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夢想

自行車輪子轔轔碾過廣場光滑水泥地，輾碎潑撒在地上閃跳的五彩霓虹，濺起無數紅黃藍綠光影。秋風習習醉人，醉在曹鳳心里，大腦沒醉。曹鳳只象征性敬了幾杯東道主。東道主是盧工頭，盧工頭請曹鳳吃飯，是商議賣房的事。盧工頭手頭有１０套開發商頂建筑款的房子，急于出手。幾杯小酒對曹鳳小菜一碟，一點感覺都沒有。

曹鳳抓住自行車龍頭，龍頭前掛著小拎包，包里放著今天的營業款，她粗略一算，除去各項開支凈利潤３５２元，不是最高的一天。曹鳳醉心的是，她的存款終于有了新突破：１５萬。她不是沒有過１５萬，幾年前跟丈夫董祺在西城服裝商廈里租間鋪面賣女裝，那時曹鳳并不知道自己賺了多少錢，反正還清借債，一次性交清第二年１２萬塊租金，還余幾萬塊流轉的資金，加上店里的存貨，何止１５萬。要不是董祺在義烏養女人的事敗露，經營到今天家底不下３０萬。

十多年前曹鳳從閩北武夷山下來到省城，在勞務市場找了一份店員差事，幫人看服裝，客人來了笑迎上前：“看看哪一件合適？”客人的眼睛轉來轉去四處看著，她比劃著介紹，說這件合適。客人轉移目標，她又說：“這件更合適，就像專門為你訂做的。”有的客人被曹鳳說動心，講好價買走了。店里空的時候，她會走到門口攬客：“老板，進來看看吧。”被叫做老板的客人，正猶豫著要往隔壁店走，聽曹鳳一叫很受用，就站住了，定神看了一眼曹鳳的瓜子臉，迷人的笑顏和高挑的身材，顧客果決地側轉身步入她店里，隔壁店員的叫喊立馬失效。它與隔壁店只隔著兩層鐵紗網，網上層層緊挨著掛滿了成衣，五彩斑斕。這里店面都是用軋鋼條架設的一個個隔子間，一間只有八九個平方米，新上市款式新穎的衣服掛在最外頭，與隔壁店同樣掛上的新款衣服幾乎挨在一塊，心卻挨不到一塊。同行是冤家，何況沒有距離的競爭。忙碌時偶爾彼此照應的背后是互相埋怨隔壁店搶自己的生意。董祺的店開在對門，隔著兩米走道。董祺賣箱包，獨此一家，與周圍少了競爭的敵意，因此人緣最好，生意卻明顯比賣服裝的清淡得多。

曹鳳明白“規模經營”這個詞，有規模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有效益，董祺偏偏賣箱包，曹鳳有些納悶。她說：“董老板，你會不會做生意，餐館里賣夜壺？”被稱作董老板的男人后來做了曹鳳的丈夫。

董老板不老，二十六七歲模樣，瘦高清爽，挺帥氣。他留心曹鳳好幾個月了。那天曹鳳穿一件米黃色束腰大開領秋裝，董祺眼前又是一亮，曹鳳肩平腰細，身材頎長，天生的衣架子，店里新款衣服往她身上一穿就是最好的廣告。董祺有意討好，贊美了兩句。曹鳳心里很舒暢，快言快語說：“董老板真要看得起我，就改行賣衣服，我幫你吆喝。”

沒曾想董祺當了真，把箱包低價盤走，改賣女裝，曹鳳不食言，辭了這頭，替那頭的董祺張羅開了。

曹鳳的風風火火與董祺的慢性子互補天衣無縫，服裝因此經營得順風順水，雇主關系也順風順水發展為戀人與同居關系，第二年入秋他們扯了結婚證，請來雙方親友聚在一塊熱鬧了一場，服裝店就開成了夫妻店。

新婚當晚，在他們每月５００元租金租來的１４平方米洞房里，曹鳳開始她第一個家庭夢想：買一套屬于他們自己的房子。董祺笑話她癡人說夢，今年的利潤不夠三個月后一次性付明年全年店租，本錢還得籌借。曹鳳犟勁上來：“馬通才做幾年呢？”

馬通是董祺的老鄉，比董祺遲兩年做服裝生意，前不久董祺帶曹鳳看馬通新購置粗裝修的新房，曹鳳流著口水，眼珠子快要瞪掉下來。馬通的商品房才９０多平米，曹鳳說：“我們買的要比他大些。”

