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作者用卡爾·榮格的原型分析理論,解析了《兒子與情人》中主要人物梅瑞拉姆、保羅和克拉拉的原型,并揭示了勞倫斯在文中所表達的對占有欲強烈并爭強好勝的女性的反感和男性在男女交往中應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同時也揭露了勞倫斯對自己獨特的宗教觀的宣揚:即以身心統一、和諧完美的性愛為基礎的、以男性為主宰的婚姻才是拯救人類的唯一途徑。
關鍵詞:勞倫斯 《兒子與情人》 原型分析 《圣經》 宗教觀
英國著名小說家D.H.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是一部深受讀者喜愛的作品,也是一部吸引了很多評論家關注的作品。有的評論家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論證了小說主人公保羅的戀母情結;有的則從生態學角度出發,從文本中挖掘出人類文明對人性摧殘的本質。本文作者試圖用卡爾·榮格的原型分析理論,解析《兒子與情人》中主要人物的原型,并揭示勞倫斯在文中所表達的對那些占有欲強烈并爭強好勝的女性的反感和憎恨與男性應在男女交往中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同時也揭露了勞倫斯對自己獨特的宗教觀的宣揚:即只有以身心統一、和諧完美的性愛為基礎的、以男性為主宰的婚姻才是拯救人類的唯一途徑。
瑞士著名分析心理學的創始人卡爾·榮格發展了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將它分為“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將集體無意識的內容稱為原始意象,也就是原型。原始意象一詞意指一種本言的模型,其他相似的存在是根據這種本原模型而成形。原型批評理論認為,“反復的生活經歷會在人們心靈上留下心理殘余,即所謂的原始偶像,它們被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世代傳承,并在神話、宗教、夢境、個人想象和文學作品里得到描繪,形成各種‘原型’”。這一理論在我國文學批評界日益得到廣泛地運用。如羅婷在她的《女性主義文學與歐美文學研究》一書中,專門寫了“原型批評:勞倫斯筆下的女性形象”一文。其中論述了《兒子與情人》中的母親莫瑞爾太太,認為其原型為遠古神話里的既可怕又可愛、既慈祥溫柔又“強悍可怖的‘大母親’”,這一論證是非常有道理的。因為母親根深蒂固的愛是主人公保羅不能像正常成年男子一樣與異性交往戀愛的根本原因,這是“大母親”超常控制力的主要表現。同時,羅婷還提到了保羅的第一任女友梅瑞拉姆,認為她像莫瑞爾太太一樣,其原型為“大母親”。這種說法也有一定道理。因為梅瑞拉姆像莫瑞爾太太一樣有強烈的占有欲,另外,“梅瑞拉姆在希伯萊語中形為Myriam,意為《圣經》中的圣母瑪利亞”,因此這一人物無疑具有“大母親”的特征。但是本人認為這個人物的原型除了“大母親”之外還有別的原型,這就是《圣經》里摩西和阿倫的妹妹梅瑞拉姆(Miriam)。
一、梅瑞拉姆:爭強好勝的姊妹
摩西和阿倫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圣經人物。據《圣經》記載,摩西因其勇敢和善良受到上帝的青睞和保護。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率領以色列人從埃及人的統治下逃出。阿倫是摩西的哥哥,由于他口齒伶俐而成為不善言辭的摩西的代言人。每逢摩西得到上帝的旨意,他都會告訴阿倫,由他傳達給跟隨他們的以色列人。此外,為了證明摩西是自己的先知,而且因此擁有無上的法力,上帝把摩西放羊使用的手杖變成了魔杖,由阿倫使用,創造出無數令埃及人瞠目結舌的奇跡。經過艱苦的努力,以色列人在摩西的率領下,成功地逃出了埃及人的掌控。之后,摩西口傳上帝的旨意,立下了著名的《摩西法律》,即《舊約》。這是《舊約》中《出埃及記》中的主要內容。由此可見,摩西和阿倫都是上帝挑選的寵兒。
