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研山先生(1898—1961)是我未曾見過面的一位世伯。他與先父子復公(1899—1979)是有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去了香港。我小時候常聽父親談起他們之間的一些趣事。印象最深的是,研山早年當過法官,在庭審時他無心聽那冗長的陳詞,竟然以原告被告當模特,畫起速寫畫來。后來就棄官當了畫家。我家的壁上常掛著一兩幅研山所作的山水或雙鉤竹之類的畫,但父親還不時惋惜又不無抱怨地說,幾十年老友竟無一張題了上款的畫留下,只有一把有上款的成扇,其余的不是“搶”就是“偷”來的。他們分住在港穗兩地,相約往來的書信不用毛筆書寫就不復信……。這些舊事我當時聽來不明就里。直到近年著手整理家中懷冰堂所藏書畫圖籍,翻閱到一些信札資料,才逐漸明了這些事情的原委。研山世伯在我心中的形象才逐漸清晰了些。

李研山本名耀辰,字居端,號研山。廣東新會荷塘篁灣村人。其祖士龍公,薄有功名。父李維楸,號載枰,雅好書畫,擅畫人像,六個歲作自寫像。懷冰堂藏有載枰公作于光緒己丑年(1889)的《陳白沙先生像》,用筆流利,輕靈有致。(圖1)研山少年時在家鄉私塾讀書習字,愛好畫畫,常以畫筆描繪鄉間景物,也能畫人像,顯露出繪畫的才能。稍長便到省城廣州,就讀于廣府中學。其時潘龢致中先生(1883—1929)在校任美術課,研山從其學,臨摹寫生,成績出眾。后于課余入潘龢畫影樓深造,成為潘龢有出藍之譽的弟子。中學畢業后,研山考入北京大學學習法律。但具體時間未曾見有詳實記載,《李研山書畫集》只記其留京學習時間大概有六七年左右。家藏有一張李研山就讀北大時的“領取講義證”,日期為民國十年(1921) (圖2)。綜合其他因素推算,李研山約于1918年至1925年之間在京學習。期間經歷了“五四運動”、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和創辦北大畫學研究會等事件。這對學法律的李研山日后從藝之路會有多少影響呢,這是值得研究的。

李研山回到廣東后,并沒有很好地當法官,而是積極投入到潘龢主持的畫家團體——廣東國畫研究會的藝術活動中去,在六榕寺人月堂中揮毫潑墨、吟詠酬唱,逐漸融入了廣州的書畫文化界,并結識了陳融(字協之1876—1955)、林直勉(1888—1934)、胡毅生(1883—1957)等社會名流。