董祺拗不過曹鳳。董祺有抽煙習慣，一天不多不少一包１２塊的紅石獅，自從娶了曹鳳，陪嫁來圓曹鳳的購房夢，董祺的香煙檔次直線下降，抽起２元一包的富健，讓他感到做生意以來從未有過的憋屈：抽不起像樣的煙做什么男人。

董祺的不滿引發曹鳳的不滿：“本來就不該抽，抽煙就是燒房子。”曹鳳煞有介事算了一筆賬，董祺不到１０年就得抽掉一套商品房。“這不是在燒錢？”新婚后第一場爭執由于房子而引發，本該纏綿的夜晚，因爭執而背靠背睡下。

曹鳳的車騎出廣場，轉入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騎了一段路，曹鳳在橋頭的這邊拐動龍頭，車子進入一條濱河的小路。人工河終年散發一股不潔的臭氣，尤其熱夏，污濁河水熏起的蚊子撲向河邊人家。這里是老城，老式的房子卻不多，大多是前些年局部翻新的磚瓦房，城市規劃限制，老城房子都只有三到四層高，翻新時有意隔成單間供出租，幾年下來，房主用積攢的租金買了新房住上高樓，老房全租給外來戶，做買賣，開出租車，跑堂的，這里離商業區近，租金相對而言高，院子又雜亂，寫字樓白領與按摩院小姐問過價后絕塵而去，住進來的都是這些成天忙到黑回來睡個覺的賣苦力的生意人。

曹鳳的租房在第五個小巷子靠右二幢三樓。巷子里沒有路燈，上回她騎車剛拐進巷子，就被幾個躲在暗處的歹人搶走拎包，待大聲喊來董祺，他們早溜得沒影。好在包里的錢不多，吃一塹，長一智，到了巷口，曹鳳下車推著車走，以免舊戲重演。曹鳳回到十來個平方米的屋里，就會看到董祺在研究彩票走勢圖，棋格一樣細密的圖紙上，星散涂著許多紅色四方框，看似無序的布點，在董祺眼里充滿規律。他每天燒好飯菜等曹鳳回來的當兒，一頭扎進走勢圖，像個臨陣將軍似的運籌帷幄，推敲３６選７、２９選７、復式等彩票吉祥數字，在報紙天頭地角空白處，列出一串串數字，第二天照著羅列的數字號買彩票。

通常，曹鳳回到家里，董祺的彩票走勢分析剛剛進入狀態。曹鳳皺著眉頭。他的買彩生涯都有兩年了，最大的獎沒超過５０塊，倒貼進去兩萬來塊錢。曹鳳譏諷說：“董祺，趁早拉倒，你沒這個命。”曹鳳看到冷鍋，氣不打一處來，但她還是強壓住心中的怒火，裝出一副無事一樣。

董祺先前躊躇滿志，生意精明，滿腦子發家致富的計劃，成家后的三年里，曹鳳幫襯，服裝店經營順風順水。為保證貨源不斷檔，董祺招了兩名伙計幫忙曹鳳看店，自己進駐義烏，網羅時新適銷的女裝一包包托運回來，一主外一主內配合默契，利潤加速上漲，雖然看不到多少現金，在路上周轉的資金滾雪球，有資金保障，貨源豐富多樣，實力大增，曹鳳每天打烊后拎回家的錢，數到手臂酸痛心歡暢，年底交清來年１２萬租金，扣除周轉金，仍有１３萬存進銀行。曹鳳說：“再有一年半載，就能買上一套房子，結束租房寄居的不自在日子。”

董祺深受鼓舞。他在義烏逛市場選貨，三天兩頭往回發一次貨，不太忙碌，有時清閑得無聊。他有讀報紙的習慣，看完國內新聞看國際動態，國內國際都看了，時間還多了去，就翻看彩票、股票版，看多了就有心得，就看出門道，股票行情不可捉摸，彩票易操作本錢小風險少，中獎似乎很容易，三天兩頭都有人中了大獎，一個數字就讓人一夜之間從平民到富翁，夠刺激。

