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點點

人的一生，每天都發生著許多事，每天都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大部分過去了都忘了，可是有些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還是不斷回放著，點點滴滴，纏繞著我們，影響著我們……

那個夜晚

人生其實也不短暫，有著數萬個日日夜夜。我們不經意它，不把握它，一日一夜地流逝了。然而，人生途中無論我們多么不經意，卻總有一二個日夜深深地鑲刻進我們的腦海，甚至，影響著我們此后的日日夜夜。

三十八年前，“三夏”時的一個傍晚，收工回來后，我匆匆吃了飯，就趕去同學連隊，取母親托她捎來的“驅蚊劑”。

晚霞映紅了鄉間小路，豆灰色蘆葦花在晚風的吹拂下發出“窸窸窣窣”的音響，潺潺的河水中偶爾傳來幾聲“呱呱”的蛙鳴，遠處一壟壟綠油油的稻田里，有三兩位老農還彎著腰，大概在除蟲、挑草……夏夜萬般迷人。

突然，一陣激越奔騰的鋼琴聲傳入了我的耳中，也許是景色迷惑了我?同學連隊裊裊炊煙已經依稀可辨，也許是擴音喇叭里傳出的錄音，不!聲音是那么純。循著琴聲，我繼續向前走去。蘆葦蕩的盡頭有間草屋，草屋壁上一人高處用竹竿推出一塊60厘米見方的壁，那是我們那里牛棚里常見的窗，一個個高昂、激越的音符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我站著聽入了神，這是當時最流行的《黃河頌》，盡管演奏得還不太嫻熟，然而已聽得出指間的功底卻非常扎實。我繞著草屋走到它的入口，門虛掩著，一盞昏黃的燈隱隱約約顯出了房內的一隅：一架豎式的舊鋼琴，一位清癯戴著眼鏡的男青年坐在琴旁，他的頭上裹著圍巾，身著長衣長褲，腳上套鞋統口用布扎緊，全身只露出十個手指按著琴鍵。兩片竹簾把草屋隔成兩半，竹簾的另一半，一字型挨排臥著四頭深褐的牛，靜靜地吃著草，時而發出幾聲“哞———”聲，像是聽懂了主人的琴聲，有了共鳴，發出的贊嘆聲似的。

只聽說古時候有位公明儀的音樂家對牛彈古箏，沒想到眼前的牛棚里，有人在蚊蠅的攻勢下對牛練鋼琴，我不由得肅然起敬了。

后來，同學告訴我，他是個六六屆重點學校的高中生，離大學咫尺之近，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家抄了，父母自殺了，他被分到了農場。來農場時，幾位親戚湊了點錢，給他打點行裝，他沒舍得用。到農場后，安排他放牛，他到舊貨店，買了架舊鋼琴，天天發瘋般地對牛練琴……

也有人嘀咕，說他不好好鍛煉、改造自己。可隊長同情他，說：“他牛放得挺好，練的是革命曲子，隨他去吧，興許今后隊里演出時，還能派用場。”以后，也就沒人說了。

也許是被他的精神感動，我托同學把“驅蚊劑”送給他，他比我更需要。

以后，同學離開了農場，兩年后，我也離開了農場。我再也沒去過那條鄉間小路。但是，幾十年里卻有無數個日日夜夜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那個裹頭纏足的青年，為著自己心中的追求，在牛棚里，在蚊蠅的攻勢下，癡癡地對牛彈琴。那一幕深深地影響著我，也影響著我最熟悉的人們，主動地去經意那以后的日日夜夜。

除夕守歲

1979年，期終考試剛結束，一位沈姓同學約我們九位同學除夕那天去他家守歲。年年除夕都是伴著母親度過的，同學一起守歲會是什么樣呢?懷著一份感激、懷著一份好奇心，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沈姓同學是個殘疾人，左腿不能著地，常年靠拐杖扶持著走路，父母前幾年相繼病故，留下了一套房間，一套家具伴著他。約我們六點到他家，想想他撐著拐杖燒菜不易，我們每人買了一只菜，提早一小時叩開了他家的門。他正在廚房里，左手扶著拐杖，右手在配菜，見我們每人捧著一包菜，臉上帶著微怒地嗔怪道：“想我殘疾人不會弄菜吧?你們進屋去看看！”我們跟著他走進內屋，呀!好一桌豐盛的菜，中間一大盆三黃雞，三黃雞的盆邊豎著紅、白、紫、青四種顏色的蘿卜制成的姿態各異的丑笑娃，繞著它們的是八種冷盆，冷盆的外圍是十只小瓷杯，掀開瓷杯蓋，里面是紅綠辣椒配置的三色蛇羹。清一色的乳白色盆、杯，配上五彩繽紛的菜肴、湯羹，真是美不勝收。主人笑笑說：“三黃雞是我們單位的特產，其他都是學著燒的、雕的，大家嘗嘗吧。”我們這群好手好腳的男男女女，一向依賴父母衣食，從沒想到自己動手，今天卻接受一個殘疾人的招待，頓時慚愧不已。

飯后，他讓我們把床與桌子拆了拿到廚房里，他則從衣櫥里搬出一臺唱機，十幾張各種圓舞曲的唱片，放在茶幾上，邊把唱針擱在唱機上，邊笑著說：“地方小，將就些，誰會跳舞，帶個頭。”那時剛時興跳舞，我們中間幾位編輯、記者早已經學會了，腳癢癢的，合著拍子轉了起來，其他幾位不會的人也跟著學了起來。我倚在窗邊，捧著杯熱茶，靜靜地注視著沈姓同學，想從他的鏡片后笑著的眼神中探出點什么，可什么也悟不出。只見他一會兒用手拍拍跳舞同學的手說方位不對，一會兒又用拐杖敲敲地板，嚷道：“注意，節拍不對!三四拍，不是二四拍。”他當起了裁判。過了一會兒，見我沒跳，又怪我：“太不會生活了，太不入群!”我張張嘴，想說什么，還是咽了回去。老天，這場面對一個熱愛生活可卻有腿疾的人是多么殘酷啊!是多么難以忍受啊!可他卻為我們制造了這場面、這氣氛!

