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單好像一下子就長了,海鳥看他時,不得不采取仰視的姿態(tài),這讓海鳥覺得甚是猝不及防。海鳥和月影結婚5年多,看著劉單的長勢這么好,他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天比一天變得渺小了。
海鳥想起他征服月影最關鍵的一句話,是表示要把劉單像親生兒子一樣看待,說不定比親生兒子還好。聽了這句話,月影的愛情之門就向海鳥慷慨地敞開了。海鳥非常懷念他和月影剛剛走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可是夜夜春宵啊。那時候的海鳥精力充沛,不知道什么叫疲乏;而月影呢?她就像一棵久旱的莊稼,在雨露的滋潤下,顯得一天比一天鮮活、光亮。
月影的房子在江邊,那條江叫蒲江;江上有個橋,那個橋叫蒲橋。橋很干凈,風很涼爽。海鳥喜歡晚飯后到橋上散散步,看橋下的一江流水,流水里的船只和水里的燈光。燈光總是紅紅綠綠的,燈影里就有許多好看的東西,竹樹啦,各種建筑物啦,月亮星星啦,一切都在水波里變幻不定,破碎支離得什么似的。還有一些白天看起來不太雅觀的漂浮物,在夜色里,遠遠看去就像大小不等的水鴨子,也不顯丑陋。海鳥看著看著就有點入迷了,他覺得他的幸福就像這江水一樣無邊無際。
海鳥的幸福是真實的。他喜歡月影,也喜歡她的房子。海鳥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子。父母沒有給他留下什么產(chǎn)業(yè),他自己一個企業(yè)工人,也是一窮二白。第一次走進月影這么寬大舒暢的房子,他覺得自己是走進了一個天堂。他的一個朋友跟他開過一個比較粗俗的玩笑,他說海鳥你真是撿了個大便宜,結婚不花一分錢,只帶著自己的那一條東西,一甩一甩過來,就人財兩得了。
照理說劉單應該喊他“爸爸”,劉單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他如果不喊海鳥爸爸,就沒有人可以讓他喊爸爸了。那天晚上三個人在橋上,月影就要讓劉單喊,可是劉單說:“給我十元錢,我就喊。”
海鳥把月影拉到一邊,表示他不能給錢:“我這個爸爸又不是十元錢買來當?shù)摹!?/p>
月影悄悄反對:“給了他就喊,一喊,你就當爸爸了”。
給了錢,劉單還是不叫爸爸,只是喊“叔叔”。劉單喊叔叔時覺得不夠理直氣壯,未免打了點折扣,如此一來,“叔”的發(fā)音總是介乎“叔”和“豬”之間,有時是“叔豬”,有時是“豬叔”,有時干脆就喊成了“豬豬”。
海鳥心里很是沒意思了一番。
不過,海鳥既然說過要把劉單像什么一樣看待,那他就得管一管劉單了。譬如說,劉單喜歡在吃飯的同時,一邊做作業(yè),一邊看電視動畫片,這怎么行呢?海鳥說這堅決不行。又譬如,劉單喜歡打電子游戲,常常耽誤了回家吃飯,海鳥說,這也堅決不行的。但可惜的是,月影卻另有說法:孩子個個喜歡動畫片,劉單在吃飯時間看,那是吃飯時間不對,不是劉單不對,所以最好改一改吃飯時間;劉單打電子游戲自然是不好的,但是他老是跑出去打更加讓人不放心,既然劉單反正要打,不如買一臺電子游戲機,讓他可以在自己家里打。
游戲機買回來了,海鳥不好再說什么。海鳥有煩惱了。這時他意識到,一個人的幸福,不可能是無邊無際的,而一個人的煩惱卻可以無邊無際。劉單恐怕就是他從今往后的“無邊無際”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月影在家里洗衣服,海鳥在洗地。本來,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洗干凈了,海鳥把一個一個房間的地洗好了,就感覺清清爽爽。一家人坐在這清清爽爽的家里吃飯,這就有點天倫之樂了。可是,劉單遲遲沒有回家,估計摸到網(wǎng)吧去了,這讓月影有點掛心,聽電視新聞說,最近地方上常有一些不良少年,專門出入網(wǎng)吧和游戲機店,敲詐比他們更小的孩子,敲詐不成,便拳腳相加。月影雖然也給劉單講過這些事,告誡他不要去這些是非之地,但終究放心不下。于是她就朝海鳥問:“海鳥,現(xiàn)在幾點啦?”
海鳥看了看鐘,說:“4點了”。
“4點了?”月影說,“劉單的自行車還沒買呢。”
昨天,月影跟海鳥商量:“劉單說自己的自行車太舊了,不好騎,想買輛新車。”海鳥說:“太舊了也不會,只不過是有點舊,劉單想騎新車罷了。”月影問:“那舊車你騎不騎?”海鳥說:“我不騎,我喜歡走路。”月影覺出這話有點不對,海鳥不是喜歡走路的,怎能說自己喜歡走路呢?于是月影就說:“那就賣給修車鋪吧。”海鳥說:“行,可以讓劉單自己去賣,他已經(jīng)長大了。”月影說:“嗯。”
可是,劉單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月影有點放心不下。放心不下歸放心不下,月影還是繼續(xù)洗衣服,海鳥繼續(xù)用拖把洗地。
洗著和洗著,劉單回家了。
劉單說,他提前回家是因為記掛著今天還要買自行車。
“你最好把舊車賣給修車鋪子,”海鳥說,“自己去賣,經(jīng)歷點事。”
劉單說:“我不會賣。”
月影聽見了,走過來對海鳥說:“讓他一個人賣舊車不太好吧?”海鳥的臉暗淡了一下。這時劉單又轉向他媽媽,很著急的樣子,“現(xiàn)在就走,買車去。”于是月影對海鳥說:“那你帶他去吧。”
“明天是星期天,明天買不行嗎?”海鳥說著示意性地瞅了瞅手中的拖把,以及還沒有洗完的地。
月影說:“那就明天吧。”
“不,就要今天,就要現(xiàn)在。”
月影:“我們現(xiàn)在正忙著,洗衣服,洗地,還得燒菜做飯;你今天一整天不回家,等你一起買車等不到,現(xiàn)在我們正忙著,你又要買車了。”
海鳥管自己到另一個房間,低著頭洗自己的地。聽到劉單仍堅持著,喊叫著:“不,就要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行嗎?”月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現(xiàn)在忙呀,走不開呀,你怎么不睜開眼睛看一看呢?