奔走在義烏的董祺從此多了項活動內容，三天兩頭到彩票銷售點一呆半晌，抄抄寫寫，涂涂改改。他每期只買２５張票５０塊錢，５０塊錢對一個生意人簡直毛毛雨，毛毛雨的錢能買來滿懷中獎的希冀與夢想。中不了獎也無關緊要，不是還有下回嗎？總有一回中獎，中上一回啥本錢都撈回來了，下半輩子的日子也有了依靠與想頭。曹鳳嫁給他這幾年起早貪黑，錢沒少賺，人也跟著憔悴了，自己也累得像狗熊。上次回家，看到曹鳳眼角又多出兩道魚尾紋，心里負疚，撫著曹鳳魚尾紋久久未能入睡，總有一天得讓曹鳳享清福，像那些有錢有閑城里女人一樣穿專賣店名牌時裝，做皮膚保養，打打保齡球什么的。

董祺盼中獎盼了一期又一期，一期又一期落空，他的信心沒在盼望落空中受挫折，反而愈戰愈勇，不斷轉移購票點，以期在轉換中得運氣之先中上大獎。董祺的想法跟義烏女人許孝蓮不謀而合，兩人交流了幾次就聊成了知音。后來為便于碰面，先是許孝蓮破除換點換運氣的做法，選定一個票點蹲定。董祺鬼使神差，也在許孝蓮的選點蹲下來。他們三天兩頭碰一回面，切磋買彩技藝、經驗與看法，買彩顯得匆忙倉促。

許孝蓮說：“嘻嘻，我買５張票花一個上午。”

董祺有些難為情，仿佛是他單方影響她買彩進度，說：“可不是嗎？都十二點半了，我請你吃飯。”董祺擔心她誤解，補充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請你吃飯。”

許孝蓮嬌嗔：“有別的意思也白搭，我不是隨便的女人。”

兩人吃了一回飯，許孝蓮知道董祺是個生意人，對錢不吝惜。第二回一塊吃飯，董祺了解許孝蓮是個義烏閑婦，不是有錢的閑婦，操持家務外惟一樂趣是買彩，夢想中上一回大獎，過有車有房的富婆日子。她說：“人活著忙忙碌碌沒意思。”

董祺說：“窮人餓死，富人撐死，富人死得重如泰山，窮人死得輕如鴻毛，我不想做窮人，彩票是改變窮人命運最快捷手段。”

許孝蓮說：“董哥，你像個哲學家。”

下回，董祺幫許孝蓮付了買彩票的錢，許孝蓮沒有拒絕。

第二次吃飯吃得有些曖昧，在兩個人的小包間里，許孝蓮用自己的勺子為董祺舀湯，把鉗到自己碗里的菜又鉗給董祺，一餐飯董祺都在被動接受許孝蓮的殷勤與熱情，董祺嘴里沒表態，心里樂意這樣，無論如何，都有著甜蜜溫馨的感覺。

曹鳳喊了一聲：“老公，我回來了。”“公”字尾聲拖長，流露幾分嗲氣。

董祺正在研究彩票走勢圖，聽到曹鳳叫聲渾身肌肉一緊，本能從位子上彈起來，說：“你回來啦！”

以往曹鳳收攤回來，打開門看見董祺專心致志研究他發財夢的走勢圖，曹鳳啥也不說，怒容滿面拿著碗去盛飯，鍋勺敲動鐵鍋砰砰響發泄怨氣。董祺一驚一乍，匆匆收拾走勢圖，愣在一邊不知說什么好。曹鳳就在這時候開始數落董祺飯燒得太硬，想堵死我啊！吃了幾口飯，又說魚放多了鹽巴，你以為鹽巴不要錢買的啊！曹鳳一碗飯快下肚了，又從白菜里挑出毛病：“你看這炒白菜的湯汁，都是油！”言外之意是董祺把油不當錢使，一旦他油放少了，曹鳳同樣有話說，總之，董祺啥也不會干，就知道給彩票點送錢。

董祺學會了忍氣吞聲，他頂過幾次嘴，曹鳳憤怒得發狂，好端端的鍋碗電器接連被她的氣焰給一件件毀了，重新添置花了不少冤枉錢。

曹鳳心目中，董祺以前不是這樣。董祺做事慢條斯理，卻是個很有主見很懂得服裝行情，對曹鳳知冷知熱的人。曹鳳把董祺的變化最終歸結為在義烏養了情婦，盡管已經斬斷關系，變壞的董祺從此無一是處。她寧可雇幫手，也不讓董祺沾染服裝店里的事，董祺行使的是家庭婦男的角色：燒飯，洗碗，拖地板，洗衣服，料理回家度周末的女兒。女兒寄宿學校念書，平時不用他愁和忙。