舞跳累了，大家歇息，漫談。他拿出了一些著名的散文、詩歌說：“我們乘興當回演員吧，念段自己喜歡的詩文好嗎?”他首先朗讀了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他讀得那么專注，那么入情，讓我們感受到了詩人對母校的那份深情。其他人也一一當了回演員，聲音雖不動人，可著作者的情意都體現出來了。

十二點要來臨了，他告訴我們，明年他要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了：他的一本小說要出版了，他將利用暑期去西雙版納旅游，他要和一位美麗而溫柔的姑娘結為秦晉之好了。呵!幸運之神終于沒有忘記這位善良而好強的人，我們不約而同地為他祝賀。他邊謝邊問我們明年的計劃，有人坦言，有人含蓄，都說出了自己的愿望。他聽后拿出了十串鞭炮，笑笑說：“到陽臺上去，每人一串，一邊放，一邊說出自己的愿望，那愿望會成為現實的。”我們聽了全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都知道愿望得靠自己拼搏，可當時鐘敲到第十二下時，一個個都情不自禁地嚷嚷著自己的愿望，和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送走了舊歷年。

真的，沒想到，幾十年后，這些愿望一個個都實現了，我們中有人當了市府某辦的主任，有人當了區委組織部長，有人當了企業的黨委書記，有人當了大學的老師……他成了某個著名經濟刊物中的常務副主編。

可是，再要來一次除夕守歲，怕是不成了，怕是聚不攏當年的十位同學了。

達觀的人

那日校慶，分別了二十六年的初中同學陸陸續續地走進了當年的教室，人們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之中。

門口有位頭發極度稀疏，穿了件門衛服的“老人”，朝我們張望了幾次，然后，徑自向我們走來。

當年的門衛我都認識，早該退休了，老師年老了不會去當門衛的。這“老人”對我們笑了笑，露出了僅剩的幾顆殘缺不齊的牙齒。這是誰呢?我迷惑了。

“馮國強!”有位同學認出了他，興奮地喊了起來。“馮國強?”“馮國強?”又有幾個人叫了起來，聲音中滲著疑惑。

“馮國強”好熟的名字，我竭力在腦中搜尋起來。旁邊的同學提醒：“坐第一排的。”哦，我終于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老師一走進教室中間，背對著他時，他就悄悄站起來，躲在老師身后，把老師的神態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大家捂著嘴，低著頭大笑的那個小男孩啊。歲月把他改變得面目全非了，一股悲切涼徹了我的全身。

聽完了校方的介紹，拍了幾張集體照后，一位同學做東，我們走進了學校附近的餐館。

餐館里有成套的音響設備，酒至三巡后，有人提議會唱的去即興一下。我朝幾位摩登者望去，半晌沒有動靜。突然，后桌有人向音響走去，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哇，馮國強!”我詫異地叫出了聲。“我為大家獻上一首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陽》。”我簡直不能自已了。這是首抒情的男高音歌曲，沒有功底的人一般是不會輕易挑這首的，他，馮國強，同學兩年中從沒聽他唱過歌，如今，牙也掉了，還要美聲唱法，能行嗎?“啊，多么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仿佛施鴻鄂先生來到了我們身邊。“嘩———”男同學，女同學全都使勁地鼓起掌了，餐館的服務員定格地站住了，我鼓著，鼓著，突然，淚水奪眶而出。

開始舉杯了，他來到了我的身邊：“祝明天更好。”“明天更好。”我不知是對他，對自己，還是對所有的同學喃喃地敬了一句，端起桌上的酒杯，破例地呷了口，調整了一下情緒，悄悄地問：“昨天怎么樣呢?”“插了十二年隊，還記得嗎?我能模仿，投了師，進了八年省文工團，年紀大了，轉業了，進了紹興一家運輸公司，跑運輸，身體不好，退下來當警衛。”二十六年，多少創傷深深地刻在他的臉上，他卻如此寥寥數語地概括了，臉上還帶著笑。我看著這位不到四十的“老人”，想起那過去的風風雨雨，竟當著他的面流下了淚。他沒吭聲，半晌，回到他的桌旁，拿了把椅子，坐在我的身旁：“有機會時幫兩個忙，張國勇，人挺好，條件差些，還沒結婚，有合適的，搭個橋；蔡文娟待退休了，身體不好，有時間打個電話與她聊聊。”一個身在異鄉，飽經風霜的人，竟然對男女同學了解得如此透徹，我已說不出任何話語，我怕淚水再度流下來，也怕自己不能記住他的囑托，忙拿出筆和本子記了下來。

那次校慶已經過去許多日子了，我沒有勇氣打探他的“明天”，然而，卻常常想起那次會面，我已經不再同情他了，倒是越來越敬佩他，一個在磨難中自強的人，一個在磨難后心中不留創傷的人，一個自己過得并不順暢，卻時時關心別人生計的人，這真是一個達觀的人啊!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