這時,海鳥從房間沖了出來,海鳥說:“不用說那么多了,明天買為什么不行,怎么不行?”
月影聽海鳥這么說話,覺得心里受了傷。當然她不是認為海鳥的話哪里錯了,而是她感覺到海鳥的話是忍受了很久以后噴發(fā)出來的,就像一顆子彈在槍膛里忍受了很久,然后帶著濃濃的硝煙味噴射而出,于是她就受傷了。
月影正受傷著,就聽到“砰”地一聲,是生氣的劉單一甩門把他自己鎖在房間里了。劉單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喊出了至關重要的四個字:“挑撥離間。”
劉單雖然讀書不好,但是他也會用用成語。劉單的成語一出口,海鳥便陡然喑啞了下來。后來海鳥想,不就是一輛自行車嗎?月影是一個企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同時也是股東,每年分紅就有二十多萬元,區(qū)區(qū)一輛自行車,那算什么事呢?
二
每次煩惱著劉單,海鳥就會想起自己的女兒海櫻。
一般情況下,海鳥每年給朱萍打兩個電話。正月初一次,問前岳父岳母老人家新年好,問朱萍新年好,最后問海櫻新年好。海鳥希望海櫻在電話里叫他一聲爸爸,可是朱萍從來不讓海櫻接他的電話。六月初十海櫻生日,情況也是一樣,海鳥說祝海櫻生日快樂,朱萍就說好,我會轉告的。可是海鳥認為,朱萍一次也沒有告訴海櫻。朱萍真是沒有誠信,海鳥想,而海鳥是一只多么溫柔多情的鳥啊!或許,當朱萍終于明白她放飛了一只好鳥時,未免已經(jīng)遲了。
海鳥沒有料到,和朱萍分手多年,朱萍會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這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
“朱萍,朱萍,是你嗎?你怎么啦?”朱萍在哭呢,朱萍傳來了哭泣聲。海鳥馬上緊張起來,“朱萍你怎么啦,發(fā)生了什么事?海櫻呢?海櫻沒事吧?”這幾年,海鳥總是想到朱萍可能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海櫻跟著朱萍讓人不放心,只怕遲早會出點問題。
朱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海櫻有事呀!”
“海櫻有什么事?你快說。”
“我在廈門待不下去了,”朱萍說,“我要和海櫻回去了呀!”
海鳥松了口氣,說“那就回來吧”。
朱萍說:“可是海櫻要讀書呀。”
海鳥說:“那就讓她回來讀書吧。”
朱萍說:“可是海櫻回去,我怎么辦呢?”
海鳥說:“你不是有家嗎?”
朱萍說:“我沒有家呀。”
海鳥說:“你怎么會沒有家呢?”
朱萍又哇哇哭了起來,她說:“我從來就沒有家的呀。”
原來朱萍真的沒有家。海鳥和朱萍分手的時候,朱萍說自己也有男人,也有家,原來全是胡說。有人說朱萍跟一個廈門的什么老板混,吃青春飯,把海櫻放在一個小學里寄讀,看來是真的。但是朱萍的青春眼見只剩下一條尾巴了,吃“青春飯”難矣。
海鳥對電話那頭的朱萍說:“朱萍,我覺得你和我都應該做一匹好馬。”
朱萍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海鳥說:“你沒聽說過‘好馬不吃回頭草’嗎?”
電話那頭馬上停止了哭泣,跟著傳來嘟嘟的聲響。
電話雖然掛了,海鳥的好心情并沒有受到影響,畢竟,朱萍來電話了,而且朱萍在電話里哭了,這說明海櫻回來有希望了。海鳥太了解朱萍了,朱萍是個急性子,她這么急把電話掛了,很可能過一會就會再打過來。在朱萍和海鳥離婚那天,海鳥曾親眼目睹朱萍給那個所謂的男朋友一連打了十幾個電話,十幾個電話的內(nèi)容其實只有一項,那就是她向那個男的說明并不斷補充,說她是在上午10點30分辦了離婚手續(xù)的,領到的是一本藍色的離婚證書。海鳥還清楚地記得,朱萍打完電話,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張名片來,對海鳥說,這是她的男朋友的名片,以后如有什么事,可以打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找她,那就是她今后的家了。海鳥忍著憤怒,挺紳士地把名片收下,還跟朱萍握了握手。朱萍是有手機的,海鳥怎么會打名片上的電話呢?就算朱萍沒有手機,海鳥也不會打名片上的電話。所以后來,海鳥壓根兒也記不起這張標志著他的恥辱的名片放哪兒了。
等朱萍再打電話,恰巧海鳥正在上課。課堂上,海鳥搖頭晃腦,像個夫子似的給學生講解《報任安書》中的一段:“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放下夫子架子,海鳥對他的手機說:“喂,朱萍啊,我正在上課,等一下再給我打電話好嗎?”朱萍在電話里說:“什么?你在上課?海鳥啊海鳥,你為什么要撒謊呢?”海鳥只好又重復說:“喂,我正在上課,你等一下再打好嗎?”朱萍的聲音響亮起來:“你什么時候成了人民教師了你,海鳥你真是太過分了,竟然在這個時候捉弄我,你、你安的什么心哪?”
海鳥不得不關了手機,他看到滿教室都是略帶稚氣的,好奇的,驚詫的眼睛。
“同學們請原諒,我們繼續(xù)上課吧。”
讓同學們自己看書,海鳥則走下講臺,在教室里踱來踱去,表面現(xiàn)象是監(jiān)督同學們看書,暗地里在想自己的心事。海鳥從一個企業(yè)下崗后,前年經(jīng)人介紹來到這所職業(yè)高中代課,這事朱萍當然不知道,可是正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朱萍自己不知道的事,不肯自己謙虛謹慎弄明白,反而一口咬定海鳥撒謊,這真是豈有此理。難道海鳥也像你朱萍這么喜歡撒謊嗎?再說了,海鳥從來只有被別人捉弄,什么時候捉弄過別人呢?再再說了,當人民教師是件光榮的事,讓他海鳥當了一回,怎么就變成“太過分”了呢?