今晚曹鳳發嗲氣，董祺心里更毛。這時邊吃飯邊招呼董祺過來商量個事。董祺不知她葫蘆里賣的啥藥，猶疑著走過去，面對面坐下。

曹鳳一口飯含在嘴里，含混地說：“我今天找過盧工頭，桂莊花園那邊的房子，一平米２４００，他急于出手付工人工資，我出他２２００他也賣，他答應賣，低于這個價就不賣，說寧可自己住著當枕頭，你看怎么樣？”

董祺說：“哪來這么多錢，２０多萬，加裝修要３０萬。”

“錢你就別管，你點個頭，我去籌借，慢慢還。”

董祺還在猶疑，一時拿不定主意。曹鳳聲調提高八度：“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

董祺說：“行。”董祺說“行”的底氣不足，曹鳳聽出來了。曹鳳說：“那就這么定了，到時候別說我不跟你商量。”

董祺何嘗不想住自己的新房，十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巴掌大的房間，女兒大了，周末女兒回來擠在一張床上，諸多不便，一個月５００塊租金，十年下來付出的租金也夠在郊區賣半套房子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每月５００塊錢能省下來，長痛不如短痛，他贊成買房，他的猶豫是擔心錢用來買房，做生意的資金周轉不過來，還要借外債，弄不好會拖累服裝生意，但這僅僅是“可能”，說服不了自己，于是他贊成曹鳳的主意，答應了買房。

曹鳳不是公家人，沒有單位和工資作擔保，又沒有固定資產作抵押，按揭貸款行不通，跟盧工頭談妥后拖了十天。盧工頭急了。盧工頭一急，曹鳳急上了火，嘴上起泡，應急的辦法是把做了多年的“會”標回來購房。曹鳳從做老板娘那天起就加入民間融資的“會”，做了標，標了做，以備生意上周轉之需，倒也有備無患。標回會錢加上店里回攏資金和銀行里一筆備用款，一古腦塞進包里，交給盧工頭。交了錢，曹鳳心里莫名煩躁，回家看到董祺沒事人樣專心推敲彩票走勢圖，登登登沖上去扯碎攤在床上滿布小方格的走勢圖，團一團狠擲地上，怒斥：“買了這么多年沒看到你發財，要老娘東奔西走累死累活成討飯婆。”

董祺眼睛鼓了出來，像一對被惹惱的青蛙眼。憤怒的火苗只撲閃了幾下熄滅了，他修成了在曹鳳面前忍氣吞聲，不跟婦人一般見識的涵養。

那天鎖匙拿到手，房產證拿回家中，昏暗燈光下，曹鳳端詳房產證上戶主一欄董祺、曹鳳的名字，內心波濤洶涌，滾滾潮水涌出眼眶，跟董祺摸爬滾打十年，終于創下片瓦寸土的立足之地，擋風遮雨，避風躲浪。曹鳳拭干淚水，臉上流露久違的少女紅暈，動情叫著董祺。董祺這時沉迷在購置新房的成就感當中。自打曹鳳交了購房款，董祺暫別夢幻彩票走勢圖，借來一摞精美的家裝圖冊，從房子全局到局部到細節到每盞燈的造型布設都作周密的策劃設計，力求妝扮得雅致不俗，不能讓人看出生意人的低俗媚財痕跡，像馬通那樣到處擺設金燦燦粗大的泡膜金元寶，電視柜博古架雕刻古銅錢形狀，俗不可耐，董祺最看不上眼。董祺想，客廳正前方嵌大橫幅徐悲鴻的《八駿圖》，小餐廳鑲一幅立軸齊白石的活蝦，畫在白絹上的那種，至于女兒的書房，沒有比鄭板橋“難得糊涂”更合適，“糊涂難，難糊涂”什么的，真是說盡為人處世的人生精義。他本想把“難得糊涂”掛在自己臥室，又想曹鳳不會同意，曹鳳小學沒畢業，會認幾塊錢，還懂個屁，掛字幅不如掛財神爺，曹鳳準會這么說。他聽到曹鳳喚他了，聽起來有些陌生，瞧見曹鳳臉上迷人的少女紅暈和淚水，心里熱乎了一把，跟許孝蓮鬼混的事情敗露后再也沒跟曹鳳好好親熱過。是曹鳳不愿意，嫌他身上臟，兩人同住一間租房，同睡一張床，背靠背睡覺，要是有另外房間，曹鳳會另支一張床，兩年多分居都夠離婚條件了。跟許孝蓮的事情敗露時，曹鳳覓死覓活鬧離婚，董祺念起舊來，做出讓步，給曹鳳下跪懺悔，保證跟許孝蓮一刀兩斷，離婚的事才沒有鬧成，自此董祺成了軟柿子，跟曹鳳一干架就理虧。

