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一條河,童年的時候,我常常看見人們在河里洗衣、飲牲口、挖沙、撈石頭;孩子們則在河里戲水。這便是石澇河。石澇河發了洪水,父親總是神秘兮兮的徹夜不回,母親的臉上卻呈顯出焦慮和不安,在我幼小心靈的印象里是一個神秘的險地。
很少回憶我的舅媽,因舅媽做的飯菜不對外婆的胃口。外婆老了,牙咬不動,便常到我家吃飯。事實上我家當時處于一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狀況,舅媽家卻年年有余,我們姊妹常和外婆捉迷藏,外婆有時也給我們來個聲東擊西,她總是估摸著飯差不多熟的時候,突然闖入我家灶房,讓我們措手不及。盡管那樣,父親總是逢年過節地打來一點羊肉叫外婆來吃。
舅媽是1984年去世的,當時我從學校回來,看到外婆抱著她兩個月的孫子哭得死去活來,當時我竟不知這哭泣意味著什么,只好奇地站在外婆跟前一言不發,似乎感覺外婆丟了好吃的一樣傷心難過,后來父親把我拽了回去,只聽到父親對母親嘀嘀咕咕地說沒有救活,母親號啕大哭,嘴里還絮絮叨叨,好像說丟下老的老小的小誰去照顧。我猛然嚇得哭了起來。父親一聲不吭。
那個時候,家鄉的石澇河在河水斷流后,挖沙成了家家搞副業的首選之路。于是,父親和舅舅在以前生產隊遺留下來的老沙坑里開辟了半片陣地,出賣著體力勞動。
挖沙是很注重技巧的活計,得從上面不斷地揭去失重的沙體,成一個倒置的三角形狀,方可繼續向下挖沙,而且還要不斷地使沙體保持很大的平緩度,也就是讓沙體永遠不要滑坡。在這點上,父親經常在現場教給舅舅的。因此,舅舅在挖沙上父親是放心的。父親除了在洪水后撈石頭外,還和舅舅在一起挖沙。每天早晨,干糧便由舅舅偷偷地給父親供應。之后的每一天,父親只有多出一些汗水來報答舅舅了。直到后來,舅媽生了表弟,舅舅再也沒有帶一粒干糧來,而是帶一些油面和一壺開水,父親便喝得身上有了一點摸得著的肉。父親吃油面一直持續到表弟滿月后,舅媽很快加入到這個行列,于是父親再也吃不到舅舅帶的干糧了。母親曉得舅舅給父親帶干糧的事,知道要是沒有舅舅帶干糧來,父親早就餓得不像人了。
就在結算工錢的前一天,父親拉肚子去了旁邊一個廢棄的沙坑,舅舅和舅媽在數人深的沙坑里掏沙子,兩人相隔大約有3米遠,轟的一聲,舅媽就沒了影子,舅舅哭喊著從半人深的沙堆里爬出來,父親聽到哭喊聲后,褲子都沒有系好奔了過來,兩人用鐵鍬拋著滑落的沙堆,估計挖至快接近舅媽身體的位置時,兩人開始用手去扒,十幾分鐘的時間,舅媽被掏出來已經停止了呼吸。盡管舅媽意外地離開了人世,但在父親的心里卻時常感到內疚,在后來挨餓的日子里,父親始終沒有在舅舅面前提及沙坑里的工錢,而且再也沒有跨進老沙坑一步。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一撥人去闖新疆,父親便背著鋪蓋卷隨他們而去,這是母親始料不及的。好在父親說服母親的理由是:一方面想改變家境,另一方面是想忘記老沙坑帶來的恐懼。說是打工,父親卻在烏魯木齊與他們分手,只身去了哈密,我相信父親是為了哈密瓜而去的。在幾個月后的一天,母親卻意外的收到了父親從哈密寄來的錢,足足有兩千元。這兩千塊錢讓母親高興了好幾個晚上。后來農閑時,母親乘坐本家叔叔的大貨車順便去了一趟哈密,按照郵戳的地址找了好多地方,結果沒有找到父親。回來后,母親對我們說哈密那地方太大了,光汽車就得跑三天三夜,根本就沒有辦法找,就是有詳細的地址也不見得能找到。那次以后,母親再也沒有想去哈密找父親的意思,她開始精心撫養起我們兄妹來了。
