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自然五彩繽紛的植物世界中,有人崇敬松的高潔,有人喜愛梅的堅韌,有人欣賞牡丹的艷麗,有人贊美菊花的馨香……然而,我卻特別鐘情于那隆冬寒天仍在茁壯生長著的北方的冬小麥。
生活在北國的人,一年中最難熬的是冬季。立冬過后,氣候就一天冷似一天,北風刮來,直往人骨頭縫里鉆。樹木、花草都漸漸變的枯黃,身邊的綠色越來越少,即使是松樹、柏樹、青竹這樣的常綠植物也顯出蒼老的黛色。在城市村莊的房前屋后,你很難尋找到爽心養眼的、充滿生機的翠綠。而這種象征生命活力的顏色對陶冶我們的心境又是多么重要啊!
其實,這種青翠欲滴、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植物在嚴冬不是沒有,而是不在我們身邊;只要你不怕寒冷走出家門,來到村莊、城郊外的田野,啊!那廣闊的大地上茁壯生長著的冬小麥,不就是你多么想看到的一片蔥綠嗎?只是由于她太普通平凡,不事張揚,才幾乎讓我們忽略了它的觀賞性的呀!其實,從這時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北國大地上最為青翠旺盛,呈現出勃勃生機的植物不就是這普通至極、平凡至極的冬小麥嗎?其實,雖然她在一般人眼中是那么普通平凡,似乎根本不值得觀賞,但她不僅以自己不事張揚的謙遜的美,裝點了北國的嚴冬,而且在不為人注意中默默地生長、成熟、開花、結果,成為養育我們生命的主要食糧。誰都知道,在眾多糧食品種中,只有小麥面粉做出的食物最為繁多。即以我們普通食用的就隨口可以說出蒸饃、炕饃、烙饃、芝麻饃、油酥子、油餅子、油條、麻花、拌湯、麻食子、搟面、扯面、涼面、熱面、燴面片、哨子面、酸菜面、刀削面以及各種餃子等幾十種,再加上各式各樣的點心,加上能工巧匠們制作的各種特殊食品,簡直多的難以計數。可以想象,假如沒有了冬小麥,不僅北國的冬天失去了綠的生機,而且,我們整個世界的食物將是何等的貧乏、單調,我們的生活將會失去多少樂趣呀!
我喜歡冬小麥,不僅因為這些,還因為她在我人生的逆境、寒冬中,以她的精神品質感染了我,啟迪了我,鼓勵了我,使我像她一樣以頑強的毅力,抗過嚴冬,迎來人生的春天。
四十年前,我正在安康中學讀高二,突然一股颶風刮來,天昏地暗,人妖顛倒,平靜的校園一下成了爭斗的戰場。我的父親,一個鄉村教師,因舊社會上中師時集體加入過國民黨,很快被打成“黑幫”,我這個好學生、班干部,也一下子變成了受人鄙視的“黑七類”。不久,父親在安康縣“暑期教師學習會”上被批斗、開除,我既失去了經濟來源,也受不了被拋棄在運動之外的冷落、孤獨,只好于這年十月在同學們大串聯的熱潮中,含淚告別母校,回到了僻遠的鄉村。為了躲避世俗的冷眼,也為了多掙工分,幫父母挑起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重擔,回農村不久,我自愿到離家二十多里路的南山牧場去當了牛倌。
