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生活在鄉下。而我所在的鄉下,又是半坡地帶。出門不是上坡下坡就是爬溝攀崖。那時經常闖些小禍,有時,好奇心驅使我上樹搗鳥窩被大鳥們撲落在地,有時,毛鬼神又捉弄人讓我又不小心從崖上摔向溝里。往往驚魂不定,晚上一次次從惡夢中驚醒。記憶中,母親一定從被窩里掀起我,細心地審出原因,然后給我穿戴整齊,和父親一起連夜去出事地。鄉下的夜黑漆漆的,三五步之外看不見人。父親扛一把鐵掀在前面黑黑地走,我縮在母親懷里怯怯地跟著。鴟陰森森的叫聲,墳地里閃爍不定的磷火叫我毛孔里往外冒冷氣。父親對方圓幾里地很熟,在看不見路的情況下,邊走邊告訴母親:拐彎、有坑,小心石頭。母親往往回答:知道!現在想起來,我都弄不清她的意思是聽到父親的提醒后知道了還是本來就知道。到達出事地,父親鏟一掀土灑出去,母親便叫道:周……兒,回來。父親也叫:周……兒,跟爹回。一邊叫著一邊往回折。一路上死一般靜,這叫聲一遍遍地起起落落。我開始心里發緊,漸漸覺得不害怕了,進而覺得好玩,心里說:不過受點驚罷了,用得了這么神神鬼鬼的。
我知道這是為我招魂,鄉下人稱作叫魂。意思不肖說是小孩子貪玩,一不小心把魂兒弄丟,而魂兒便在丟失的地方呆著,須親人呼喚引領才能重回孩子身上。
說來也怪,叫魂之后,我往往會好起來,香香地入睡。
漸漸長大,漸漸地長了學問,漸漸不相信叫魂之說了,甚至常常當做笑料和好友談起。
不久前回鄉下,妹妹告訴我舅舅病了,病得很怪,常常說些幾十年前的事,還對她說我昨天晚上尿了他一身,又說他父親(我的舅爺)死的時候魂兒變成一個白白的球,從門里飄出去了。
妹妹越說神情越嚴峻。的確,她學說的好些事,本已忘記,這一說倒清晰得真真切切起來。與魂魄有關的一件事一下竟將我震撼了:記得是自然大災之年,舅爺咽氣的時候,硬要把一個白饃讓我吃,大約三四歲的我嚇得不敢去接。舅爺慈愛地看著我閉上了眼睛。舅爺咽氣后一家人躲出殃(魂魄離身出走)。據說無論死者生前如何善惡,他的殃都很兇險,碰到它便有性命之虞。幾個膽大的人躲在崖上看見一團綠色的光撞上了大杏樹!他們議論起來:看來大杏樹要有麻煩了!果然大杏樹開春后不再發芽開花,干枯了!這么多年,一想起這件事我都感到無法理解。舅爺生前是喜歡大杏樹的,不準任何人爬樹、折枝。等杏兒金黃的時候,他會小心地摘下來分給一家人吃,他自己也開心地吃。一邊吃,一邊問大家:香不香,大家說:香!又問甜不甜?答曰:甜!有人甚至夸張地喊:甜死了!舅爺于是開心地孩子一般笑了!
現在想起來,我竟有些納悶了:舅爺的魂魄怎么就收生了家里唯一的果樹?
