，議員住宅庭院里美麗的紅山茶花正盛開?！拔移谂斡幸惶欤诳吹缴讲杌〞r，我們能共享一分美麗的心情。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互相會理解。”寫下這樣的字句，我把信投進他家的郵箱，離開了。那以后，每當山茶花盛開時，我總是要回想起當年的這件事，愈發感到記者職責的重大。

(加藤隆則：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畢業，日本讀賣新聞社負責司法、皇室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