董祺上前攬住曹鳳腰肢，這兩年曹鳳腰肢粗了一圈，臉面手腳都粗糙了，平時沒在意，一觸摸便感覺出來。

曹鳳幽幽地說：“有了房子就有了家，我們就是城里人，露露也大了，我們齊心協力干幾年還了借債，再奮斗幾年買個店面，有家有業，后半輩子，不用愁。”

董祺頻頻點頭。“都是我不好，拖累你了……”曹鳳手掩住他嘴巴，不讓他說下去。

裝修在緊張、忙碌中進行，董祺全程跟蹤監督。

裝修開始沒多久，兩萬塊花光了。曹鳳說：“我出買房錢，裝修錢該你出了。”

董祺默認下來，找曹鳳的哥哥借下兩萬，做生意的朋友那兒拿了一萬，向自己在老家縣政府當公務員的哥哥開口時，哥哥說：“我沒錢，幫你借可以，兩分錢的利息，上半年我幫舅子借兩萬也是兩分利息。”董祺心里罵娘，干了十多年工作，住福利房，沒辦大事，哪能沒錢？董祺硬著頭皮向哥哥要了一萬，兩分利息。四萬是極限，不能再借了，他不想為裝修背負過多的債務。六萬只能粗裝修，他設計定稿的圖紙不得不一改再改，幾乎改到面目全非，令他心痛至極。

曹鳳不管裝修，說裝修是男人的事，但在細部設計上，曹鳳插了一手，電視柜上方嵌《八駿圖》的位置，改為凹凸不平文化墻，小餐廳打算鑲齊白石寫意畫的地方，做了個龕供一尊渾身披掛“孔方兄”的財神，“難得糊涂”的設想，被曹鳳譏笑“神經病，你已經夠糊涂了，再糊涂都成傻蛋笨驢了”。

“你不懂。”

“我不懂就你懂，掛字畫，你以為是讀書人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曹鳳話講多了就生氣。

董祺很悲哀，跟這么沒品位的人生活在一塊，簡直慢性自殺。悲哀歸悲哀，他還是照曹鳳講的去執行。他自我安慰，是誰講的，家是女人的，男人四海為家，他在為女人的家打工。曹鳳看他成天呼哧呼哧忙得驢樣，十來天買一條好煙犒勞他。

裝修緊趕慢趕，趕在了元旦之前竣工。因為租房期滿，多呆一天得付一個季度的租金。誰想花這筆冤枉錢？顧不上通風晾房，顧不上裝修氣味濃是否苯超標，前腳又借下一萬買了幾件新家具擺進去，后腳跟進去住了。

最喜興的是女兒露露，在新房里一間間穿梭跑動，這里摸摸，那里瞧瞧，如同置身神奇的水晶宮，到處閃耀瑰麗奇特的迷人色彩。她吊住曹鳳脖子，指著自己房間的空檔，說：“媽，我要在這里放一架古箏，那里擺一臺游戲機。”

曹鳳說：“好啊，找你爸買去。”

董祺虎著臉，走到他身邊的露露就不敢做聲，住上漂亮新房，爸爸干嗎不高興？董祺的心事，裝修買家具他個人欠下五萬塊，其中一萬借的兩分利息，夠喝一壺了，曹鳳那頭也欠六萬付明年店租的錢，好說歹說，店東家才答應另六萬寬限兩個月，超過一天交雙倍的錢。

住進去沒多久，進貨又得借錢，曹鳳急：“你看哪里還能借？”

董祺搖頭。董祺搖頭曹鳳就冒火：“都是你，好端端家業敗給那個婊子，不然哪會落到東挪西籌借不到錢。”曹鳳好長時間沒提許孝蓮的事了，董祺對這事一直又內疚又怨氣在心，聽不得曹鳳糾纏不放。“要不是你寡情，我也不會做下這種事。”