1931年李研山接長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在任內建樹尤多,國畫方面,延聘國畫研究會中堅趙浩公、李鳳公、張谷雛、盧鎮寰、黃君璧等為教授。西畫方面,則請前校長胡根天再出山,留洋歸來的趙雅庭、何三峰、陳士杰、譚華牧、關良和本校畢業的李樺、吳琬(子復)等為教授。并于1935年創辦了校刊《美術》,他用秀麗瀟灑的草書親筆撰寫了發刊詞:
“夫干霄之木,植基于拱把。照乘之珠,孕胎于圓折。又況詩歌為同聲之求,易筮盍簪得相觀之善,凡物皆然,況美術乎。本校生徒,孜孜向學,日就月將,披沙揀金,不無足錄。爰取教師之畫本,兼良友之佳章,月咸一冊,付之梓民。借為攻石之資,寧免霧觳之誚。等大圭之不琢,識繪事之后素。樂群敬業,竊方古人。賞奇析疑,俟之同好。發刊竟,為之詞。民國廿四年秋, 研山”。(圖3)
該刊登載中西繪畫理論、師生作品和詩詞、書法、篆刻等。其中刊有李研山所作的《蒼松十連屏》頗有氣勢,原畫而今不知流落何方。由黃賓虹口述,張虹筆錄的《賓虹畫語錄》在該刊登載,相信是最早版本的《黃賓虹畫語錄》了。這本刊物至今已成為研究廣東現代美術史不可多得的文獻之一。李校長以中西畫并重、傳統畫與新派畫并重,理論和實踐并重的教學理念而受到歡迎。校內學生社團活躍,有“市美國畫研究會”和以李樺為首的“現代創作版畫會”等等,活動范圍擴展至社會,尤其后者影響至大。當時校址在惠愛西路(今中山六路)地處有九百多年歷史的玄妙觀故址。陳協之為李研山刻“蘇井亭”白文印。款云:“今市立美術學校為玄妙觀故址。觀之西院有井,泉甚清洌,相傳為東坡所浚,井舊有亭,樊氏《南海續詠》所謂‘丹臺萆滿并亭封’也。研山畫人長斯校有年,為作是印。丙子春,ā廠。”這是李研山所說的“蘇井論學”時期,這時他與先父來往最為密切。李校長任至抗戰前夕的1936年。學校于廣州淪陷前,在繼任李金發手中解體。抗戰勝利后社會上曾有復校的呼聲,由于政治和人事等原因最終沒有成事,這是后話。
抗日戰爭時期,李研山過的是“挾著禿筆走天涯”的艱難日子,輾轉于港、澳、湛江、茂名等地。抗戰勝利了,他第一時間回到家鄉新會,創作了《江山無恙圖》長卷。然后又回到闊別八年的廣州,與先父一起暫住在惠愛中路38號黃圖文化企業公司樓下的“黃圖畫廊”的閣樓里。他們一起籌劃舉辦了“黃圖畫廊美術展覽會”。展出傳統中國書畫、篆刻和油畫、水彩等西畫作品。參展的畫家還有馮鋼百、胡根天、陽太陽、楊秋人、王益論、譚華牧、趙浩公、陳融、黃般若、胡毅生、黃君璧等二十幾人。那是1947年初的事。夏天,李研山寫了一把扇送給我母親。(圖4)
第二年李研山到了香港,在朋友安排的名叫“六安室”的畫室里作起畫來,積累了不少作品。1949年秋天,我父親也來到香港。他們一起在思豪酒店畫廊舉辦了“李研山、吳子復、陳汀蘭書畫聯展”。此后,李研山依然埋頭在斗室作畫。并刻印“居天下之廣居”以自嘲。我父親則來往于港穗兩地為生活奔忙。后應胡根天之邀回廣州協助他籌建“廣州博物館”工作,及至再后被聘為廣州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就再也沒到過香港,再也沒見過研山了。
從此,兩人之間魚雁不斷,家藏的李研山信札之一這樣說:
“子復大師有道,久未通音問,想葡萄糖營養無缺為慰。老哥書法海內無雙。現藏老哥墨跡,當以小弟為富,計大冊二、中冊二、扇面一冊、中堂二。惟聯二元甚精妙,足下如何以對策,請復。又,數年來欲集老哥尺櫝一冊,惜來書多用鋼筆,不入選。以后如來書用鋼筆者決不復,以示懲戒。允穌久未有來家書,聞甚忙云。近兩年筆墨荒蕪,無一是處,可慨也!草草敬復,并頌文祺。弟研山頓首。十三日。”(圖5、6、7)

當時大家生活并不寬裕,故關心營養有無。藝術上的探討和批評是直言不諱的,在信札中有多處直接批評的。甚至有近平警告的,如另有一函云:“大師道席,大作聯、額等均得接,‘六安室’‘石溪壺館’均佳,乃高明本色,近世當推獨步或無異議。惟爨寶子一聯不敢恭維。蓋此碑絕不可學,學之必死!……”(圖8)看來我父親并不同意這個觀點,但如何回應呢,恐十白要等“吳子復致李研山書簡”公開面世,才能知道了。書非毛筆不復的約定,可以說是藝術上、品格上的互相欣賞、互相尊重,也是摯友之間的一種策勵。正因此才有了家藏李研山信札一冊,記下了這一段藝壇軼事。研山初到香港,有位相熟的畫家批評他的畫無一是處,他就刻了個“無一是處”的印蓋在畫上以自警。其自信與骨鯁可見一斑。