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是父親走后的第三個年頭,父親從哈密回來過年,由于路途遙遠,父親只帶回來一包葡萄干和幾瓣香蕉。葡萄干四分五裂地給了本家族人員嘗了鮮,留下的兩瓣香蕉父親分給了大哥和妹妹,按照我們滿族的習慣,一般都是長子為“貼心骨”,妹妹為最小,我是老二,自然我沒有優先的可能,厄運一般都會輪到我。說實話,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暗暗發誓:等我以后掙錢了,我一定要買一大堆香蕉天天吃。父親回來后的一段日子里,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母親看透了父親的心思。年三十的早上,父親就匆匆去了一趟縣城,傍晚時分回來,回來后父親帶來一斤水果糖,身上的三百多塊錢沒了蹤影,母親便來了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父親始終沒有說出個一二三來。直到晚上父親睡下,母親才偶然發現父親后背上的一排牙印,也許父親忘記了哪個女人和他茍合之時那女人興奮的一口,這一鐵證如山的證據足以讓他懊悔終生。
那夜,本該平靜的家一下子被母親鬧得天翻地覆。在爭執無果的情況下,母親依然選擇了跳井,好在干涸廢棄的水井沒有對母親造成生命危險,后來母親半癱在炕上度過了半年,始終不知道父親后背上的那排牙印是哪個女人的杰作。
這件事在母親半癱的一年之后,母親的記憶里似乎遺忘了那排牙印。父親也對母親照顧有佳。之后的一天,父親決定要去深圳,便叮嚀小妹一定要照顧好母親。母親側身睡在炕上,對父親的這次出行沒有什么言語,只是面部略帶一種無奈,母親在聽到父親背著鋪蓋卷出去的時候,嘴角似乎抽動著,好像在念叨著什么,聽不清,只是覺得她有一種潛藏的危機在心里翻來覆去地上躥下跳,狗抓鐵皮的那種感覺,歇斯底里,讓人揪心。
母親有一個毛病,父親每次背上鋪蓋卷上路之后,她總是一個人獨自哼著那首古老的歌謠:
哥哥呀你走西口
妹妹我站在村頭
目送那個哥哥走
只盼你早點回頭
1989年,父親從遙遠的深圳寄回5萬塊錢,大哥如期蓋了新房娶了媳婦,母親也通達了許多。然而接下來在一年內,母親一連收到了6張匯款單,數額用最簡單的加法加起來總共達7萬塊!我母親收到最后兩張匯款單時差點哭了起來,她意識到父親寄來的錢有一種不祥之兆,但是她無論如何想不出來父親是怎樣得到這么多錢的。后來還是村子里出現了兩個陌生人讓母親感到天塌地陷。
事實上,以前村子里就出現過這樣的陌生人,他們來抓走了兩個搶劫出租車殺害司機的罪犯。現在陌生人的出現,無形中讓母親聯想到了父親寄來的那7萬塊錢。然而癱在炕上的母親卻始終掌握著村里村外的一切消息,她把小妹教育成自己的耳目,聆聽著每天的各種消息,包括村子里最近出現的兩個陌生人。每天,母親想法設法地讓小妹打聽那兩個陌生人的身分,時間過去一個星期,那兩個陌生人卻悄悄地離去,聽到這個消息,母親似乎更加坐臥不安,如坐針氈。
現在想起來,當年的母親有著超人的預感。她知道那兩個陌生人走后意味著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小妹問著村子里人在議論什么,有沒有異樣的反應。不僅如此,母親還讓大哥專門買回一臺黑白電視機天天看新聞,沒日沒夜地看。說起來我母親看了近半個月的新聞后,竟然奇跡般地高興了起來,高興的原因后來我才知道:改革開放的十幾年,給沿海城市的經濟帶來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尤其是深圳。事實也是如此,父親在去了深圳后,加入一家營銷推廣發展有限公司,不到一年的時間,國家取締了這個營銷推廣發展有限公司,父親也就又流落街頭。