海鳥正想得有趣,踱步經(jīng)過學生西米身邊,被西米叫住了。海鳥俯了身子,可有可無地看著西米問:“什么?”
西米的聲音很小,西米說:“老師,你的手機號碼可以告訴我嗎?”
海鳥想也不想就說:“好吧!”
海鳥給西米寫了手機號碼。一節(jié)課就這樣過去了。下課的鐘鐺鐺鐺響著,一切就像注定了似的。
走出校園后,海鳥徑直回到自己的宿舍。海鳥的住處挺復雜的:馬鎮(zhèn)環(huán)城西路蓮花三弄二號樓4單元301室。海鳥想在自己的住處,安安心心等朱萍的電話,聽朱萍打算怎樣安排女兒海櫻。
這個復雜的住處,月影沒來過。她問過海鳥住在哪里,海鳥曲里拐彎一說,月影根本沒法記住。其實記住也是白記住,月影來不了馬鎮(zhèn)。月影暈車,坐一會兒車就臉色慘白,還得臉色慘白著回去,這劃不來。最主要的原因是,劉單根本離不開月影。劉單從早上睜開眼睛到晚上睡覺,沒有一件事可以離開月影,就是睡覺以后,他還是離不開月影,夏秋季節(jié),劉單半夜醒來喊蚊子咬,需要月影起來給他拍蚊子;冬春季節(jié)劉單睡時把自己的被子蹬到床下,凍醒了喊冷,需要月影起來給他蓋被子。如果沒有人給他做這一切怎么辦呢?不知道,反正從來沒試過。沒試過的事情怎么知道呢?所以說月影來不了。有時候月影自告奮勇說,我去你那里。月影說了一百次,一次也沒來。月影說要來,都發(fā)生在海鳥回家過夜又和她親熱不起來的時候。海鳥一想起隨時可能受到劉單的干擾,剛剛勃起的欲念便煙霧般消散。海鳥說:“算了,下次吧。”
海鳥記不起他有多久沒和月影親熱過了。
海鳥在他的住處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朱萍的電話。朱萍不是哭泣嗎?朱萍不是說海櫻要回來了嗎?朱萍不是急性子嗎?可為什么沒有朱萍的電話呢?
差不多該就寢了。海鳥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去,用一只手把自己的腦袋支在枕頭上,他要好好想一想,朱萍為什么不來電話。正想著,手機響了,海鳥抓起手機就說:“朱萍你跟我捉什么迷藏啊?”
電話那頭卻不是朱萍,月影在電話那頭說:“海鳥你在哪里?你剛才叫我什么?”
“我在房間里,”海鳥說,“你要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
“你一個人在房間干什么?”
“你說一個人在房間能干什么呢?”
“你要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回家。”
“怎么說呢?”海鳥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回家了,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海鳥說,“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就這樣。”
“我聽不懂你說什么鳥話,但是你要回來。馬上。現(xiàn)在。”沒等海鳥想出托辭,月影就說,“你要不回來,我就……我就要哭了。”
月影說著真的哭了起來。海鳥于是趕緊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好了,你別哭了,我這就回去。”
三
回到家里剛好10點鐘。月影一個人在家。不用問,海鳥也知道,劉單一定泡在網(wǎng)吧里。劉單長大了,電子游戲機已不能滿足他的需求,去年月影又花一萬元買了一臺電腦,基本上是供劉單娛樂用的,可不知為什么,劉單還是常常出去泡網(wǎng)吧。
一個女人能掙那么多錢,如果不讓自己的兒子多花點,也許會覺得心里不踏實。月影不但舍得讓劉單花錢,而且她對海鳥也沒什么要求,她對海鳥說過,如果海鳥不想代課就不要代課,天天待家里,她更高興。海鳥拼命搖頭,表示這話他是不能接受的。同樣海鳥也不能接受那臺電腦,因為劉單常常在電腦前一坐,就要超過半夜,弄得海鳥無數(shù)次失眠。所以海鳥覺得那臺電腦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現(xiàn)在,海鳥和月影都在等劉單回來。月影看書,海鳥看電視。電視節(jié)目不好看的時候,海鳥就站起來四處轉轉。海鳥沒有轉進客廳,因為他不愿意接近那臺電腦,他只是走到客廳門口,看門上貼著的那張世界名畫。那其實是一張掛歷。海鳥在家,總要看一看那張年歷,計算著自己什么時候可以像一條魚一樣從這個家里游出去,什么時候這條魚又必須被月影這個漁夫打撈回來。看完了年歷,海鳥用手去摸了摸美麗的畫面,摸到了一個犬牙交錯的窟窿,他猛然想起,有一次月影鎖了客廳的門,不讓劉單接近電腦,劉單氣憤之下,一拳就把這個木板門打得皮開肉綻,后來月影就在門上貼上了這張風景秀麗的年歷,以粉飾太平。
海鳥像觸了電一樣陡然縮手,身體奇怪地抽搐了一下。
電視里還在打廣告,海鳥心里煩躁起來,“啪”一聲關了電視,說:“操,什么東西。”
“海鳥,你一個人在說什么呢?”
“我說都什么時候了,劉單怎么還不回來。”
“快12點了,劉單大概在哪個同學家里睡了,我看不回來了。”
一聽這話,海鳥覺得周圍頓時變得寬闊起來,哪里都不礙眼了。他走進來,看到月影已經(jīng)在寬衣,很快,就只剩下一層襯里,變得薄如蟬翼了,而只有豐滿之處,依舊毫不含糊地豐滿著。這種單薄和豐滿,在海鳥此刻的寬闊里,構成了非常誘人的景致。
貼近月影時,海鳥一下子長大起來,就刻不容緩地要幫月影抖落最后的那層蟬翼。這只蟬已經(jīng)開始“嚶嚶”地叫喚了,但是這只蟬想飛起來,飛起來需要一定的過程,所以這只蟬就躲來躲去,并且這只蟬還嚶嚶地說起人話:“海鳥你剛才一個人在說什么呢?”