我的老家在漢白公路南,月河北,恒口鎮東,是安康縣最大的一塊平川,早在五十年代畝產就過了千,被稱為安康的“白菜心”。但是,人口密度大,土地十分金貴,沒有放牧地。大隊就在月河南面最高的王家山頂廢棄的寨子上,選了一塊地,蓋起三間草房,建起畜牧場。每年秋季犁罷秧田,把各隊的牛趕上山去放牧、養膘,第二年夏初開始犁麥地時,再吆回村。牧場雖然離家遠,生活比較艱苦,但報酬卻比在隊上干活高。不管天晴下雨,是否出工,每天都有工分,每人每月還補助十五斤細糧,半斤菜油(當時城市居民每人每月只供應二兩菜油)。雖然有這些優惠條件,但由于不能顧家,而且生活單調枯燥,尤其是過年也得呆在那冷冷清清的山上,所以家中只有一個勞力的,愛熱鬧、怕孤獨的就不愿意去,于是,這個有利也有弊的差使才能輪到我的頭上。
王家山寨子,是舊社會月河邊的村民們躲土匪的地方。解放后雖然早已成了一片廢墟,但山頂四周石頭砌的寨墻卻還依稀可見。牧場連我一共四個人,兩老兩小。兩個老的一個是黨員,牧場負責人,老婆早死了;另一個是個老光棍漢,快六十歲了,一輩子沒正式結過婚。比我小一歲的均娃父親早逝,剩下他和母親、弟弟相依為命,也是為了多掙工分、養家糊口才來到這荒僻之地的。牧場的勞動雖不很重,但卻極其簡單、乏味。上午砍柴或挖地,下午放牧牛羊。每當我在瑟瑟秋風中獨坐山岡,遙望遠方,想到此刻同學們正風風火火地在全國各地串聯,而自己卻孤獨地在這荒僻的山上與牛羊為伍時,委屈、辛酸的淚水就止不住溢出眼眶。
數九寒冬,大雪封山后,雖然免除了一切勞作,但單調、煩悶的生活卻更加憋得人難受。牧場三個人整天圍坐在刺疙瘩火堆旁,兩個光棍老頭吧嗒吧嗒無止境地吸著老旱煙;我在火苗旺時,尚能就著亮光看書消遣,火光一暗下來,就只能埋頭烤火、打盹消磨時間了。這樣呆到第二天下午,我實在憋不住了,就乘著雪花小了一些的時候,一個人跑到屋外,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四野一片銀白,大大小小的樹上都掛滿了冰溜子,平地上的積雪已有半尺多厚。當我踩著冰雪,漫步走到牧場的麥地邊時,只見幾天前還在迎風搖曳的麥苗,如今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不見一絲蹤影。我不由憐惜起這些麥苗來,不知她們那柔弱的身子,能否抵擋得住這冰雪的厚壓。睹物傷情,覺得我自己不也像這些麥苗一樣,被政治風暴一下由城市刮回農村,由平川刮到這荒山野嶺,被埋到社會底層了嗎?這種沉悶、窒息的生活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結束呢?想至此,真覺得不如早點死了好。
我正獨自悲悲切切,突然從山坳那邊走過來一個人。他身量不高,但沉穩健壯;臉上雖布滿皺紋,但劍眉下一雙深邃的眼睛,在這雪地里顯得格外明亮。這人我過去放牛時遇到過幾次,但沒搭過話。一次他拿過我放在身旁的《十萬個為什么》,略翻了翻,長嘆一聲就走了。后來,我聽老牛倌說,此人姓王,在這方圓幾十里最有學問。五十年代在省城教大學時,很有名氣,還出過書。后來在反右中被打成右派,才遣送回老家勞動改造的。
他漫步踱到我面前,停下來,深沉地望了我一眼道:“怎么,小老弟,這么冷的天,不在房里烤火,卻站在這兒干啥?”
我心里正不好受,側臉望了他一下,沒有回答。他卻不以為然地又向我靠近一步說:“唉,正是讀書上進的年紀,卻失去學業,來這荒坡上放牛,可惜呀,可惜!”
他這樣一說,使我們的心理距離一下子縮短了好多。我不由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眼,問道:“王老師,你那么大的學問,當年一下子從省城回到這深山,咋受得了呢?”
