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海橙:臉黑牙齒白
“清揚,你來一下。”早會剛結束,部長便招呼我。
“今天信息系統部一名研修生回來入職,你趕緊安排一下,幫他把回部門的手續辦妥,10點鐘他們部長便要見到他。”她遞給我一份人力資源信息表。
我接過資料,邊走回座位邊低頭看:柳海橙,2004年7月入職信息系統部,2005年6月被派往東京事務所研修,為期一年……照片上是個年輕的小伙子,笑得像個中學生。我將需要他填寫的表格打印好,下樓去大廳找他。
按照公司的規定,即使是再入職的員工,在未領得工卡前,也是不能直接進辦公室的。大廳還很安靜,正對著前臺的玻璃墻外是一大叢竹子,清晨的陽光將斑駁的竹影打在那幾張厚實的圓桌上,一名穿著白襯衫的男子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邊,他正對著那叢竹子,并沒有注意到我。
“請問,是柳桑嗎?”進這家日本公司一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和大家一樣,不叫先生小姐,也不像歐美企業一樣,再土的人也叫JACK、MARY,我們一律在姓氏后面加“桑”,不分男女級別,很方便。
他回頭,沖我微笑,黑黑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金色,我無端想起從前在宿舍經常愛說的話“笑什么笑,牙齒白啊”,他的牙真白,我心里暗暗地說,不過,也許是因為他皮膚黑的緣故。他看起來比照片上成熟多了。
“你好,我是人力資源部于清揚,歡迎回來。”我例行公事地微笑著,將表格遞給他。
“于桑是新畢業的嗎?看起來很年輕,而且去年我走的時候,好像沒有見過你?”他一邊填寫表格一邊問我。
“哦,我去年7月份入職的,在你去日本后的一個月,所以我們沒有見過。——在總部,收獲很多吧?”
“呵呵,希望沒有辜負公司的派遣吧。”說著他已經把表格填完了,我將工卡給他,和他一起到信息系統部,向他們部長交人消差。
系統部是清一色的男士,偶爾有事過去,總愛開個玩笑什么的,不過搞IT的,大多言語無趣,幽默起來也永遠沒什么新意。何況今天他們光顧著柳海橙了,我得以很快脫身。
7月份對于我們這個部門,簡直是要命,新招聘的應屆畢業生24人,要安排培訓、各部門參觀實習、與領導及同事交流,我作為上一屆的師姐,甚至周末還得應付他們打來的詢問各種信息的電話。這個月還要實施上半年的績效考核、下半年的目標設定,公司4000多人的評價資料,要全部匯總到我這里——我是第一次獨立擔當這項工作,想到就崩潰。可是我必須保持清醒,因為這些結果,關系著大家的獎金、級別甚至飯碗,關系著我的飯碗。
下午安排了本屆畢業生和上屆畢業生的交流會,和我們去年一樣,他們對我提出了相當多令我無語的問題,譬如說哪個部門最好。一個戴著長長吊墜的女孩子很認真地問我最后一個問題:“清揚師姐,上班一年了,你覺得自己過得快樂嗎?”
我努力揣測她所說的“快樂”的含義。部長挺信任我,私下里把我當小妹妹看,兩次的考核成績都不錯,這次已經獲得了晉升的機會,薪水不多,也還夠花,工作雖然繁雜,還能應付,同事關系不錯,周末活動多多……作為剛剛畢業一年的小白領,我應該是快樂的吧。
可是為什么,我不能笑得理直氣壯,陽光燦爛地回答她我很快樂?
海天間的太陽神
7月中旬,公司下半期的方針發布會在金海灘度假村舉行,這是一座白色城堡一樣的房子。這里的會議室有高大的落地窗,開會的時候一扭頭,就可以看見近在咫尺的大海,這情景總讓我恍惚。
“小島上種滿玫瑰,圍繞著中間白色的房子,我們每天在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17歲時,一個少年這樣給我描述我們的未來。我把他的話寫在日記里,以詩的形式,我把他的話刻在心里,以愛的名義。我甚至給我們未來的家想好了名字,叫“夢里天堂”。
后來那少年去了一個有美麗海島的國家,他在異鄉長大,慢慢遺忘了還許下一個回家的諾言。然而,多年來我卻一直沒有從天堂的夢里醒來,一直還在等待他揚帆歸來……
“我們人力資源部下半期的主要任務是和信息系統部一起,開發HR管理系統和WBT教育系統,經兩個部門協商后決定,這個項目主要由我們部門的于清揚和系統部的柳海橙來擔當。”
部長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才發現其他人都在向我看來。什么?開發HR管理系統?我可是計算機白癡啊,不像那些搞IT的,整天對著奇奇怪怪的數據,把人都弄的跟電腦似的。
會議一結束,我就趕緊找部長,她笑瞇瞇地說:“你怕什么?柳海橙是高手啊,你只負責協助提供人事相關信息就可以了,技術性的問題他自然會解決——當然這也是個好機會,你該多跟他學學。”
柳海橙?我要跟這個臉黑牙齒白的電腦工程師,合作半年?他應該和大學計算機課上的老師有得一比吧,注定是無趣而煩瑣的半年了。
白天我們各自有定例的業務要處理,只能將新系統的開發和數據導入安排在加班時間進行。因為都住在公司統一租的公寓里,每天晚上一起下班,我跟海橙很快熟悉起來。我承認我對于數據和程序有著天生的恐懼,他給我很多指導,但是效果很有限。我說我寧愿給你沖咖啡,拜托你把我的部分做完。
他罵我豬腦子,說我這種邏輯思維水平居然能大學畢業真不敢想象。罵完了就一陣猛敲鍵盤,把那些復雜的人事資料輸到相應的位置。

窗外燈火點點,只剩兩人的辦公室顯得特別的大,隔著咖啡的熱氣看他忙碌,會有一瞬間的恍惚:“紅袖添香夜辦公”,是那個關于天堂的夢的一部分。只是陪在他身邊的,又會是誰?
