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錢鍾書《談藝錄》之鑒賞論

(十二)理趣和理語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閑”，均現心境于物態之中，即目有契，著語無多，可資“理趣”之例#65377;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云:“小潭澄見底，閑客坐開襟#65377;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65377;彼惟清且淺，此乃寂而深#65377;是義誰能答，明朝問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只是“理語”耳#65377;(547頁)

這一則講“理趣”和“理語”的分別，常建《破山寺后禪院》:“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65377;”看到山光#65380;潭影，體會到“悅鳥性”#65380;“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風光適于鳥類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種煩惱，這種道理，結合景物來寫，寫得比較含蓄#65377;只說“悅鳥性”，不說適于鳥類的生活#65377;只說“空人心”，不說使人忘掉各種煩惱#65377;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65377;”李白的“水與心俱閑”，也都一樣#65377;看見水緩緩流，云停著不流走，就產生“心不競”“意俱遲”的感覺#65377;看到“水”的悠閑，產生悠閑的心意#65377;這都是結合景物來透露一點心情，不講道理，道理含蓄著不點明，所以是“理趣”#65377;白居易的詩，寫了景物，不是透露一點心情，是把道理都講出來了，講水的“清且淺”，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無念”，這樣一講，就是“理語”而不是“理趣”了#65377;

(2)

余嘗細按沈氏著述，乃知“理趣”之說，始發于乾隆三年為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鈔》所撰序，按《歸愚文鈔》中未收#65377;略曰:“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65377;王石丞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65377;韋蘇州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65377;柳儀曹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65377;皆能悟入上乘#65377;宋人精禪學者，孰如蘇子瞻;然贈三朵花云:‘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65377;意盡句中，言外索然矣#65377;”乾隆九年沈作《說詩日卒語》，卷下云:“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65377;俱入理趣#65377;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65377;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65377;東坡則云:‘兩手’云云#65377;言外有余味耶#65377;”乾隆二十二年冬選《國朝詩別裁》，《凡例》云:“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云云，分剖明(下轉第4頁)

(上接第1頁) 白，語意周匝#65377;乾隆三十六年冬，紀曉嵐批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釋梵類》有盧綸#65380;鄭谷兩作，紀批皆言:“詩宜參禪味，不宜作禪語”;與沈說同#65377;隨園故持別調，適見其未嘗以虛心聽#65380;公心辯耳#65377;本歸愚之例，推而稍廣#65377;則張說之之“澄江明月內，應是色成空”;《江中誦經》#65377;太白之“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閑”;常建之“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朱灣之“水將空合色，云與我無心#65377;”《九日登青山》#65377;皆有當于理趣之目#65377;而王摩詰之“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按歸愚謂摩詰不用禪語，未確#65377;如《寄胡居士》#65380;《謁操禪師》#65380;《游方丈寺》諸詩皆無當風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幾類皎然矣#65377;孟浩然之“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劉中山之“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一作香山詩#65377;白香山之“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顧逋翁之“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李嘉祐之“禪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盧綸之“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曹松之“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則只是理語而已#65377;(223—224頁)

