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序一跋《燕知草》
俞平伯與西湖的最早關系,自然是緣起于他的曾祖俞樾以及那幢聯結著兩個世紀榮悴的俞樓。在“他處處在寫杭州,而所著眼的處處不是杭州”的《燕知草》中,俞樓固然不可不提,但說及更多更見情愫的還是同游的人。這層機關,寫序的朱自清早就說破——“你看這書里所寫的,幾乎只是和平伯有著幾重親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內;就這幾個人,給他一種溫暖濃郁的氛圍氣。他依戀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寫這本書的感興,其實也在此。就是那《塔磚歌》與《陀羅尼經歌》,雖像在發(fā)揮著‘歷史癖與考據癖’,也還是以H君為中心的?!边@話出自摯友之口,自然是不會錯的。然而檢讀全書,有一點還是值得舊話重提的。那就是于“溫暖濃郁的氛圍氣”之外,文字里其實更多悵惘與幻滅的氣象。朱先生也說過,“‘杭州城里’,在我們看,除了吳山,竟沒有一毫可留戀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終日是喧聞的市聲,想起來只會頭暈罷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樣悵惘的文字來,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議似的”。那么,這種彌漫在文字里的“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的悵惘心情,到底又從何而起呢?芽怕不是僅僅來自同在同游的H君一家吧。
冒昧想來,在這“同在的人”里,應當還有縈繞在作者心里揮之不去的先曾祖在。朱先生當然清楚俞家的文脈,只是以朱先生為人之謹嚴端方,是不肯妄作推斷的。即便是老辣的周作人,在跋文里也是言辭閃爍,點到即止,只是把作者“寫平伯多杭州少”的文字,與陶庵公的《瑯繯文集》相比,認為“各占一個時代的地位”。有此一比,再將它與俞平伯重刊《陶庵夢憶》聯系起來看,說俞平伯寫杭州西湖別寄幽懷,而不單單是局限于現世的生活做優(yōu)游的文字,也算不得無稽之談。正如周作人在《陶庵夢憶》重刊序言里所云:“對于‘現在’,大家總有點不滿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總是有點迷惘似的,沒有玩味的余暇。所以人多有逃現世之傾向,覺得只有夢想或是回憶是最甜美的世界。”張宗子的遺民文字如此,那么作為世家子弟的俞平伯流連于杭州湖山之間,想必也是感同身受的。
從《燕知草》序跋和《陶庵夢憶》重刊序言來看,認為俞平伯學張宗子,借杭州西湖委曲述懷抒發(fā)身世榮衰之感,便可以說得通了,所謂“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而已。對于俞平伯而言?熏往事“繁華靡麗”是言重了,但“過眼皆空”則足以解懷。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就是他在當時,相繼重刊了《浮生六記》、《陶庵夢憶》,并且作成《紅樓夢辨》。這恐怕不是以事出偶然就可以塞責的。順理成章的倒是,他也由此寫下了《燕知草》。但朱先生還是從“H君一家”著眼,解讀出一種現世的“溫暖濃郁的氛圍氣”;即便是對《燕知草》里顯露出來的名士趣味,也是頗花了一番筆墨做辯解的。揣摩當時風氣,朱先生是有意要將身為“新文學家”的老友與“明朝人”劃清界線。在這一點上,周作人倒是顯得很通脫,他說“張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遺民傳》稱其‘衣冠揖讓,綽有舊人風軌’,不是要討人家喜歡的山人,他的灑脫的文章大抵出于性情的流露,讀去不會令人生厭”,其實也是可以看作為議論俞平伯的。
俞平伯先生擅長解詞,其成就當在現代詞學批評大家之列。他解詞不作迂闊之言,勝在感同身受,然意境自是別出,一往而情深。酣暢所在,箭箭鵠的,堪稱一個射雕好手。由解詞而撰文,其實最不難看出俞氏行文家法?!拔恼轮?,射道也?!薄叭羰钢蛭ㄔ谟邬],一發(fā)如破,三發(fā)以至百發(fā)如之,于是射者擲弓,觀者叫絕,皆大歡喜。何則?眼目清涼也。知有此清涼世界而后可與言文矣?!保ā肚逭嬖~釋》)用移花接木之術,也可以說,知有此射道而后可言《燕知草》矣?!堆嘀荨泛螄L又不是俞平伯清涼目下之世界?借杭州西湖障人眼目,委曲述懷,一箭三雕,所謂傷逝、傷世、傷時是也,以致才有此悵惘幻滅之氣象。
前塵舊夢燕自知
所謂傷逝、傷世、傷時,本不可以分開講。逝者,時也;世者,亦有身世、時世之義,三者當互有申義。只是為了行文方便,聊備此一說而已。
作《燕知草》的俞平伯也就二十出頭,但感興所在直比耆宿。“中國文人有‘嘆老嗟卑’之癖”,這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寫的《中年》里就說過。大凡清涼法眼之下,“人生也不過如此”——“變來變去,看來看去,總不出這幾個花頭”。倚老賣老,自當別論。然倚未老而賣老,在“嘆老嗟卑” 之癖外,又自當作別論了。
俞平伯早年與杭州西湖真正結緣的文字,始自《湖樓小擷》。
住杭州近五年了,與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為什么老是這樣“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聽雨》,以后便又好像啞子。即在那時,也一半看著雨的面子方才寫的。原來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號為“銷金鍋”,又是白居易、蘇東坡、林和靖他們的釣游舊地,豈稀罕渺如塵芥的我之一言呢?