“你竟能怪我頭上，笑話。”

“你打了人家，還讓我撒出義烏，一條生財的路子斷了，不怪你怪誰。”

類似的爭執進行過多輪，最終曹鳳都要摔兩件東西解氣，剛添置的新房，曹鳳能舍得摔？他吃準了曹鳳。曹鳳果然不摔東西，她扯住董祺領子，指甲抓他脖頸抓出一道道血痕。董祺使出蠻力推倒曹鳳，曹鳳身子陷進彈簧床，又反彈回來的當兒，董祺的力量很快征服了曹鳳，再一次要了曹鳳的身子，意識里是在要許孝蓮的身子，陰差陽錯中，兩人終于平靜下來。

門外的露露，起先拍了幾下門，沒拍開，就在客廳里打開電視看《機器貓》，音量震耳欲聾。董祺穿好褲子出來，默默調低音量，跑到餐桌研究他彩票走勢圖。裝修一結束，董祺又沉迷彩票，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彩票讓多少人一夜暴富。

曹鳳的日子忙碌充實。她勿須為買房發愁了，卻跟償還買房的借債愁上了。不想債務的時候，曹鳳頗有成就感，做了城里人的體面，曹鳳的信心與勇氣大增，春夏之交的時候，她做出大膽決策，以跳樓價甩賣春裝存貨，改賣男裝。服裝城里十有六七家賣女裝，彼此鉚足勁明爭暗斗，利潤一降再降。賣男裝簡單多了，男人不挑剔，還一兩次價錢就拎走服裝，運氣好碰上二愣子當冤大頭宰，賣一件男裝的利潤抵上賣兩三件女裝。

曹鳳想要做大男裝生意，就得占領信息與流行前沿，派專人進駐貨源地進貨勢不可免。她把董祺打發到廣州的前夜，夫妻倆暢快淋漓地做愛完，曹鳳嬌喘未勻就約法三章：一是在廣州不許偷懶，務必看清流行趨勢進貨；二是無聊時找雞婆耍耍，我眼不見為凈，但不許養情婦；三是玩彩票別玩瘋，我們沒這個命，一個月買３０塊彩票為上限。

董祺都答應了，還立了字據，曹鳳才放他走。

一個夏季的經營順風順水，償還每月應交納的“會”錢外還略有盈余。夏裝利潤薄，能有這樣的結果曹鳳很滿意，電話上對董祺說：“乘秋冬狠賺一把，瞅準流行適銷款式快進貨。”

重陽節后幾天，當年跟曹鳳在一塊當服裝店伙計的洪姐來店里坐。洪姐在東城開了一間服裝店，生意不溫不火，看到曹鳳店里人流穿梭不斷，不時有人留步問價，頗為眼熱，瞅曹鳳空閑下來，拉她聊天。兩人一年多沒見面，偶爾電話上聊，見了面頓感親熱。曹鳳說：“別看我人氣旺，問問價走人，買的人并不多。”

洪姐說：“別保守了曹鳳，跟你隔得遠，搶不了你生意。”洪姐動作親怩地幫她理理額發，接著說：“剛才站了不到二十分鐘，你就賣出一件，至少賺一百七十塊，抵我賣半天。”

“你有沒有搞錯，這款暗紅仿名牌夾克衫進價就是一百三十二，滿打滿算毛利一百三十八。”曹鳳瞅四下沒客人，壓低聲音說。

洪姐瞪著曹鳳，很陌生的神色。“不會吧，我跟你一樣牌子的這款夾克，本城二道販子賺走一道，才一百三十二進價。”洪姐在本城進貨，曹鳳直接到廠家進貨，價錢自然要低。曹鳳用叉子從網架上取下一件，翻開領子商標，急猴猴問：“你看清楚了，是這款嗎？”

“是這牌子！”

曹鳳臉色驟變，又拿了不同款式的兩件西裝問洪姐，結果都比洪姐的進價高。曹鳳當頭挨了一棒，愣怔住了，也不知洪姐又說些什么話，何時離開。直覺告訴曹鳳，董祺在蒙她，董祺蒙騙的差價拿去做啥呢？打發董祺去廣州之前，曹鳳為免除他個人負債五萬塊的心理負擔，承諾他這筆錢并入家庭一塊還，這等于跟他綁在同一條船上同舟共濟了，短命鬼董祺還要吃差價。

