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其實(shí)，稱她為母親有點(diǎn)過分。她分明還是一位姑娘，而且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也許豫東農(nóng)村的習(xí)慣，女孩子十七八歲就要找婆家嫁人，所以，當(dāng)她還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就做了人妻人母。

她懷里抱著的嬰兒才一歲多，是個男孩兒，嘴巴正叼她的一只奶頭，聚精會神地吮著。她的臉有些緋紅，鼻尖上掛著一絲汗?jié)n，柳葉眉在孩子咬疼了奶頭時會皺一下，這時候，她的臉蛋和表情就格外好看，簡直是一個女神的化身！

天氣很悶，像是要有暴雨來臨。整個村莊上沒有一絲風(fēng)，只有熱。所有的人都像鉆進(jìn)了不透風(fēng)的熱鍋里喘不過氣。男人和別的男人一樣，下田收玉米了，因?yàn)閼牙镒в袃鹤樱驮诩掖糁？墒牵依锔鼝灒缓米诜客饽强糜軜湎碌拇笄嗍希群⒆映宰懔四毯螅褐穬骸Ｋ幌胱寖鹤映酝昃退菢訒嵉沟模估锟隙〞[人。

空氣越來越沉悶，她臉上的汗?jié)n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汗珠子，不住地往下落。這時候，一只討厭的蒼蠅嗡嗡飛來，正好落在孩子的臉上。她趕緊揚(yáng)起手就要打，可是，正要落下的手在空中停下了，她怕打疼了孩子，于是輕輕地用指尖兒在孩子的臉上繞了兩下，蒼蠅一驚飛走了。她這才心疼地在蒼蠅落下的地方揉了兩下，還好，蒼蠅沒咬著孩子。

天空中突然烏云密布，遠(yuǎn)處還有陣陣?yán)茁暋Ｋ伦跇湎卤焕纂妭ζ鹕硗依镒撸瑒傋叩皆豪铮笥瓯恪八⒗怖病逼皾娨粯酉聛砹恕?/p>

她喘著粗氣，站在屋檐下望著傾盆的大雨，慶幸回來的及時，要不自己淋個落湯雞不說，孩子淋著了那可不得了。

她想給田里的丈夫送件遮雨的東西，可懷里奶著孩子無法脫身，心想：沒辦法，兒子要緊，大人就淋一會兒吧。

雨下的更大了，院里的水已經(jīng)積得很深，放水眼太小，雨水流不及，全積到了院里。

這是豫東地區(qū)的老毛病，四周全是平展展的土地，地形沒有高低之分，下了雨的水，就流不動，平地起水。小了，那水很快就會滲下去，大了，就滲的慢，雨后到處都水汪汪的，潮濕悶熱，讓人難受。今天這雨下得特別，沒有風(fēng)，也少雷，只是一個勁地落雨，沒有停的意思。

她有些緊張，抱緊崽子，站在屋檐下無助地看著天空的落雨。雨已經(jīng)下到這個時候了，她估計(jì)丈夫可能就近到誰家避雨了，只是她有些害怕，長這么大沒見過這樣怪的雨，把她娘倆隔在家里，與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聯(lián)系。于是，她想到了遠(yuǎn)在鄰村的父母，想到了嫁在村西的姐姐……

孩子也被暴雨嚇得哭叫起來，任她怎么拍哄，那哭聲就是停不下。她有點(diǎn)焦急了，不知如何是好。

天漸漸地黑了起來，她的心更加恐慌了。她的肚子也餓了，只好回到屋里，燃著火，燒了些面湯，一邊喂孩子，一邊自己喝。也許是站得太久了，也許心里太緊張，吃過飯后坐在灶前居然靠在那兒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孩子又一次哭叫把她驚醒了。她猛然睜開眼，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她覺得自己坐在水里，才想起外面的大雨，忙起身去點(diǎn)煤油燈，可放火柴的地方已經(jīng)進(jìn)了水。她萬分恐懼，站起來就往外走，才覺得那水已經(jīng)淹到了她的腰部。

她也大哭起來，她先是喊娘，然后喊自己的丈夫，可是雨聲里，一切都淹沒了，她和孩子的哭聲，這時候都顯得那么低弱。

水已經(jīng)漲得漫過了胸部，不能再呆在屋子里了，她把孩子架在肩頭，摸索著從屋里走了出來。剛一出門，就聽見屋里有塌陷的響聲。

她覺得自己不行了，哭的力氣也沒有了，于是一只手扶著肩上的孩子，一只手在水里亂摸，可她什么也沒有摸到。正當(dāng)她絕望的時候，背部好像誰碰了一下，她以為是丈夫來了，立刻喊著丈夫的名字，轉(zhuǎn)身去摸他。然而沒摸著丈夫卻摸到了一塊漂過來的木板。她像得了救星，忙抓住木板，松了一口氣。

歇了一會兒，她想往木板上爬，可木板太窄太小，支不住兩個人的分量，一爬上去，木板就沉到了水下。這時候，她不再哭了，迅速把孩子平放在了木板上，脫掉身上的印花布衫，把兩只胳膊袖兒一接扎緊了孩子。她繼續(xù)緊抓著木板，漫無目標(biāo)地隨水漂動。然而，不久，那只手已經(jīng)松開了，只有木板和孩子浮在水面上。

水漲得更高了，淹沒了人，淹沒了房子，只剩下了樹梢……

３０年之后的一天，已經(jīng)當(dāng)了副縣長的兒子仍然有個老毛病：誰要一提起１９７５年豫東地區(qū)的那場大水災(zāi)，就會淚流滿面，痛苦不已。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