在住杭近五年(1920~1924)的時間里,俞平伯出版了他的論著《紅樓夢辨》和詩集《冬夜》,唯獨于杭州西湖“惜墨如金”。如果說是出于謙抑或者矜持,那么又何來《燕知草》里一味的依戀呢?引發(fā)他感興的,就在于離杭的最后一年(1924年)移居俞樓,并由此而撰得《湖樓小擷》。《湖樓小擷》共計五篇,記錄了近半個月湖樓生活的所看所想。而所記無非桃紅柳綠,以及“神光離合乍陰乍陽” 中西湖殊異的色相,卻已然讓時年二十有五的年輕人感物傷懷,嘆春光易逝,兀兀生出“怯怯無歸,垂垂的待老”之心??梢韵胍姡讵毶细邩请y遣輕愁之外,別有的幽情其實也正寄予在這眼前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當中的。因為“這種委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觸,實是無數的前塵前夢醞釀成的,沒有一樁特殊事情可指點,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清河坊》)。而這無數的前塵舊夢,又自然是蘊涵了他曾祖在西湖詁經的歲月,蘊涵有俞樓的幾世滄桑在其中的。
《曲園自述詩》有云:“高居西湖第一樓,居然三十一春秋。明年勇撤談經席,坐看滔滔逝水流。”俞曲園筆下的西湖情緣,除詩詞而外,多見于《春在堂隨筆》。“同治七年,余主講西湖詁經精舍。精舍有樓三楹,余每日憑欄俯瞰,湖光山色,皆在幾席間,甚樂也?!倍n士之余,又遍跡湖山,多有興會。檢讀之下,始信俞平伯所謂“前塵前夢”非“一朝一夕之功”語。卷一記造船之想,就頗見雅興,所謂“艤之堤下,興之所至,縱其所如。暮春晨曦,隨時領略,庶幾不負湖居”也。尤其是記明人造舟游湖二事令人神往。后俞曲園門生徐花農造“采蓮舟”玉成所愿。有聯為證:“喚作采蓮舟,最難禁露冷風香,夜半紅衣清不寐;也如浮梅檻,容幾許詩瓢酒盞,此中畫稿我先成?!币粫r紛紛仿制。另有一事,也可參證俞氏與西湖緣深。時有人以一方印章“西湖長”見贈。然“西湖長”本名自蘇軾,楊萬里有詩“東坡元是西湖長,不到羅浮那得休”。曲園老人倒也會自我寬慰:“余雖不敢當,然年來適為西湖詁經精舍山長,未始不可妄竊以自娛也。”遂居之不疑。再說到俞樓,落成之前,“篙工菱女,爭望落成,得鼓舲呼渡于其下”,已是熱鬧非凡?!凹皹浅?,余有《俞樓經始》一卷,刻入《俞樓雜纂》中,流播藝林。文墨之士,遂無不知有俞樓者?!?時人馮聽濤曾作一楹聯:“諸子群經平議兩,吳門浙水寓廬三?!?便深得樓主之心?!吧w余所著書,兩《平議》為最大,而蘇州有曲園,杭州有俞樓、有右臺仙館,皆余寓廬也?!?/p>
“衰年豈復事登臨,一別西湖戊到壬。難得吾孫歸自蜀,不妨舊夢再重尋。”(《曲園自述詩》)所記為樓主離開經席之后的1902年俞陛云視學蜀中事。但舊夢雖好,往事難尋。俞樓早不復當年盛況,西湖又豈是昨日色相?樓主臨終曾以詩見別俞樓:“占得孤山一角寬,年年于此憑欄桿。樓中人去樓仍在,任作張王李趙看?!庇辛巳缭S前塵做鋪墊,便不難設想,1924年移居湖樓的新主人,憑欄遠眺,又該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在心頭。確實,對于久享盛名的杭州與西湖而言,也許并不稀罕渺如塵芥的新樓主多發(fā)一言,而能夠打消這種謙抑或矜持的就在于他筆下的西湖,不單是當年“白居易、蘇東坡、林和靖他們的釣游舊地”,也是承載自家歷史的西湖?!盁o怪乍醒的人憑到闌干,便癡然小立了?!币驗椤叭藢τ谌f有的趣味,都從人間趣味的本身投射出來的。這基本趣味假如消失了,則大地河山及它所有的蘭因絮果畢落于渺茫了”。