曹鳳坐上傍晚的火車，坐的是硬座。班次不巧，第二天一早到不了廣州，要第二天晌午抵達。曹鳳沒到過廣州，她清楚董祺的租房在越秀老街區一條巷子里，當初為防止董祺舊戲重演，特地委托在廣州開游戲廳的堂哥幫忙找房子。曹鳳提醒董祺，你的行動在我監控之下。堂哥哪有時間顧董祺，他把董祺領到租房后，回頭將董祺住址告訴曹鳳，曹鳳用心記下了，沒曾想真派上用場。

曹鳳沒有聯絡堂哥，她不想讓第二人知道曖昧的廣州之行。曹鳳到了廣州找了一家便宜的旅社，包下一間客房。一個下午和晚上，曹鳳沒離開客房一步，吃泡面，看電視，紙醉金迷的廣州，聲色犬馬的大都市提不起她一丁點興趣。曹鳳內心亂極了，希望董祺不是她預想的那樣壞，又一時拿不準董祺真面目怎樣。貓改不了吃腥，狗改不了吃屎，也是大有可能。曹鳳心再亂，一根弦仍緊蹦著，傍晚掛長途給店里的阿秀，阿秀說賣掉三套低檔西裝，四件夾克，兩條西褲，營業額２８３０塊。阿秀是老家鄰居的女兒，為人誠實，跟了她多年，曹鳳信得過。阿秀還匯報說董哥日里沒掛電話回來，她記著曹鳳吩咐：“千萬別跟董祺講我去廣州的事。”

天斷黑的時候，董祺的電話打進曹鳳手機。董祺說：“掛到家里，沒人接。”曹鳳說：“我在逛街。”董祺知道，服裝城夜里都不營業。董祺三五天給曹鳳掛一次電話，講廣州服裝行情，發貨時間，有時也只是問個安什么的。

董祺對曹鳳說：“今天下午發了兩包貨，從大客走，明天晌午上長途車站領。”

“知道了。”曹鳳先掛線。

曹鳳起得很早，在街邊店吃下一碗拉面，身上暖和了，一夜失眠的疲憊，使她眼袋厚重，臉色憔悴。曹鳳搓著脖頸，甩了幾下頭，栗色長發在她面前拂動，她挺了挺胸脯，果然精神倍增。

曹鳳看了時間：６：３０，她打聽過了，董祺租房離這兒不遠，他有睡懶覺習慣，睡在哪兒都改不了這習慣，這時趕過去，既不至于驚動街坊，又能達到突擊檢查目的。董祺未設防，山高皇帝遠，他設防誰？曹鳳攔下一輛“的士”，扔給司機２０塊錢，說：“不用打表了。”她擔心的士拉著她兜遍廣州城。

司機關了打表儀，問清去向，載著她上路，左拐右轉兩條街，車子駛進一條巷子。“到了。”就十五分鐘時間。

曹鳳手上抓著紙條，如同導彈發射架的準確制導定位儀，很快鎖定目標１１３號，找上５樓右側那個單間時，曹鳳暗暗得意自己聰慧。她毅然決然舉起手，敲擊跟她染發一樣顏色的木門，敲過兩遍，屋里響起應聲：“來了來了。”接著是木屐敲擊地面倉促的響聲。

拉開門的瞬間，屋里的董祺成了一尊雕塑，張開的嘴半天合不攏，眼睛大瞪如燈籠。董祺還在愣怔，曹鳳側身躋進門里去，仿佛身后猛虎追她。曹鳳進到房間，立馬渾身冰涼，房間一目了然，床鋪空空蕩蕩，她什么都沒有看到，是她內心所愿，卻不是她此行所愿。董祺大白天見到恐龍狀，仍處于夢中失語狀態。曹鳳的失望，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兩人僵持著。

是董祺先清醒過來：“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曹鳳故作調皮。

董祺臉上肌肉抽了一下：“走，先去吃早茶。”