當然父親流落街頭后的命運主要是一個比他大10歲的寡婦決定的。父親是個長相帥氣的精干人,流落街頭不久,父親便尋到了一個搬運家具的活計,后來就是那個比他大10歲的寡婦看到父親的長相帥氣,人也收拾得干凈利索,就讓父親干脆留下來在公司上班,必要時也可以來她家當男傭工。就這樣不到數月的時間,父親便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種調味劑。現在想起來當時父親還不到二十歲就和母親結了婚,是包辦的那種婚姻,自然也沒有結婚證。到了我們三個孩子陸續出生后,父親還不到三十歲。后來我算了一下父親去深圳時的年齡,正好38歲,屬于壯年時期,這個年齡時段的男人正處于精力旺盛期,加上父親人生地不熟,出現女人死心塌地的關心他,是避免不了會出現男女問題的。但是對于一個落后的西北農村來說,男女之間的風韻事已經算是傷風敗俗的丑事了,父親成了家族的陳世美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其實無論如何,父親也算基本上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無論是在當時還是今天。
只是父親在這些事上有點太過頭了。
在父親走后不到半年的日子里,就有一個維吾爾族的女人找到了我們家,她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她跟隨父親從哈密來到寧夏,一直住在離我家很近的縣城,開了一個服裝店。父親到深圳后,按月寄給她一部分生活費,現在她找上門來主要是向母親打探父親在深圳的詳細地址,母親是一個軟硬不怕的女人,當著我們的面把那個維吾爾族的女人罵出了家門,我記得母親當時可以說是掏娘老子地罵了那個維吾爾族的女人一連串難聽的話,可謂是恨之入骨。然而在母親趕走了那個維吾爾族的女人之后母親卻病倒了,一連兩天水米沒沾牙,在后來的幾天里,母親始終在念叨著:臭婊子咬的,臭婊子咬的……
后來那個維吾爾族的女人再也沒有來過我家。
據我所知,父親后來也離開了深圳那邊的女人,至于到了什么地方,當時我們一概不知。到后來聽說父親回了一次寧夏,他帶口信想讓我們這些兒女去接他回來,由于他對母親的傷害太深,我們一直沒有去尋他。
父親真正回到家里是1998年,也是他最落魄的時候,他一改往日的精干,看上去年齡也比實際大了許多,在回來不到三個月后,他又背著鋪蓋卷離開了我們,就像住車馬店的旅客一樣。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們就知道了父親由于詐騙一家公司的3萬塊錢,被公安機關根據詐騙罪依法逮捕。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像變了一個人,神情麻木的眼光盯著房頂。一雙早已哭得爛桃似的眼睛癡癡地眨巴著,整天一句話不發,這使我們兄妹陷于極度悲痛之中。
關于父親,我至今不明白當初他有著衾枕之好的女人,為何還要在外詐騙3萬塊錢給我的母親?是愧疚,還是責任?我想:可能是父親錯誤地履行了他的責任和義務。
好些年過去了,我和母親生活在大都市里,母親在大夫的精心治療下,身體逐漸有了好轉,直到有一天,母親卻無故地發起脾氣來,不吃不喝,情緒低落。后來我聽說父親已刑滿釋放,又聽說父親游蕩在銀川郊區附近,還聽說父親捎口信讓我們去接他,但是我試探著找了幾回,也沒有尋到父親的蹤影。直到某年某月的一天,我意外地發現父親在廣場上給一個中年婦女算命的時候,我才感覺到父親的那些事至今還在我的記憶里存在,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在我的腦海里拉響一樣,讓我恐懼。
好在父親在我的勸說下同意回老家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徹底的老了。父親扔掉了那些已經破舊不堪的鋪蓋卷,去了家鄉。那空閑的老院子只有父親那無盡的孤寂。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