海鳥像個詩人一樣才思敏捷。海鳥說:“我說,操。”
海鳥開始周游列國,他的手輕柔地游遍了月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他想真該讓這只蟬飛翔起來,他自己也要飛翔起來。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飛翔了。
海鳥漸次進入之后,聽到這只蟬真正吟唱起來了,像一首千古絕唱一樣吟唱起來了。海鳥正想進一步領略這其中的美妙內(nèi)涵,卻突然被一種非常不協(xié)調的聲音所介入———門鈴。不再是飛翔的海鳥和蟬,而是兩只斷了線的風箏,萬般無奈地墜落下來。
只要家里有人,劉單就要按門鈴,三更半夜也不例外。劉單回來了。
但風箏還想接上線,重新飛翔起來。風箏委頓在地上等待時機。
海鳥早就跟月影說了,劉單不該常常三更半夜按門鈴,為什么不叫他自己開門呢?海鳥還說過類似的事情:劉單夜里發(fā)現(xiàn)自己蹬了被子被蚊子咬了,為什么自己不處理,要別人大冷天從被窩里大熱天從睡夢里起來服侍他呢?但是月影從來沒有引起重視。
門鈴一個勁地響著。再也沒有什么時機了,從來就沒有播種時機,又如何等待收獲?海鳥分明感覺到自己在收縮、撤退、消解,最后,海鳥的武器咣當一聲滑落,敗下陣來。
月影穿衣服去開門的過程,門鈴又響了兩次。月影開了門,恨恨罵了句:“豬。”
月影回到床上,海鳥已翻身朝了墻壁。月影默默躺了會兒,感到實在難以忍受,雙腳在床板上像戰(zhàn)鼓一樣擂響。但戰(zhàn)鼓擂得再響,奈何海鳥已經(jīng)是一座空城,再也無法用兵。
清早,海鳥還在睡中,月影想起夜里的事,就想溫柔地抱一抱海鳥。可是,她剛剛碰到海鳥的身體,海鳥便發(fā)出一聲驚呼,突然間身體抽搐,一只手臂揚在空中,像蛇一樣扭動起來。月影驚得向后一閃,臉都白了。海鳥醒了,一片迷茫地看著月影,他覺得月影此刻的神態(tài)十分怪異而陌生。他聽見月影很小心的樣子問:“海鳥,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么?”
“我知道,我剛才做了個怪可怕的夢。”
“怎么可怕呢?”
“我夢見我殺了人,這個人還有名有姓,他叫鄭克文。”
月影松了口氣,說:“以后別亂夢,知道嗎?”
海鳥像個孩子似的點點頭,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四
近來,海鳥都在做著同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童年的游戲里,槍殺了一個叫“鄭克文”的人。海鳥小時候有一把玩具手槍,他和小伙伴最常玩的游戲,都是和那個時代有關的主題。海鳥拿著他的玩具手槍指東打西,像個紅色英雄。當海鳥的槍口對準一個陌生人時,他想起來了,此人名叫“鄭克文”,是個大漢奸。“鄭克文,你的末日到了,”海鳥說著就扣動了扳機。這時,海鳥的玩具手槍竟然變成了一把真槍,“砰”的一聲,鄭克文一頭栽倒,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奇怪的是,海鳥無論如何想不起他的童年時代有個叫鄭克文的伙伴,而且從告別童年時代直到今天,他的朋友、同事、熟人乃至隨便什么人,也沒有一個是叫鄭克文的。
海鳥一覺醒來,就聽到了劉單打電腦游戲的聲音。海鳥想,戰(zhàn)爭開始了,戰(zhàn)爭一開始,我就要當逃兵了。于是海鳥決定在床上再躺一會,等月影回來,他就找個借口對月影說,學校今天有事。然后他就可以像一條魚一樣從這個家里游出去了。海鳥害怕劉單的戰(zhàn)爭。今天是星期日,劉單的戰(zhàn)爭要進行一整天,玩了《三國志》,還有《神雕俠侶》,還有《玉女狂俠》,刀光劍影,無邊無際。玩得累了,他就放一首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樂曲鏗鏘,歌遏行云,這時海鳥是在靜心備課也好,或者正在午睡也好,全都不在劉單的話下。
海鳥也想戰(zhàn)爭,但是他找不到對象。他批評劉單時,劉單只不過翻了一下眼皮,把批評他的海鳥當成一個胡言亂語的白癡;他批評月影教育不好,月影也是一聲不吭。多批評幾句,月影就哭了。
戰(zhàn)爭使女人哭泣,這是海鳥的結論。
月影是個有錢的女人,可是月影一點也沒有觀念中那種強女人的味道,直至柔弱得像一棵水草,細長細長的水草在水流中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要折斷似的。月影如果是那種比較剛硬的女人,她指責海鳥小氣,責備他沒有信守諾言,像對待什么一樣對待劉單。那樣的話,海鳥就可以吵架,可以譏諷她的教育有多失敗,論證由這種教育成長起來的劉單是多么的令人難以接受。如此這般,不管怎樣結局,海鳥都無須退讓,哪怕最后復制出一個像他和朱萍一樣的結果,也在所不惜。他可以像握一握朱萍的手一樣握一握月影的手,挺解脫地說:“就這樣吧。”
但月影是那么的無助,月影的哭泣像一棵水草在激流中跌跌撞撞。月影一旦哭泣,海鳥就會想,月影哭泣什么呢?對了,月影一定哭泣她的前夫,月影和她的前夫男歡女愛,制造了劉單,如今劉單卻落在了海鳥手里,所以月影就哭泣了。
海鳥的心里濃云密霧一般壓抑,海鳥想,還不知道是誰落在誰的手里了呢。于是海鳥就想起了海櫻。海櫻一個溫州鄉(xiāng)下的女娃,到廈門一個不知道什么樣的小學寄讀,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呢?而劉單卻過得像個混世魔王。
海鳥想起他卜過的一個卦。
離婚的第二天,朱萍還特地來看望了海鳥。海鳥心如死水形同槁木,坐在窗前,擺弄著三個銅錢,朱萍敲門進來了。海鳥看了朱萍一看,覺得無話可說。
“海鳥你不要這么想不開嘛,天下好女人很多,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海鳥笑了起來:“誰封你做‘好女人’ 了?”