“唉,小老弟,不瞞你說,開始也有些受不了,但我當時畢竟已近而立之年,比你現在心理承受能力自然要強些。經過這些年的磨難,我對社會人生又悟透了許多。”
說罷,他蹲下身子,用皴裂的手撥開麥地邊的雪,指著里面嫩綠的麥苗對我說:“你看,這么細嫩的苗兒,雖被這厚厚的積雪覆蓋在下面,卻仍然頑強地存活、生長著。春天一到,冰化雪消,她們反而把雪水變成了自己的養料,迅速拔節、抽穗、灌漿。然后,把果實奉獻給辛勤耕耘的農民,奉獻給我們所有人。這樣柔弱的麥苗,尚能以如此堅韌的品格,抗過嚴冬,迎來成熟,我們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難道能遇到點挫折、磨難就灰心喪氣,失去生活的勇氣和對未來的信心嗎?古今中外,大凡事業有成的人,有幾個是一帆風順的呢?”
王老師這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人總是這樣,在郁悶的時候,只往消極處想;一旦有人點撥一下,換個角度看問題,對事物的認識、態度馬上就會不一樣。也許我此時的處境,正如這過冬的麥苗,正在接受嚴寒的考驗吧?我可不能連這細弱的小苗也不如啊!
第二年春暖花開時,我的命運出現了轉機。我的父親又和半年前被不明不白開除回家的教師們一樣,恢復了工作,拿上了工資。于是,我也結束了牛倌生活,回校復學。但是,復學并沒有改變命運,反而陷入安康兩派你死我活的爭斗之中。我既非派頭頭,又不是干將,卻在一九六八年五月從學校回家的途中,被對方組織疑為探子,抓進恒口集中營,關了一個多月,受盡非人的折磨,差點丟了性命。這年初冬,我們高中、初中六六級到六八級六屆學生,全部下鄉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城市戶口的幾個人一組,到農村插隊,農村戶口的則各回各家。這以后,雖然沒有大的坎坷,但由于父親歷史問題的影響,我卻始終與招工、招干、當兵、推薦上大中專這些能夠跳出農村的好事無緣,而在恒紫公路、襄渝鐵路、安火公路工地當了八年三線民工。其間的委屈、憤懣難以言說。每當感到世事不平,對前途幾近絕望時,一想到冬小麥,想到王老師關于冬小麥的那番話,我的心境就會好一些,期盼著自己也能像冬小麥一樣,抗過嚴冬,迎來人生的收獲季節。
歲月匆匆,滄海桑田。十年以后,云開霧散、高考恢復之時,我終于在而立之年,考進省城附近一所大學。平反復職后回城的王老師,恰恰給我們代古典文學課。于是,我們這對忘年交的知己,又成了關系特殊的師生。每到隆冬降雪之后,我們都要相約騎車到郊外去看望那在大雪中頑強生長、顯示出堅韌生命力的冬小麥。冰化雪消后,我們又一起去觀賞那城市里沒有的大片大片的翠綠……
畢業后,我分回故鄉的高校任教。遺憾的是,陜南并不是每年都降大雪。因此,每遇到一次大雪覆地,我都格外珍視,都絕對忘不了去城外麥地里賞雪。無雪的時候,我則常常在課余或周末有太陽時,提個小包,里面裝上一瓶水、兩個燒餅、幾只水果,還有最愛看的書,躲開城市的嘈雜、喧囂、蒼黃,一路尋綠,走到城南的黃土坡,四野一望,小麥地里的一片翠綠讓人猛然為之一爽,簡直賞心悅目極了。我尋一塊干凈點的田坎,坐在麥地邊靜靜地讀書,這時,整個身心都進入寧靜的大自然,進入書中的世界,生活、工作中的榮辱得失都拋到了九霄云外。讀個把小時,眼睛困了,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走上半小時,眼睛休息好了,再坐在地邊讀書。就這樣走走停停,讀讀看看,大半天很快就過去了。讀了書,走了路,增長了知識,鍛煉了身體,陶冶了心境,吸收了城里沒有的清新潔凈的空氣,晚上睡覺好香好香啊!
責任編輯 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