誠然,在《燕知草》“委婉”的感觸中,并無直書家史的文字。但這些歷史又是實實在在的。觀1933年俞平伯所寫《春在堂日記記概》,便足見他于先曾祖之為人行事及學問文章,別有會心??芍^心馳神往,不由得人不做一慨嘆。選抄幾段如下:
曲園先生日記兩冊,手寫本,起自清同治六年丁卯迄光緒二年丙子,首尾完整。字跡在楷隸之間,雖隨意揮翰,而精謹端嚴,規(guī)范自在。
此記體裁與世傳諸家日記頗異,不矜才,不使氣,亦不臧否同時人物,蓋純以治學之精神行之。
先曾祖律身行事,處處以端慎出之,而邁往無前之精神遂為人所忽。淺見之士,每喜高遠,相習成風,其實知人論世,亦復談何容易。此區(qū)區(qū)短書亦正有其一貫之精神在焉,謂可與其五百卷之全書相發(fā)明。
窺觀所記不外倫常日用之間,而學養(yǎng)性情往往流露,實抵得一部長篇的傳記。蓋情真則語亦真,語真則雖簡易而動中肯要,中肯要則讀其書想見其為人,不為難矣。此記起筆,正當草《諸子平議》之時,循其月日觀之,可見用力之劬,而“拼命著書”良非虛語。
至此,前文所謂“傷逝”、“傷世”也就一并地講了。逝者,時也;世者,身世也。孰是孰非,就不一一對號入座,讀者自有明鑒。
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
《燕知草》中一篇《重過西園碼頭》,托名趙心馀所作。朱自清先生在序言里也是大擺迷陣,宣稱“平伯雖是我的老朋友,而趙心馀卻絕不是,所以無從知其為人”云云。但明眼人從原文的記事中并不難排查出,趙心馀自為俞平伯,而沈彥君當是許引之。1933年俞平伯所撰《祭舅氏墓下文》也可旁證:“‘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瘬峤褡肺?,誠有如羊曇之過西州者。昔年車達城站,距舅家咫尺耳,每虛擬一和煦溫厚之夢境,今日湖山無恙,坊市依稀,自顧此身,已為煢煢之客矣?!?/p>
1924年3月31日俞平伯隨舅父也是他的岳丈許引之一家——“H君的一家”,由杭州城頭巷寓,移居西湖俞樓。是年底許引之病逝。許引之之死,其實也就意味著“一和煦溫厚之夢境”的幻滅。《重過西園碼頭》一文,即由此而起。當然,我記這些不在索隱。我也相信,俞平伯作此文也不專為祭奠?!都谰耸夏瓜挛摹繁阕惚戆?。他之所以假托別名,亦當借清涼眼目,委曲述懷,興傷逝、傷世、傷時之慨也。
如果此文誠如小引作記,作于1928年,倒令筆者想起了另一樁公案。那就是同年春陳寅恪請俞平伯以小楷抄錄韋莊《秦婦吟》長卷,而陳寅恪又應俞平伯之請為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作跋。這看似平常的應酬背后,卻另有深意。對義寧陳氏之學深有研究的劉夢溪先生,在《陳寅恪與〈紅樓夢〉》(載《文藝研究》2001年第1期)一文中就此有過專門討論?!肚貗D吟》“本寫故國離亂之慘狀,適觸新朝宮閫之隱情”(陳寅恪《韋莊秦婦吟校箋》),是陳寅恪極重視的一篇作品,先后三次校箋。故有抄錄之請。俞平伯在抄后留跋:“明知字跡塵下,無以塞命,唯念古今來不乏鴻篇巨制,流布詞場,而寅恪兄獨有取于此,且有取于稚弱之筆法,則其意故在牝牡驪黃之間也?!倍恫≈袊艺Z》乃曲園先生晚年詩作,以其對時事變幻多有預見而稱奇士林。陳寅恪在跋語中云:“當時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禍之將屆,況先生為一代儒林宗碩,湛思而通識之人,值其氣機觸會,探演微隱以示來者,宜所多言中復何奇之有焉!”