朱萍也笑了:“海鳥你這么小氣干嗎,分手是感情問題,也不至于我就成了‘壞女人’了。”朱萍看到海鳥手里的銅錢,問,“海鳥你這銅錢做什么用呢?”
“占卜。”
“占卜?那是迷信。”
海鳥說:“我當初相信你,猶如相信這銅錢,本來也可不信。不過銅錢自身并無功利,而你卻有銅臭。”
“算了不說了,反正你也不理解我,”朱萍說,“不過我想知道你占卜的結果怎樣。”
“被你打斷了。但有一點你要明白,陰陽消長,天道循環(huán),確實誰也不知將來。”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那你給我也占一卦好嗎?”
“你占什么?”
朱萍毫無顧忌地說:“婚姻。”
海鳥心痛了一下,說:“好!”
丁丑年辰月戊午日占婚姻
得《大壯》之《離》
占畢,海鳥在紙上寫了四個字:“防申年月。”他對朱萍說:“卦逢六沖,水火難容,這里面根本就沒有什么好姻緣。甲申年,也就是7年后相克,大兇之象。”
朱萍的臉一下就白了,但是朱萍笑了起來,很諷刺地笑了起來。朱萍說:“海鳥,你還是算算你自己吧。”朱萍又說,“海鳥,我現(xiàn)在覺得,離開你真是一點也沒有錯。”
朱萍帶著壞心情離開后,海鳥收拾起三個銅錢,其中有一個銅錢從桌子上滾落下來。滾落下來就滾落下來吧,可是海鳥卻找了半天找不到。海鳥一邊找一邊說,銅錢啊銅錢,你只不過就事論事,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呢?后來銅錢找到了,海鳥把它們收好,又把寫著“《大壯》之《離》”的那張紙,也放到了一本書的夾頁里。這時海鳥明白,原來生活就像一本書,要一頁一頁翻下去,當這本書翻到“《大壯》之《離》”,情景自然就會不同了。
2002年是壬午年,照說卦象應期在甲申年,也就是后年。后年還沒到,預兆已經(jīng)出現(xiàn):朱萍來電話了。朱萍不但來電,而且哭了,而且說自己從來就沒有家,而且哭著說要回來。海櫻回來那當然再好不過了,可朱萍怎么可以“回來”呢?如果朱萍回來,月影怎么辦?再說了,朱萍要是可以這么說走就走說來就來,那海鳥的懷抱豈不成了她的臨時客棧?
五
如果這個星期天海鳥不是像一條魚一樣游出家門,回到馬鎮(zhèn)自己的住處,他就沒有機會見到學生西米,那么接下來的故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可是海鳥不想一整天面對劉單的無所顧忌,那樣的話,他會覺得非常壓抑,所以月影回家后,他對月影說,學校有事,就出了家門,到馬鎮(zhèn)來了。
一路上,海鳥都在和月影吵架。事實上海鳥并不是真正和月影吵架,他每次和月影發(fā)生的爭吵,只不過發(fā)生在心里。海鳥措辭激烈,而月影呢?可以想像,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在袒護劉單,海鳥為此非常生氣,結果可想而知,把月影弄得很是傷心。于是海鳥想,月影是個這么柔弱無助的女人,他海鳥怎么可以欺負一個女人呢?這種心里的吵架如果發(fā)生在晚上,那么入睡以后,海鳥就會夢見自己槍殺了一個叫“鄭克文”的人。海鳥被自己的殺人行為驚醒后,身體發(fā)生奇怪的抽搐,手臂伸向空中,蛇一樣扭曲起來。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叫“鄭克文”的人,可是他是誰呢?海鳥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學生西米,把學生西米弄得十分驚奇。
情況是這樣的。海鳥到馬鎮(zhèn)后,學生西米打電話給他,說有事。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對學生西米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了———學生西米失戀了。學生西米的男朋友是別班的一個男同學,和學生西米好了近一年,最近,那個男朋友突然不理睬西米了,什么理由也沒有。最氣的是,那個男同學還常常當著西米和別的女孩打情罵俏。那個男同學有什么好呢?學習成績不好,家庭條件不好,人品不好,什么都不好。一個這么不好的男同學,竟然說不理西米就不理西米了,那西米豈不是比那個什么都不好的男同學更加不好?
就在海鳥在課堂上念“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的時候,學生西米覺得老師有點了不起。學生西米打算請老師指點迷津。
按照海鳥報的地址,學生西米來到了環(huán)城西路蓮池一巷蓮花三弄二號樓4單元301室。學生西米一見到海鳥很高興,說:“老師,你的住處真好玩,這么復雜,老師你就像一個城市里的隱士。”
在學生西米到達之前,海鳥把房間匆匆整理了一下。海鳥的住處簡陋,一床一桌一椅,還有幾本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整齊,起碼地上干凈了,床單平整了,被子疊好了。海鳥注意到自己的床是最漂亮的地方,床單印著一大朵一大朵的菊花圖案,鋪在厚厚的被褥之上,看上去美麗又溫暖;被面也好看,是許多許多的茶花,茶花被一個又一個的方框間隔,交錯成許多個大十字。還有枕巾,繡著兩只展翅飛翔的紅蜻蜓,怎么看怎么春意盎然。
學生西米坐在床沿上,就像坐在花叢中一樣。
海鳥當然是要寬解學生西米了。海鳥說西米,那個男同學有什么好的呢?他不理睬你,那是他的損失不是?反過來說,他不理睬你那也是你的造化,使你不至于誤入歧途,委身于一個這么不好的男同學,而使你日后有機會找一個真正讓你欣賞的好伴侶。海鳥說,生活就是這樣,有些事看似不幸,其實是命運的饋贈,而有些事看似幸運,其實卻給你帶來災難。
學生西米說:“老師你真好,我好崇拜你哦。”
海鳥說:“可是你一點也不了解我,假如我是個殺人犯,也值得你崇拜嗎?”
“你怎么可能殺人呢老師?”