說著，往外推曹鳳。

曹鳳沒有看出他臉上神色變化，對他神神道道的動作感到費解。

這時，門外的光線黑了一下，曹鳳本能回頭，與門外一雙愕然放大的眼睛對接。她失聲喊道：“許孝蓮！”一字一頓，活像邂逅久違的親友。

被喊作許孝蓮的女人電擊似的身子僵硬，董祺也愣住了，但他迅即抱住曹鳳身子，箍緊她雙臂，使她動彈不得，上回在義烏，曹鳳揮出去的拳頭打斷了許孝蓮一顆門牙。

曹鳳狂吼一聲?押：“放開我！”聲音的爆發力產生作用。曹鳳掙脫董祺控制。

他喊：“快跑。”

許孝蓮沒跑，她被曹鳳狂奔出門的一陣風帶倒在地。董祺跨過擋路的許孝蓮沖出門外，曹鳳已經跑下五樓。他沖到一樓時，哪見曹鳳影子？問房東阿婆，房東阿婆說：“那個女的啊，一道閃電似的沖到巷子，上了一輛的士，溜了，你什么東西被搶了，趕快報１１０。”

董祺趕到火車站，站前站后找了幾遍，就是不見曹鳳影子。董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他買了一張臥鋪票，在站前廣場逡巡了兩個小時后搭上了回家的火車。

曹鳳是坐班機回去，害怕長途火車顛簸暈倒在車上，她想早些時看到自己的服裝店，越早越好，看到服裝店心里會重新踏實下來，只有服裝店能療治她內心創傷。

曹鳳心急火燎，頭重腳輕趕到店里的時候，正是下午打烊時間，一天的營業結束，阿秀把卷簾門拉到一半。

“等一下。”曹鳳有氣無力，臉色青綠，像大病初愈，身子晃了幾晃。

阿秀輕叫：“鳳姐。”重新推起卷簾門，扶進曹鳳。

曹鳳坐定，眼皮下一張水紅色紙張映入眼簾，寥寥數行粗大的字體支撐曹鳳讀下去：

告店家書

為建設大都會現代化花園式商貿城的需要，本服裝城屬規劃拆遷的紅線范圍，工期緊急，為趕進度，配合市政工作，服裝城１１月１５日清場，各店家務必于此前遷出，具體事宜及操作規程，到本服裝城管委會了解、協商。

曹鳳頭一偏，暈過去。阿秀手忙腳亂架著她送往醫院。

醫生說病人低血糖，不礙事，靜養幾天能出院。

曹鳳在病房里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強打精神逃出來，店里有千頭萬緒的事情需要她去料理。

走在街上，一陣風灌進她脖頸，身體一激靈打了個寒顫，大腦立馬清醒過來，她不急著往店里趕，看到街邊一塊陽光房介所的牌子，徑直沖了進去。中介所小小一個門面，一張褪色辦公桌后坐個中年胖婦，滿臉堆肉。房間里就她一個人，顯得冷清寂寥，看到曹鳳進來，堆出滿臉微笑，熱情接待曹鳳。

曹鳳來打聽賣房的事。

“是新房。”

“住沒住過？”

“不到一年。”

“那就是二手房，新的二手房。”

“購房加裝修２９萬，加一套新家具３０萬，原價賣出就成。”

胖婦“哧”地一笑：“最近房價在跌，二手房原價賣出，沒聽說。”胖婦頓了頓，“有按揭嗎？”

“沒有。”

胖婦又“哧”地一笑，說：“沒按揭，能賣七折就不錯了。”

曹鳳又跑了幾家房介所，被胖婦不幸言中，都一樣說法，二手新房最多買出原價七折，沒有按揭的房子還要打個折。曹鳳咬咬牙，就在一家月光房介所有限公司交了手續費報名，新房住不到一年就跌了至少八九萬塊錢，她心如刀割，在街上邊走兩行眼淚邊撲簌簌往下掉。曹鳳鐵心要賣掉房子還債，也順便把董祺欠債還上。服裝店離拆遷期只有一個來月，存貨得真正跳樓了，如此一折騰，她又回歸到十多年前的兩手空空。這些都是要做，董祺一錯再錯，做得太出格，這樣的男人靠不住，跟他一輩子受累，這婚一定要離，就算砸鍋賣鐵負債累累也離定了。

這樣一想，內心晴朗了些，腳步不再踉蹌。曹鳳一步一步朝著大街對面服裝商貿城走去，從背后看她，像是一張活動的剪紙，輕飄飄的正要橫過斑馬線時，對面紅燈忽然亮起，她踩上斑馬線的腳立馬收回來，往后退縮，站到了交通護欄邊。

責任編輯張艷茜

實習編校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