《秦婦吟》與《病中囈語》,一寫離亂慘狀,一預時世變故;而俞平伯與陳寅恪應相互之請,或抄錄,或作跋,何嘗不是聲應氣求惺惺相惜之舉。值此二事,共同所系實為“憂生之念”。誠如陳寅恪所言:“吾徒今日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其所遭遇,在此詩第二第六首之間。”(《病中囈語》跋)俞平伯亦云:“余與寅恪傾蓋相逢,忘言夙契。同四海以漂流,念一身之憔悴,所謂去日苦多,來日大難,學道無成,憂生益甚,斯信楚囚對泣之言,然不自病其惑也。”(《秦婦吟》抄錄跋)
至此可以回到俞平伯的《重過西園碼頭》。這篇假托別名“關懷生死過切”的長文,在做了大段大段的生死高論之后,記述了從初識“許彥君”(庚戌之夏)于蘇州,到一起移居西湖別墅(甲子歲)近十五年的相知同處生活,情深意切,催人潸下,把一個慣于宦海沉浮又常念優(yōu)游泉石而不得的長輩形象,活脫脫表現了出來。俞平伯作此文,當不專為紀念喪親哀痛。他著意要寫出的,是一個人由“有能吏之稱”之壯年走向“憂煎倍急,意緒蕭寥”之老境的人生變故。無論是“癸亥的冬天,江南漸見戎馬倉皇”,還是甲子歲“時局消息,一天好一天歹,好像黃梅雨”,都盡顯出一派偷安而不能的亂世凄惶窘相。這真正應驗了俞平伯先曾祖《病中囈語》的第六首:“幾家玉帛幾家戎,又見春秋戰(zhàn)國風;嘆息當時無管仲,茫茫劫運幾時終?”這既是陳寅恪“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之所指,也是作者假托別名感時傷懷之所在。陳、俞二氏,乃士林世家。值此國運式微之際,同懷長憂,惶惶棲身, “莫不惴惴然睹大禍之將屆”。時世已然,足叫后人亦作一浩嘆!幾年后,“九一八”、“一·二八”事變相繼發(fā)生。俞平伯致書周作人:“我的《救國論》大約也毀于炸彈下。此是為書生之一棒喝!”
1933年秋俞平伯攜眷南歸,故地重游,作《癸酉年南歸日記》。所記甚為簡略,不外走親訪勝拍曲度日,直是“人生也不過如此”的散淡行止。惟日記末尾所錄月下老人祠的題壁詩,可注解其當時心境:
西子含顰望五湖,蘇臺鹿跡混青蕪。
香云一舸隨風去,為問當年事有無。
說到俞平伯依戀杭州的根源以及寫《燕知草》的感興所在,朱自清先生在序言里其實已說得很明白。只是“一箭射了,掉頭而去,好不納悶殺人也”(《清真詞釋》),這才引來不學晚輩的一番附會,貽笑大方。杭州西湖自白居易為之揚名以來,向為歷代文人居留長哦之地。既有“梅妻鶴子”之孤隱,也有“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之繁盛;既享“長憶錢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之美譽,又存“慨故宮離黍,故家喬木,那忍重看”之遺恨。興會所在,榮悴炎涼,就只看各人的造化啦?!堆嘀荨匪坪跻搽y例外。
(俞平伯:《燕知草》,開明出版社199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