如果加夜班,海橙會送我到門口,看我開了燈才離開,我們都只有自己,于是經常一起吃飯,周末一起打球。同事們開玩笑,他好脾氣的笑,露出很白的牙齒。
其實也不是不可能,我對自己說。可是我的心里,老是浮現白房子、大海,這圖畫的作者經過記憶的千百遍修飾,變得和太陽神一般完美,他本身就是詩,是童話,是我對于愛情的全部期望。
可是海橙,他絕對不會給我這樣美麗的憧憬。那次我跟他說以后想開花店或者咖啡店,他就開始一本正經地跟我分析成本啊,市場啊,資金啊,說得我意興闌珊。我的太陽神可不是這樣,他會告訴我開了花店要用我的名字來命名,情人節的時候在店里送我最名貴的玫瑰……我告訴自己不要放棄,真愛還需要等候時機去爭取。
薰衣草田中的新娘
忙時光陰易過,經常加班的日子讓我沒有時間去刻意想自己是否快樂,心情反而輕松了。跟海橙合作的項目如期完成,部長們在年終的總結會上也能向老總交代了。我松了一口氣,閑置好久的念頭再次浮現。
年終總結會仍然在金海灘,晚上還有慰勞的宴會和PARTY,大家都很盡興,酒過三巡,歌者放歌,舞者起舞。我趁亂溜出大廳,來到海灘獨坐。
總是在開心熱鬧的時候想起他,然后快樂陡然降到冰點,總有個聲音在提醒,不讓我毫無遺憾地笑。
海上升明月,在海邊看月亮,月亮變得出奇的大,我想起他剛離開的第一個元宵節,寫信給我“今夜海邊的月色很美,然而因為沒有你,海景的美很可怕”,他也曾經像我想念他一樣,想念我。
十二月的夜晚,雖然是在南方,仍然是涼的。我終于放下矜持再去找他,問他可還記得那個天堂的夢,問他的未來,可有我?他一再沉默,我焦急地一再地表達我的愛情,我微笑著說,哭泣著說,我溫柔地說,刻薄地說,終于他回應了。
“……這樣有什么意義,我們一輩子也沒有可能……我們即使在一起,也沒有將來,你想的太多,我只想過簡單的生活……我已經有女朋友,她需要我……”
6年的時間,是為了聽到天堂夢碎的聲音嗎?
我抱緊自己,在冷冷的海浪聲中,想狠狠地哭,可是眼淚卻不肯再流。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海橙坐到我身邊,我抬頭,勉強笑著:“柳工也有如此雅興,連《詩經》都會背了?”
“他們說在谷歌里輸入自己的名字,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我試了一下,原來你的名字是在詩經里的。”海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柔軟。
“為什么要輸我的名字?”我笑著問。
沉默。只聽得見風聲和海浪。
“清揚,你為什么不快樂?”他突然那樣深沉地看著我,好像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誰說我不快樂?”我故意笑得很響亮。
然而他沒有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是那樣陽光燦爛的早晨,你又是這樣美麗的女子,但是,陽光好像沒有照進你的眼睛。”第一次聽他說這么詩意的句子。
因為心里住著太陽神,所以才拒絕陽光的嗎?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堅持產生了懷疑。
我對海橙講了那個關于天堂的夢,我跟他說“我20歲的時候,跟自己承諾,要等他,等到30歲,他還不回來,就去死”,我說的是真話,我真的這么想。
但是當我把它說出來,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太好笑,我真的笑了,笑倒在沙灘上,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海橙沒有笑,他拉起我,把我攬進了懷抱,他的下巴挨著我的臉,硬硬的胡子茬扎著我的臉,我又哭了。
這樣溫暖的懷抱,只在夢里出現過。那胡子的硬度,是一種可以把握的感覺。
還沒有開始愛他,就已經非常依戀這懷抱,我承認我其實很怕孤獨,我也很怕冷,雖然身在南方。人人都看到了我們的擁抱,他們為這擁抱而歡呼鼓掌,慰勞晚會仿佛變成我們的定情儀式。
我們飛去日本過圣誕節,走出成田機場,海橙突然問我:“你會不會對硬盤進行格式化操作?”
我愕然。他敲我的頭,鄭重其事地說“我要你回來的時候,把這里面所有不快樂的記憶都清除掉。”
淚如雨下,我鄭重地點頭。
“好了,從現在開始,一切聽我的了,嘿嘿,誰叫你不好好學日語,到現在還只會謝謝和你好呢。”海橙馬上開始得意了。
我笑著跟上他的腳步,把手塞進他的大衣口袋,12月是東京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我一定要跟牢這個人。
我們沒有去銀座購物,也沒有去伊豆看海,甚至沒有去看富士山,我只想他帶我去北海道,去那里看看冰天雪地,去那里泡川端康成筆下的溫泉,去看大片的薰衣草田。
海橙說,等到夏天薰衣草開放得最茂盛的時候,我們再來,他要我在花海中做最美麗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