這則講“理趣”，“理趣”與“理語”不同#65377;理語是在詩中說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過形象來表達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詩的#65377;錢先生考證沈德潛講理趣之說，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65377;即詩貴有理趣，不貴有理語#65377;接下來舉出具體例句:王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65377;”這是寫詩人的游覽，走到水盡疑無路處，可以坐著看云的起時，是寫景物，不是說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時，不必失望悲觀，可以靜觀事物的變化#65377;又:“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65377;”即在松風吹#65380;山月照時，不必感到孤獨寂寞，正可以解帶彈琴，領略幽靜的趣味，說明幽靜的可喜#65377;又韋應物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65377;”念經聲在深竹，指齋外有竹林，念經時沒有人聽，只有聲在竹林中#65377;高齋空掩扉，沒有人來，寫出隱居的幽靜境界#65377;又:“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65377;”寫山中水石相激作雷聲，這里含有兩物本是靜的，相激會巨響的道理#65377;柳宗元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65377;”這里寫月亮，寫泉聲鳥聲，還寫山中的幽靜的境界#65377;又:“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65377;”人忘掉機心，才能看到山花飄落到幽靜的門上#65377;這些詩句，都從景物中悟出一種道理或情境來，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語，是詩，不是說理#65377;蘇軾《三朵花》序稱房州有異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65377;詩稱:“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65377;”王文誥注:“佛經，人身如瓶，神識如雀#65377;”兩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識不飛出去，是辦不到的#65377;“佛書，人有逃死者，入井，則遇四蛇傷足而不能下#65377;四蛇以喻四時#65377;”這是說，要求神識保持在身內，四時無害，不可能#65377;這兩句不是通過景物來寓意，是用佛教的說法來講的，是理語不是理趣#65377;又引杜甫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65377;”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賞，指出大自然是無私心的#65377;又:“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65377;”說明環境影響的重要#65377;又“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65377;”說明看到水流云在，爭競的心停滯了#65377;都是理趣，是詩#65377;宋代邵雍的詩:“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65377;”冬至一陽生，冬至節一個陽氣開始發動處，萬物還沒有生長的時候#65377;這是理學家在說理，是理語，不是理趣#65377;

袁枚《隨園詩話》駁沈德潛詩無理語的說法，卷三:“或曰:詩無理語#65377;予謂不然#65377;《大雅》:‘于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主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65377;”按《詩#8226;大雅#8226;文王》:“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65377;假哉天命，有商孫子#65377;”這是說，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撫有商朝的子孫#65377;穆穆，美好#65377;于，嘆美辭#65377;緝熙，光明#65377;止，助詞#65377;假，固守#65377;“于緝熙敬止”，贊嘆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嘆句，是說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說理#65377;《詩#8226;大雅#8226;思齊》:“不聞亦式，不諫亦入#65377;”指文王不聞善言，也自敬慎;不聽見諫勸，也入于道德#65377;這兩句說明文王的德行，不是憑空說理#65377;詩寫形象，可以敘事，(下轉第11頁)

(上接第4頁) 可加說明，以上的話，屬于說明部分，不是憑空說理#65377;袁枚這話是不確的#65377;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盧綸《題云際寺上方》:“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65377;”紀昀批:“不好處正在言禪#65377;詩欲有禪味，不欲著禪語#65377;”空門兩句指佛門不易開，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65377;“初地”當指初禪地，指佛家修禪定是沒有程限的#65377;這是佛家語，是禪語，好比理語，不是理趣#65377;再像唐代張說:“澄江明月內，應是色成空#65377;”從澄江明月交輝中，感到水月空明，寫出一種境界，是理趣#65377;“應是色成空”是對景物的說明，理趣中可以用說明句#65377;李白:“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閑#65377;”從花的不染色里感到色(指色#65380;聲#65380;香#65380;味#65380;觸五境)的不染，從水的閑引起心的閑，即從景物中引起感觸，是理趣#65377;常建的“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65377;”從山光引起鳥悅，從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來引起感觸#65377;朱灣的“水將空合色，云與我無心#65377;”從水空一色，引起云與我都無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來抒感，是理趣#65377;再像王維的“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65377;”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們看不到處#65377;法身指佛家所稱佛法所成的身#65377;即山河在天眼里，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籠罩之中，即講佛法#65377;孟浩然的“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65377;”從理和空來說，知道無我，討厭有形，是產理#65377;劉禹錫的“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是說理#65377;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65377;”是說理#65377;顧況的“定中有觀有漏，言外證無聲#65377;”佛家在禪定中觀察有煩惱，言外之音證明是無聲的，是說理#65377;李嘉祐的“禪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65377;”佛家禪定的心，起于忍辱，佛教的梵語問多羅樹葉，即貝葉，寫佛經用，即問佛經，也是理語#65377;曹松的“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65377;”有所作為，嫌于假借佛事，沒有心境才是真的機緣#65377;也是說理#65377;這節用了不少具體例句，說明理趣與理語的不同#65377;

(摘自《錢鍾書<談藝錄>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