1951年李研山再在香港思豪酒店畫廊舉辦畫展。引起藝壇的廣泛關注和好評,從而奠定了他在當地畫壇的地位。值得一提的是1952年李研山訪得吳鎮(1280—1354,元四家之一)劇跡《萆亭詩意卷》,可以說是震動了鑒藏界。他致書我父親說:“……去年十月初,問得梅花道人吳仲圭《草亭詩意卷》。在市肆中經不少藏家及書畫販子見遍都無敢問及。弟買得方訝為奇跡(此畫來歷可一查各大著錄)。在吾粵藏家而論,岳雪樓可稱巨擘,祗得梅花道人《枯木竹石軸》及《墨竹》而已,山水無有也。此卷詩、書、畫及篆額均齊,又有沈石田跋。宋紙所寫,明朝裝池,此可稱難得之品,亦石溪壺館之嚴師,不輕示人者也,次奇影得片子時(依原樣大)即寄呈以驚尊座……”(圖9)研山因此得到鑒藏界的信賴,爭相請為法眼而有機會親睹許多名跡。這張原大的照片,我父親在70年代曾拿出來認真地臨了幾遍。

李研山的畫室名號不同時期有多個,其中他最愛廣石溪壺館“和“雙鐵笛樓”。前者是因他抗戰時期在澳門得到一把石溪沙壺而得名。后來到了香港,在九龍鉆石山下的一間石屋建立了真正的“石溪壺館”。他請我父親題寫齋額。(圖10)而“雙鐵笛樓”是戰后在廣州所用的,其來由可在家藏研山的一個山水卷的題字中得知。(圖11)
“沛然曾贈余古鐵笛一雙。余用以名樓。今以穌兒省親之便,復贈古瓷茶壺。物雖微而不遺在遠,情實可感。撿舊作報之。若筋力疲乏時,試展一觀以暢心目。可并邀吳子復同賞也。癸巳二月七日,研山記于九龍山中之石溪壺館。”

沛然姓韓,是他們兩人的好朋友。這位韓伯我曾見過,光亮的謝頂,健碩高大的身材,聲如洪鐘,活脫的一尊羅漢,大約也是愛好收藏古董字畫的人。我父親十分欣賞這個卷子,其時他將自己的畫室命名為“懷冰堂”,于是就以“懷冰”為題向研山索畫。研山回信說:“懷冰二字古詩中常見,作圖命名甚雅。弟精神稍暢即動筆也。”是極熟的朋友,藝術上又互相欣賞,總想畫得好些。或是既然熟,拖一拖也不會見怪。太認真或太隨便以至這畫終究沒畫成,留下了遺憾。或許因此,后來韓世伯把那個卷子轉送給我父親。70年代,父親為這個卷子題上卷首“樹石移情”并精心畫了瓦當襯底圖案,重新裝裱。(圖12)有好朋友來就拿出來欣賞,講述他和研山的故事。
研山送給我父親的唯一題有上款的山水成扇(圖13)在研山信札中有提及:“得扇面一即寄呈,小詩雖不佳亦可見不佞意趣也。”
扇面畫近景怪石蒼松,遠渚小舟漁人。筆墨簡淡而畫意淳厚。
背面題詩曰:
攀櫥瓜蔓翠仍慳,午枕攤書破夢閑。物役乍悲窮測海,宅平何敢陋移山。抗心古逸希三絕,老我衡茅可一間。自唱自酬還自傲,出墻花影簇煙鬟。
山居一首錄呈,吳大師正。研山近草。
其實這是研山世伯晚年蟄居石溪壺館自甘清苦潛心藝事的生活寫照和懷懷自述。
1961年時值國內經濟困難時期。5月間傳來研山世伯在香港逝世噩耗。父親的悲戚無以言狀,他默默地為老友題寫了墓碑。十二年之后,研山的哲嗣李允鉌以及研山在港友人弟子合議選編《李研山書畫集》,父親聞訊后以素雅勁健的白描寫成《石溪壺館主人遺像》,題贈“允穌世講孝念”。自己留下畫稿以作對老友的追憶。(圖14)
李研山先生因其孤傲清高的個性和環境時勢等種種原因,早早就淡出了美術界的視野,而其一生對中國書畫藝術的傳承和發展所作的貢獻,自有其歷史和現實的意義,有待世人去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