“我常常夢見自己槍殺了一個叫鄭克文的人,可奇怪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鄭克文是誰,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學生西米說:“老師你好深奧哦。”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天色暗了下來。海鳥發(fā)現(xiàn)天色暗了下來,對學生西米說,該回去了。海鳥說我送送你。海鳥說著站了起來。學生西米也站了起來。他們下了樓,沿江邊一條比較僻靜的路,慢慢地走著。他和學生西米走這條路是十分正常的,因為學生西米是個住校生,他們走的方向,就是這所學校。
路上海鳥對學生西米說,西米你要抓緊學習,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你得爭取考出個好成績來,不能像有的孩子,家里有那么好的條件,卻不肯好好讀書。學生西米說,老師我一定抓緊學習,我一定考個好成績。學生西米問,老師暑假期間你打算做些什么呢?海鳥說,也許,我得爭取和我的女兒海櫻見上一面。學生西米站住了,看著海鳥:老師你的女兒在哪兒呢?海鳥說在廈門,在廈門一個不知道什么樣的小學里寄讀。學生西米又問,老師你是不是……離婚了?海鳥的感情復雜起來,突然間他覺得,他的失敗在于他不能真正地征服一個女人。海鳥說,西米啊,我告訴你吧,女人是愚民,孩子是愚民的產(chǎn)物,你只要征服了愚民,愚民就按照你的意志管理好自己的產(chǎn)物,那么你就勝利了。學生西米這次又站住了,抬起頭,微微張開嘴巴,很吃驚的樣子,用充滿疑問的神態(tài)看著海鳥,那副紅唇白齒仿佛含著一種極大的抗議:老師你怎么這么說呢?
海鳥比學生西米高出了一個頭,因此他也就很近地俯視著學生西米,原來學生西米還是挺漂亮的啊!月光下,海鳥的眼睛看到了西米一個很致命的部位,那個地方潔白,豐滿,像個花蕊一樣,在微風中飄散著迷人的芳香。
海鳥竟有些癡了。
恰巧,校長古月胡這時迎面走了過來,把一切盡收眼底。可是校長古月胡又好像什么也沒看見,就走過去了。
學生西米低了頭,說:“老師,校長看見了。”
“是啊,校長好像看見了我們。”
“老師,我們下次不要走這條路。”
看見校門了,學生西米緊走幾步,回過頭來招招手:“老師拜拜。”
海鳥往回走的路上,耳邊還響著學生西米的話:老師,我們下次不要走這條路。
六
感覺自己進入某種寂靜狀態(tài)時,海鳥就在意念中注入了一個人,一個問題:海櫻。相聚否?
三個銅錢在海鳥的手心里搖滾翻轉,一次、二次、三次播撒在桌面上,爾后陰陽分明,無可更改。六次成一卦象,兌上坤下,是為《萃》。又變出了一個《隨》卦。《說卦》有云:“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萃聚而升不來也。”64卦只有一個《萃》卦。萃,聚也。這不是天意是什么?
最近,朱萍幾乎一天一個電話,電話里新鮮百出,像新華社最新消息。開頭幾天,朱萍每次都重復一個內(nèi)容,說:“海鳥,我跟你說的話,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說:“海鳥,你要是把我的情況到處亂說,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哪能呢?朱萍你就這么信不過我?再說了,你過得不好,我有什么可光榮的呢?”
說實話,海鳥真不希望朱萍過得不好。朱萍如果過得不好,海櫻能有好日子過嗎?所以海鳥對朱萍說,最好讓海櫻回來讀書,他也可以照料到。至于朱萍,完全可以回到溫州或是溫州的馬鎮(zhèn),找份工作先安頓下來,再考慮長久之計。
可是海鳥說不動朱萍。朱萍說她怎么可以就這樣回來了呢?她怎么可以讓全馬鎮(zhèn)的人說她朱萍的日子過得這么不好呢?這么多年來,她都在告訴馬鎮(zhèn)人:朱萍的日子過得很好,比誰都好。當然了,如果朱萍要和海鳥重新在一起,那也是出于為女兒海櫻著想,而絕不是她朱萍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朱萍的日子好到什么程度了呢?過了幾天,朱萍就不厭其煩地告訴海鳥了。朱萍開始說,她要到馬鎮(zhèn)來,把海櫻的戶口遷到廈門去,這樣方便海櫻在廈門就學,朱萍說一旦海櫻的戶口遷到廈門,她就再也不回溫州了。海鳥在電話里沉默著。朱萍又說,其實“那個男人”待她挺好的,常常夸她長得聰明端莊,最近,他還給她買了一套大大的房子,過幾天要搬進去住了。真的。
“聰明端莊是長起來的嗎?”海鳥問。
“那當然。”朱萍說,“像你海鳥,長得蠢。”
“你不是說你從來就沒家嗎?”
朱萍笑了。朱萍說:“那天我心情不好嘛。”
朱萍跟海鳥說的最后一件事,是關于她的新房。她說新房處在一個很好的地段,日后一定會增很大的值;新房前面是一條高速公路,每天都可以看到各種車子在公路上飛來飛去;海鳥你在高速公路上坐過車嗎?開始,車子閃電一樣飛奔,覺得有點可怕,可是坐了幾次之后,感覺很爽,很過癮。
嗯。嗯。海鳥在電話里這么應著,他不想揭穿朱萍,他現(xiàn)在只關心朱萍最終是否愿意把海櫻送回到他的身邊來。
占得《萃》卦,本來海鳥就無須煩惱,他應該高興才是。海鳥高興了。可是海鳥高興過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致命的環(huán)節(jié):《萃》卦的初六動了。卦無故無動,動必有因。初六爻卦辭說:“乃亂乃萃。”聚就是聚,不聚就是不聚,怎么會是亂聚呢?于是《象辭》又解釋說:“乃亂乃萃,其志亂也。”其大意是說,亂聚,是因為心志迷亂了。
這真是個想不通的卦。海鳥想,與其胡思亂想,不如打個電話給朱萍,叫她再也不要撒謊了,明明白白說清楚,她打算把海櫻怎么辦。
朱萍這次比較有耐心,她先聽海鳥把話說完,再繞過來問海鳥:想不想海櫻過得好?“這還用說嗎?誰不想自己的女兒過得好呢?”海鳥說。“父母不在身邊,兒女能過得好嗎?”朱萍緊追著問。“當然不能。”海鳥說。“那好,為了海櫻,我們重新在一起吧。”朱萍說。“你不是過得挺好嗎?你不是有家嗎?”海鳥說。“這些不用你管。”朱萍說。“可是我有家呀。”海鳥說。“這些我也不管,你答應,我就回去。”朱萍說完,就安靜下來,像一個坐在河邊的釣叟,就等著魚兒咬餌了。
“不行,我不能和你亂聚。”
“你說不行?那你要后悔的。”
“我為什么要后悔?”