梅瑞拉姆是摩西和阿倫的妹妹,他們同為阿姆拉姆(Amram)的孩子,雖然如此,梅瑞拉姆卻是一位鮮為非基督教徒所知的圣經人物。她沒有摩西和阿倫那么強的法力,不過也是一位被稱為先知的人物。《圣經》記載以色列人逃出埃及后,摩西帶領著他們高聲贊美上帝。梅瑞拉姆也帶領著女人們拿著手鼓,載歌載舞地歌頌上帝的偉大。可見當時她也是活動積極而且受人尊敬的人。后來由于摩西娶了依索比亞女人,梅瑞拉姆和阿倫對他產生了不滿。《民數記》一書第十二章第二節記載,梅瑞拉姆對阿倫說:“上帝真的只由摩西代言嗎?難道他沒讓我們代言過嗎?” 這些話惹怒了上帝,于是,梅瑞拉姆被他變成了丑陋的麻風病人,而且被關在帳外整整七天。以色列人到達一片叫做金(Zin)的沙漠后,梅瑞拉姆病死并被葬在那里。因為在基督教中,疾病和死亡被認為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所以上帝對梅瑞拉姆的懲罰可謂殘忍。但是,犯了同樣過錯的阿倫,卻繼續享受人們的愛戴和上帝的垂青,去世時年高壽豐。摩西更是風光無限,福壽延年。上帝對他們截然不同的態度,說明他對男性的偏愛和對女性的歧視。
《兒子與情人》中的梅瑞拉姆清純美麗,虔誠地信奉著基督教,并以自己的方式深愛著保羅。她的愛情散發著濃郁的宗教氣息,她曾經躺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里說:‘上帝,如果您認為我應該愛他,就讓我去愛他吧——就像為了人類的靈魂而死的耶穌那樣。讓我輝煌地愛他吧,因為他是您的兒子’”。可見她把自己當成了拯救人類靈魂的耶穌。這種獻身精神沒能感動保羅,相反卻引發了他的反感,以至于最后他選擇了放棄這份愛情。
其實,梅瑞拉姆并非是居高臨下,因為她只不過把自己比作上帝的兒子耶穌,她把保羅肯定為上帝的兒子。可以說她把自己和保羅比作了兄妹。但是盡管如此,這也是保羅不能容忍的。保羅是勞倫斯的代言人,而勞倫斯以常把自己比作耶穌而著稱。如懷特在《D. H. 勞倫斯和〈圣經〉》一書中說到:“在戰后的歲月里,勞倫斯把自己比作耶穌的頻率高得讓人覺得可笑。”因此可以說梅瑞拉姆的外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想與保羅爭取平等或超越他的心。
《圣經》是基督教社會家喻戶曉的經典,是整個西方文化的奠基石,它的影響滲透到了人類精神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出身于基督教家庭的勞倫斯對它更可謂是了如指掌、運用自如。懷特認為“梅瑞拉姆變成了信仰的脫谷場,保羅·莫瑞爾在她展示了他所有的信仰”。本人認為,勞倫斯從《圣經》中借用‘梅瑞拉姆’這一代表雙重身份的名字,自然說明他筆下的梅瑞拉姆至少具有雙重人物的性格特征,即母親和姊妹,或者說她代表了一類女人。在該人物身上所表達的多種思想中,有勞倫斯受女性吸引時感到的躁動,也有他不能駕馭女性時感到的憤懣,但主要是他對一味占有且爭強好勝這一類女人的反感和憎恨。正如梅瑞拉姆在生活中的原型人物,勞倫斯的第一任女友杰希·柴姆博斯(Jessie Chambers)所說的“勞倫斯很難接受女人有自己的思想。在他寫的詩中有很多反對女性、反對女性主義者的憤怒、怨恨、恐懼和憐憫”。與此同時,這個人物也表達了勞倫斯的在男女關系中男性應處于統治地位的觀點。
二、保羅:虔誠的傳教士
這部小說中的保羅是勞倫斯從《圣經》里借用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他的原型是《新約》里的傳教士保羅。
《新約》里的保羅是耶穌同時代的羅馬人,是基督教最強有力、最有影響的傳教士。他廣泛漫游了小亞細亞、希臘、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為基督教收羅信徒。他對非猶太人的說教卻非常成功,人們常說他是“非猶太人的使徒”。他的耶穌神性和唯有信仰才能獲得釋罪的中心思想一直是基督教思想的基礎。基督教由一種猶太派教轉變成一種世界宗教,保羅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要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以至于有些學者認為應該把他而不是耶穌看作基督教的主要創立人。