“哥,你在想啥?”妹妹問我。
我順口說出剛才的想法。妹妹說:“書把你念糊涂了,舅爺喜歡杏樹,就帶走了,有啥怪的”。
“我是說,從此,一家人再也……”
“人能活多少年?舅爺把杏樹挪到陰間,占一個風水寶地,一家人見面時,想吃的機會多著哩”。妹妹說得那么肯定,肯定到真的影響了我,讓我相信真是這么回事。是啊,生之有與死之無相比,何其短暫。有有時,無無時,只有無才入永恒。
“人有魂,樹也有魂!也許是樹自己……”妹妹說。
我明白妹妹的意思,大概是說大杏樹的魂是自愿跟了舅爺去的,是對舅爺幾十年護樹的回報。進而想到人的自作聰明。人類的自以為是,使人以為只有自己才有情感,懂得投桃報李,而除此之外的一切生命都低級到不知回報。尤其對草木,人的輕蔑由來已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認為草木是典型的無情物。聽口氣一定是一位先賢的說法,從此約定俗成,繆傳至今。
草木無情,我一直信如圭臬,現在卻懷疑了,動搖了。是啊,“種瓜得瓜”是草木對人的回報,“春種秋實”,是草木對人的回報,而且,人越是懂得草木之需,滿足草木之需,草木們的回報就越是豐厚。草木根之于地,欣之于天,故而首報天地之德,隨四季而榮枯,負陰抱陽,師法自然,生生不息,于無言中顯靈性,足為人之楷模。
想到這里我自言自語:“草木之情,彌天之大,草木有本心啊”!
“草木沒長口,它只做出來。”妹妹隨口不假思索地說。
妹妹的話,讓我想起一句話:大言無聲。記得是老子說的。此刻,我對此語有了全新的理解:大言不是說,大言是做,是立行。那么最不可靠的倒可能是人類了。因為只有人才立言,才發誓,越做不到越更多地發誓,更多發誓之后便有更多做不到,便是更多的欺騙。
鄉下人不輕易發誓,他們的生活狀態讓他用更多地相信實實在在,而實實在在一旦成了習慣,便是不言的準則,便是城里人所說的誠信。誠信至少可以理解不欺不貪,如草木之于人。
誠信也可以理解對別人,別物的尊重。彼此尊重的良性互動,便會有自然界中的生態平衡,便會有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便會有社會生活中的理性和人類美德,于是道德便成了生活的魂魄!人類便不斷走向進步,走向文明,走向高尚!
寫到這里,不由想起了父親與樹的生命對話。記得是七十年代,因為屋子需要搬遷,井邊的一顆桐樹須伐掉。父親找人看好日子,又先在樹腰上貼了一個黃色紙條,上書幾字:“定于十二月初五日伐樹,諸神回避!”那么鄭重其事,讓我覺得好笑,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就憑這一點,我的父親便可用“偉大”來定評!
記得我當時問父親:“伐個樹用得著貼告示?況且樹上真有神靈?”
父親反問我:“怎么沒有?你還小,說了也不懂!”其神色之嚴峻已然神圣!
我不由一激靈。父親轉又和藹地說:“娃,樹跟我風風雨雨幾十年,要伐了,怎么也得先招呼一聲。”他說時眼眶里已有了淚。
因為父親平時對我過于嚴厲,我突然生出惡意的快感,脫口說:“心疼有啥用,不是還得伐?”
父親看了我半天,才說:“兒,是得伐,但得選個好時節。冬季伐樹最好,這時候樹已休眠,它的命都回到根梢,樹上只有值守的神靈。伐樹時,再提前告訴神靈躲開,就傷不到樹的性命。”
這時他的面容變得十分祥和。我看著父親,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一顆樹,在他眼里也像人一般有生命,有靈性,有魂魄!朝夕相處幾十年,樹,讓他在韶華流逝中看到嶄新的生命成長,如同兒女的成長讓父母在心底里滋生的歡樂一樣。樹的成長是他用生命的衰老過程換來的,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生命的延續。父親對樹的神靈的敬重是對所有生靈的敬重。天地間所有生命互相依存,它們無論從自身或彼此間的關系上講都同樣重要,愛惜其它生命也是愛惜自己。呵護其它生命,最終呵護的是人類的生存與發展。
父親已去世好幾年了,想起他,我便會想起村口那顆年代久遠的老槐樹。它幾經雷劈,傷痕累累,依然生機勃勃。春來時便抽出一樹新芽,一掃冬的氣息。夏日便綠蓋如蔭,鳥兒們在他的枝葉間永遠快活地跳躍、歌唱。似乎在它們眼里,這世上這顆樹一枝一葉一菩提,是天堂。
責任編輯劉藝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