“你三番五次捉弄我,先說行,再說不行,讓我扮演一個沒臉沒皮的女人。”
“我只說女兒回來行,沒說你行。”
“你沒腦呀,”海鳥仿佛聽得見朱萍咬牙切齒,“這么沒腦子的話你都說得出來?我,恨死你了。”
海鳥的耳膜受到了一次強烈的震蕩。他想,朱萍會不會把電話摔壞了。他又想,朱萍還是這么喜歡撒謊,而且性子還是這么火爆,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觀。
七
海鳥終于和月影真實地吵了一架,起因,卻是一件再日常不過的小事。
其實這一天和往日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劉單因為前一個晚上睡得太遲,早上他的鬧鐘根本鬧不醒他。鬧鐘也沒鬧醒月影。月影太累了,昨夜她照料劉單睡下,已經(jīng)超過12點。海鳥醒了,聽了5分鐘鬧鐘,早已沒了睡意。鬧鈴都鬧啞了。海鳥起床,去叫醒了劉單。等到劉單上學月影上班,海鳥再睡。海鳥今天沒課。海鳥再次起床后,到菜場去買菜。買了菜,他算準月影和劉單回家的時間,開始燒菜做飯。先是月影下班回家,然后劉單放學回家。劉單一到家,最后一道菜恰好上了餐桌。海鳥打好飯,放置好三雙筷子三把湯勺,說:“開飯了。”
說完“開飯了”三個字,海鳥才發(fā)現(xiàn)劉單已經(jīng)坐在電腦前了。海鳥就坐下來吃飯。月影也坐下來吃飯。月影喊:“劉單吃飯了。”劉單說:“等一下。”月影就等了一下,又喊:“劉單吃飯了,飯菜都涼了。”劉單說:“吵什么?等一下啦!”劉單喜歡吃蝦,于是月影開始一只一只剝蝦,把剝了殼的蝦另類地盛在一個小碗里,放到劉單的座位前,又把劉單平時喜歡吃的幾個菜也移置過來放好。劉單來了。劉單開始吃飯。月影說:“期末考試了,劉單你要認真學習。”月影又說:“劉單你要多吃菜,菜里營養(yǎng)好,吃了有力氣。”月影又說:“劉單你這幾天最好別打電腦游戲了。”劉單說:“知道了知道了。”月影說:“你說知道了,可從來不去做,說話從來也不算數(shù)。”
劉單把飯碗和筷子“啪”一聲擲在桌上。飯碗在桌沿上滴溜溜轉了轉圈,掉到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雪白的米粒四散開來,像開了一地不知名的小白花。
劉單又回到他的電腦那里去了,“砰”一聲撞上房門,整個房子都顫抖起來。
海鳥和月影都只吃了半碗飯,已經(jīng)沒有胃口再吃下去了。月影收拾了餐桌,蓋上桌蓋,再放10元錢在桌蓋上。10元錢是嶄新的,貼著桌蓋的一角,看上去像是新買的桌蓋的一個商標。這10元錢是給劉單出去吃飯的,劉單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可以不吃飯呢?
接下來海鳥覺得甚是無所事事。劉單雖然只占據(jù)一二個房間,可劉單的氣息籠罩著整個房子,濃云密霧一般。海鳥的好心情被鎖在云霧里,一點也釋放不出來。就連書房此刻也是形同虛設,以海鳥現(xiàn)在煩雜的心情,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看書。
海鳥只好選擇和月影一起午睡。
正睡著,月影突然聽到海鳥的驚叫,她又一次看到海鳥全身抽搐,手臂伸向空中,蛇一樣扭曲起來。月影趕緊像拍嬰兒一樣拍打海鳥,安慰海鳥的身體。海鳥一定又夢見他槍殺鄭克文了,月影想,鄭克文究竟是什么鬼東西呀。
后來就到了晚上。晚上就漫長了。晚上的漫長主要是海鳥漫長。下午已經(jīng)睡足了,晚上時間,他只盼著劉單早點休戰(zhàn),讓他在睡前的時間里可以和月影好好說一會兒話,調節(jié)一下情緒,營造一點氛圍。自從上次被劉單的門鈴驚擾,海鳥和月影就沒辦過事,有時候月影挑逗他,他也起不來,或者剛剛起來,就被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摧折了。月影很擔心,說他是不是陽痿了。其實是海鳥心里懼怕著劉單,劉單需要24小時全天候服務,他隨時可能發(fā)出喊叫。
一直到深夜12點,劉單關了機。若在平時,劉單會說一句:“我餓了。”那么月影就燒東西給他吃。可能劉單今天實在有點累,一關機就到自己臥室,準備睡了。
照理說,這時他們可以解放了。可是月影還沒有解放,她敲敲劉單的門,說劉單你先別睡,吃了點心再睡。說著月影就到了廚房,弄出一些碗勺鍋瓢交響樂。
月影不解放,海鳥一個人怎么解放呢?海鳥像只傻鳥一樣等著月影回來,煎熬著,煩躁的心情一點一點地增加,直到快要爆炸起來。
劉單吃了點心。月影洗了碗,又去找出劉單明天要換的衣服,放到劉單床頭,又幫劉單熄了燈,回來對海鳥說:“好了,我們睡吧。”
海鳥笑了起來。
月影說:“你看這個人,不燒給他吃他就不吃,懶蟲一樣。”
海鳥又笑了起來。
月影說:“不吃不吃,到時候沒營養(yǎng),壞了身體,變得人不像人。”
海鳥像個病人一樣呻吟了一下:“你別說了好嗎?”