《兒子與情人》中的保羅自出生之日起就散發著強烈的宗教氣息。他出生時,他的母親莫瑞爾太太就已經喪失了對她丈夫的愛,因此她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保羅身上。她曾抱著出生不久的保羅輕輕地叫著:“我的羔羊!”因為在《圣經》里耶穌被稱為羔羊,所以可以說莫瑞爾太太把保羅看成了能夠拯救自己靈魂、給自己帶來幸福的人,就像耶穌拯救人類一樣。當看到紅紅的太陽依傍在對面的山邊時,文中寫道:“她突然把手里的孩子舉起,說:‘看!看!我的好孩子!’她猛地、幾乎很欣慰地把孩子伸向那深紅色的、跳動著的太陽。她看見孩子舉起了他的小拳頭,就把孩子抱回到胸前,為自己差一點把他送回到他來的地方而感到羞愧。她心里想:‘如果他能活下去,他會怎么樣呢?——他會干什么?’她心里非常著急。突然,她說:‘我叫他保羅’;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就這樣保羅擁有了自己的名字。也許由于耶穌被認為是上帝的兒子,所以莫瑞爾太太沒給他的兒子命名為耶穌。但是她認為他是來自太陽所在的神圣的地方,應該是具有神性的人,因此她給他起了比耶穌稍微遜色一點的名字保羅。雖然勞倫斯說莫瑞爾太太自己不知為什么給兒子取了這個名字,但是作為故事的敘事者勞倫斯卻應該深知自己選用這個名字的用意,這就是他讓自己故事里的人物像《圣經》里的保羅一樣去宣揚自己的思想,這樣讀者就會在集體無意識的狀態下,接受保羅的傳教士作用,從而接受勞倫斯的思想觀念。
小說中的保羅的確起到了宣揚作者思想的作用。幼年時的保羅沐浴著母親的愛,同時也給了母親無限的溫暖和抵御生活中種種不幸的力量。成年后的保羅雖然品味了與梅瑞拉姆的青澀的愛,但是他們的愛情理念卻相差甚遠。前文中已經提到梅瑞拉姆試圖以自己的身體去拯救保羅的靈魂,所以說她不是與保羅一起享受性愛的快樂,而是覺得自己是在奉獻,她覺得這才是至高無上的、神圣的、真正的愛。可是保羅不這樣認為。他覺得“梅瑞拉姆拿走了他的一切,卻沒給他一點生的溫暖。她不曾活著,不曾散發出生機。尋找她就像尋找不曾存在的東西。她只是他的良知而不是他的伙伴”。他說“梅瑞拉姆使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頭拴在柱子上的驢子”而失去了自由。他認為“愛應該給人一種自由感,而不是讓人覺得像一所監獄”。梅瑞拉姆雖然家境不算富裕,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卻很充實。她虔誠地信仰基督教,無怨無悔地愛著保羅,與受母愛的桎梏所縛而苦苦掙扎的保羅比起來,她在精神上處于絕對的優勢。這種精神層面的差距使保羅覺得不安,因此他要求的不是精神上的自由,而是精神上的優勢。在勞倫斯看來,保羅女友梅瑞拉姆像《圣經》里的梅瑞拉姆一樣,不應該與男人要求平等,更不該在精神上凌駕于他們之上。他認為“陰莖是通向未來的橋梁”,也就是說男人在男女交往中應該是主宰, 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拯救自己,才能有幸福的未來。
《圣經》里的保羅對婦女應有什么地位的思想也十分鮮明。他在《前科林斯書》第十一章中說:“男人不屬于女人,女人卻屬于男人。男人不是為女人創造的,但是女人是為男人創造的。”在《前提摩太書》第二章中,他說:“女人要沉靜學道,一味順從,我不許女人講道,也不許她管轄男人,我只要她們沉靜,因為先造的是亞當,后造的是夏娃。”可見《圣經》里的保羅和《兒子與情人》中的保羅在男女地位問題上的觀點是一樣的。勞倫斯借保羅之口表達了他自己對男女地位的看法。換言之,保羅是勞倫斯重男輕女思想的傳教士。
三、 克拉拉:等待拯救的睡美人
