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奇峭俊美的黃山下來,進入皖南丘陵,宛如從仙境走入人間。仙境有仙境的美,人間有人間的美。黃山美得奇絕、美得不同凡響、美得出類拔萃、美得不可思議,它是大自然的一個偶然。所以說它是天下奇觀,它是讓人看的,它的美是觀賞美,真叫你住在黃山,恐怕受不了,它和我們的日常生活隔開很遠的距離。
下了黃山,你就回到人間了。鵝黃的油菜花開得正濃,東一塊西一塊散落在高低起伏的綠色中,不時有一片盛開的桃花如粉色的云彩向你飄來,艷紅的山杜鵑則像一簇簇火苗晃過眼簾。錯落在繽紛的彩色中,白墻黑瓦的房屋用最原始最基本的色調展示著樸素的美,這就是著名的徽派民居。
皖南恐怕是明清古民居最集中的地區,有居屋,有牌坊,有祠堂,如此集中,如此完整,實在是罕見的。據介紹,文物建筑得以保存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在近代,除了太平天國那場戰爭,這里很少戰亂。可是我想,這里畢竟也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石牌坊之類在當時確鑿無疑屬于“封資修”的“四舊”,在徹底掃蕩之列。我曾在新疆吐魯番參觀過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盡管坐落在偏僻干涸的戈壁,其壁畫依然沒有逃脫熱情的紅衛兵的毀滅性破壞。皖南,處于人口稠密地區,靠近中心城市,它的那些老古董何以在“革命小將”的眼皮底下僥幸茍活?
在黟縣的西遞村,一座明代建筑的主人給我們介紹廊柱上的木雕、墻上的條幅,介紹得興致上來了,又從閣樓里取出祖輩的畫像。入畫的祖上當然是值得驕傲的,頭戴頂子花翎身著朝服。不是真正的官吏,是鹽商花錢買的官。這樣的畫像在十年動亂時沒有付之一炬,簡直不可思議!
西遞村是徽商集中的一個村落。全村有保存完好的124幢明清民居,自然是極富裕的地區。有意思的是當時的商人并不像現在有些人理解的,把經濟和文化對立起來。我看到一條條幅,上書“讀書好經商好效好就好”,真是很反傳統,很符合“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的。西遞的鹽商確實是很重視教育,在清初就在村里辦書院和女子學堂。在兩百多年前的封建社會培養女學生是很大膽很有魄力很反潮流的舉動,可見西遞人對文化的熱情。
重視文化,不是西遞獨有的現象,而是自明朝中葉興起的徽商區別于其他商幫的共同特點,從而孕育了豐富燦爛的徽州文化。這使我聯想到了徽派民居等文物建筑得以完好保存的原因,那就是文化的力量。文化使得人類的文明從精神到物質綿延不絕地延續下來,延續下來的文明又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促進文明的繼續發展。人類就這么一步步走向美好。
可是我又覺得,這樣的解釋又嫌過于籠統。文物建筑本身就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的力量有時候很強大,有時候又很脆弱。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在我們國家,應該是文化水準最高的地區了吧,可在這些地方,“文化大革命”中的掃“四舊”恰恰是最徹底的。
離西遞村不遠,我們還參觀了一個叫作宏村的地方,那里有個牌坊群,都是胡姓人氏,或當大官,或立戰功,或貞節,或盡孝,赫然聳立,沿路排成一列。這些石頭雕成的幾丈高的大家伙,不像字畫可以藏著掖著,保護這類文物,絕不是靠個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應該有一群人,這群人有一個共同的利益所在,這個利益就是氏族的利益。他們都姓胡,他們是牌坊主人的后代。牌坊,是他們家族的光榮,他們要一代代傳下去。
宗族是血緣的聯系,血緣是人類最基本最緊密的紐帶,它常常會超越意識形態而存在。在同姓聚居的農村,宗族的力量還保存得比較完整,當外來力量威脅到宗族文化的時候,宗族的力量就會頑強地起而抗爭。
而在城市,宗族就被分割了。所以宗族勢力是和農村相聯系的,是和封建的生產關系相聯系的,從這個意義說,它是落后的,它保護的文化是封建文化。但封建文化中有糟粕也有精華,一股腦兒毀滅是更愚昧的態度。
徽派民居外形是很漂亮很有特點的,但居住者卻說不上舒適,它畢竟是兩百年前的建筑,兩百年前皇帝老子住的房子也不舒適。隨著經濟的發展,生活水準的提高,當地的老百姓不可能永遠住這樣的房子。若干年以后,沒有實用價值的牌坊或許還會存在,我擔心民間的明清建筑會越來越少,這也是很矛盾的事。上海“三年大變樣”的一個結果,就是相當多的有特色的老房子消失了。西方有些國家很注重保護古老建筑,他們將房屋內部改造得很現代化、很舒適,同時小心翼翼地保留房屋的外觀,這是個可取的經驗。
宗族的力量越來越小了,宗族的概念已經擴大為民族。我想,保護傳統文化的任務也應該由國家來承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