“孩子寶貝呀,”月影好像要竭力解釋什么似的,“海鳥你明不明白呢?孩子寶貝呀。”
海鳥迅速打開衣柜,搬出自己的一些衣服,放在袋子里,拉好袋子的拉鏈,說:“大家都有孩子,我也有呀。”
月影說:“現(xiàn)在誰家的孩子不是這樣的呢?除非家里沒有孩子,除非是照顧不到自己的孩子。”
海鳥出門的時候,聽見月影說:“海鳥你回來,現(xiàn)在沒車呀。”
海鳥頭也沒回,他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多了。
八
放暑假前一天,海鳥到學校領了工資。剛走出財務室,教務處主任叫住了他。“海老師你來一下,”教務處主任把他領到自己的辦公室,說:“古月胡校長要我告訴你,下個學期不用代課了。”
海鳥怔了怔:“是不是代課教師都要下崗?”
“客觀上說,是又有兩個正式教師要分配過來了。”
既然是“客觀上說”,那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全校代課老師有十幾個,而海鳥覺得他的教學成績還算不錯的。于是海鳥就小心翼翼地問:“古校長是不是認為我教學不好?”
“不是不是,你教得挺好,”教務處主任裝作謹慎的樣子看看周圍,周圍空無一人,“海老師你真的教得挺好。”
海鳥直愣愣地看著教務處主任,等待下文。
“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胡校長只是讓我這樣告訴你。其實說實在的,代課也不是什么好差使,也不是什么長久之計,海老師你說呢?”
海鳥點點頭,又搖搖頭。
“海老師你來這里多久了?”
“兩年。”
“對對,兩年。學校的事情真是講不清楚,海老師在你來之前呢,學校也出過點事,有個老師和女學生好上了,后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鬧大了,不過其實呢……”
海鳥想起了西米,臉紅了一下,不再追問。
快出校門時,海鳥看到古月胡校長迎面走來。可是古月胡校長突然一拐,就進了門房值班室,這樣,海鳥前面的路就空空蕩蕩了。海鳥走在空空蕩蕩的路上,感覺很無奈,他想,人其實是有命運的,譬如他海鳥,他要是正式教師的話,誰能這樣隨隨便便叫他走呢?偏偏他是代課的。他只不過是和西米一起走了走,只不過是走得近了點,只不過是在夜朦朧鳥朦朧的光景,他看到了西米的豐滿、柔韌而光潔迷人的半個胸脯,只不過該校曾經(jīng)發(fā)生過老師把女學生“鬧大了”,那又不是他海鳥“鬧大”的,憑什么古月胡把這筆賬算在他的頭上呢?海鳥本來是一個下崗工人,現(xiàn)在成了下崗老師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看到路上那么多人忙忙碌碌,海鳥覺得自己真是百無一用。如果像月影說的,海鳥可以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可一個男人怎么可以靠女人過日子呢?況且海鳥在那種環(huán)境里一天都覺得無限漫長,又怎么可能長期在家里無所事事呢?
當然,海鳥還可以找別樣事情,或者找別的學校代課。等他先休息幾日,調整一下心態(tài),他還可以把自己重新籌劃一番。
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海鳥昏昏沉沉就睡著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覺睡得特別漫長,一直到天完全黑了,還沒有醒來,要不是朱萍的電話,他肯定還要睡很久。
朱萍的第一句話就說:“海鳥,你這個混蛋,都是你害的。”
“什么?”
“海櫻在高速公路上被車撞了。”
“你說什么?”
“海櫻死了。都是你害的,你不讓海櫻回去讀書。海鳥你是個混蛋!”
“別說了,快告訴我你在廈門的地址,快點。”
“你別想見她,永遠都別想。”朱萍說著把電話掛了。
海鳥哇一聲哭了起來。
海鳥給月影打了個電話,海鳥說:“月影我要回去了,你在家等我。”
海鳥沒有馬上回家。到了家門口。他看到了那個橋。海鳥站在橋上,覺得風吹過來的感覺很不錯。蒲江上有不少燈光,遠處有一條船,船也在燈光里,安靜得要命。橋上原來有幾個乘涼的人,后來漸次地走了,只剩下海鳥一個人,看著橋下許許多多雞零狗碎的漂浮物,無休止地順水流著流著。許多漂浮物流過去了,個別的流到橋樁附近的一個漩渦邊上,猶疑不決著,撕扯幾下,進了那個漩渦,不一會兒又從另一邊冒了出來。有一塊彩色的塑料紙也是這樣,就像水里突然開出來一朵鮮艷的花。海鳥一直看著那個彩色塑料紙,看著看著,那個塑料紙就不是塑料紙了,是穿著一套漂亮衣裙的海櫻。漂亮的海櫻抬起頭來,叫了一聲:“爸爸。”
海鳥喜悅了下,他記起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叫他“爸爸”了。《萃》卦說:“乃亂乃萃。”海鳥想,從這里下去,他和海櫻就相聚了。
這時,月影的窗口還亮著燈,她在等海鳥回來。海鳥這次負氣離家,帶走了不少衣物,月影原以為他要有一段時間不回家了,沒想到這么快就說要回來。其實這有什么可生氣的呢?海鳥真是的。月影想。
月影等著等著,發(fā)現(xiàn)書架上的書有點凌亂,傾斜著,她明白了,原來海鳥這次還帶走了幾本書。這書架上的書,有一些是海鳥和她結婚時帶過來的,海鳥是個愛看書的人。月影從書架的最下面一格抽出幾本厚重一點的書,要把上面的空缺補上。書頁里掉出了一樣東西。月影拾了起來,是一張紙,紙里包著一張名片。紙上有海鳥的字跡。
“丁丑年辰月戊午日占婚姻
得《大壯》之《離》
防申年月”
月影看不懂。
月影又看了那張名片,印著“中外合資廈門XX開發(fā)有限公司副董事長鄭克文。”
“這不是鄭克文嗎?”月影自語道。
這時,電話響了。電話那頭是個女的。那個女的說:“我是海鳥的前妻朱萍,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你告訴海鳥,我跟他說的事不是真的,海櫻好著呢。”
那個女的又說:“叫他自己走路當心點,別讓車給撞了。”
作者簡介:
韋隴,原名黃偉龍,男,1963年出生于浙江省蒼南縣,曾在上海服過兵役。198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江南》《當代小說》《西湖》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十余篇。現(xiàn)供職于浙江省蒼南縣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