保羅和克拉拉相識時,她已與丈夫分居,和母親一起住在藍鈴山。她雖然外表美麗性感,但是婚姻的不幸使她非常冷漠,內心充滿了對男性的排斥。因此,她完全生活在自己孤立的精神世界里,就像西方神話中的睡美人,等待著英俊多情的王子來融化包裹著她的冰層,重新點燃她對生活的激情。保羅覺得“克拉拉臉上有一種永恒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愁悶的斯克斯,使他覺得有必要去吻她”。
保羅對克拉拉的啟迪也充滿了宗教意味。勞倫斯筆下的保羅不像《圣經》中的保羅那樣能言善辯、以說教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他用一種非常浪漫的方式——鮮花——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保羅、梅瑞拉姆和克拉拉三人在古戰場采花時的情景就非常有象征意義。看到克拉拉不肯采花以后,保羅“突然不知不覺地把一把金花灑在她的頭發和脖子上”。這場花雨就像一場宗教儀式,一場愛的洗禮,改變了她以前冷若冰霜的態度,使她重新燃起了愛的火焰。就這樣,睡美人被深情的王子從沉睡中喚醒了。
雖然保羅和克拉拉有過多次愉快的性經歷,但是保羅并沒有真正地愛上克拉拉。保羅覺得,“我喜歡的不是克拉拉,她只是代表一些東西,就像海中的水泡代表著大海一樣。然而作為女人,她似乎比早晨和大海更大。”也就是說克拉拉吸引保羅的是她作為女人的性。克拉拉也沒有真正地愛上保羅,因為她一直沒跟她的丈夫道斯(Dawes)離婚。而且,保羅覺得自己在與克拉拉的交往中,他感覺到克拉拉的心里總有道斯的影子,很明顯這不是真正的愛情。勞倫斯說過:“只有當身心協調、兩者之間保持自然平衡并彼此尊重時,生活才是可以承受的。”換言之,只有身心協調、彼此尊重的愛才是真正的愛。然而不管真愛與否,愉快的性愛就像生命的洗禮使他們通過彼此達到了圓滿:保羅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克拉拉從冷漠的睡美人變成了渴望生活的真正的女人,以至于最后能夠回到丈夫身邊重新開始幸福的生活。因此保羅和克拉拉之間的關系完全符合“英雄救美”的模式。
克拉拉之所以能夠回到丈夫身邊,除了因為保羅和她并非真正相愛之外,本人認為還有另外的原因,這就是,保羅是有意促成他們的團聚。雖然保羅和道斯應該是情場上的死敵,但是他們之間有著一種很親密的感覺。“保羅經常想起他,經常想接近他并跟他交朋友”。這種想法致使他們最后真的成了親密的朋友,而且是保羅促使他們重歸于好的。這些事情也體現了勞倫斯的思想,這就是他在《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后記中明確表達的獨特的宗教觀:只有以身心統一、和諧完美的性愛為基礎的、以男性為主宰的婚姻才是拯救人類的唯一途徑。
由于《兒子與情人》這部小說是勞倫斯的早期作品,在思想觀念的表達上,勞倫斯比較委婉含蓄。另外,一貫反傳統的他使用的原型也并非是一味地照搬如舊,而是在保留其宗旨的前提下做了一些改動。例如,雖說莫瑞爾太太的原型是“大母親”,但是其中也包含了圣母馬利亞的影子;梅瑞拉姆的原型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人物的組合;克拉拉也不像傳說中的睡美人那樣溫柔可人,而是倔強剛毅;保羅與其原型也有很大差別:《圣經》里的保羅沒有結婚也不提倡性愛,而勞倫斯筆下的保羅則把和諧的性愛視為拯救人類的唯一途徑。但是,正是通過對這些人們非常熟悉的原型的運用和改動,勞倫斯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個活生生的、能夠深入人心的人物,繼而成功地宣揚了他獨特的思想觀念。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徐敬珍,英美文學碩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國際傳播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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