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我將萍帶到河邊一塊我時常坐的大石頭上。愛情的果實已經成熟,到了該采摘的時候。我的心被巨大的幸福包圍著,言語、行動無意中流露出癲狂。萍則在一旁微笑,用美麗的眼睛默默注視著。萍坐在我懷里,我的腮緊緊貼著她嬌羞發燙的臉頰。我們默默地看著夕陽慢慢地消失,夜幕悄悄地合上。風輕柔地吹過,我們被夏蟲的鳴叫重重包圍。我輕輕地將萍放倒。萍有些哆嗦,溫順地聽任我的擺布。我們的唇緊緊地粘在一起,長久地吻著。萍被大石頭的硬棱硌得不住扭動著身體,發出低低的呻吟。我急忙脫下外衣,墊在她的身下。我們重又熱吻在一起。我的手在萍的身體上觸摸,隔著衣服,仍然能感覺到萍嬌小乳房的溫熱。萍緊抱著我的身體,緊張、慌亂。萍粗重的呼吸回應著我的喘息。我的腦子格外清晰。當我解開萍衣衫的扣子時,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你怎么啦?”我停住了手。“沒什么,不要停。”萍不安分地扭動著。“為什么嘆息?”“我沒有。”我有些發慌,抬起身體,用警惕的眼睛四下觀望。借著依稀的亮光,只見一棵棵柳樹一動不動地環繞在我們周圍。大石頭下面,河水舒緩地流著,發出輕柔的“嘩嘩”聲。萍又將我拉倒在她身上。在大石頭上,我們實現了人生的一次飛躍。在一陣如死的爆發之后,我們完成了肉體與靈魂的交融。萍比我從容。我們靜靜地相擁在一起,直到很晚。
次日,我又來到河灘。太陽正從東方慢慢升起,水面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小鳥在林梢歡快地啼叫。大石頭上斑駁的污跡,記載著昨晚的一段不尋常的故事。我一時有些羞澀,忙從河里掬起水,將那些污跡洗凈。然后坐在大石頭上靜靜地沉思起來,難道這就是我渴望的一切?我的心失落落的。昨晚躺在被窩,反復回想、反復品味,一陣香甜的感覺伴著又一陣沖動,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我的腳踝麻酥酥的,感覺有蟲子正慢慢地爬動。我急忙低下頭,不覺吃了一驚,一只碩大無比的蛾子,正用惡狠狠的大眼睛瞪著我,恐怖襲上我的心頭。我從大石頭上彈起來,使勁跺腳。蛾子掉進草叢,掙扎著翻轉身,慢悠悠地爬上一棵草莖。這是一只“鬼蛾”。在我的記憶中,“鬼蛾”是不祥的征兆。我預感到什么,不敢再看,飛快地逃離大石頭。
下午,姐姐打來電話,說父親因病住院。我心里一驚,急忙向領導告了假,匆匆趕到醫院。
父親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看見我來,微笑著招呼我。母親則坐在一旁,默默地抹著眼淚。姐姐也守候一旁。
看著父親瘦峭的臉頰,我有些慚愧。短短一個多月沒見,父親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前,每逢周末,我都要回家看望父母親。自從我墜入情網,一門心思都放在萍的身上,竟忘了回家。
“父親得的什么病?”
我看著一旁沉默不語的姐姐。姐姐不滿地白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沒事,住幾天就會好的。”
父親反過來安慰我。
姐姐將我拉到病房外,悄聲告訴我父親得了肝癌。我的腦袋嗡的大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事實。
好多天,我沒有走出醫院的大門,靜靜地守著父親,父親雖被病痛折磨得夜夜失眠,但醒來總微笑著和我說話。我真想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放聲大哭。老天爺,你為什么這樣不公?為什么好人要遭此磨難?
萍帶著大包小包到醫院看望父親。在看望父親的人中,她是最年輕的一位女性。不用介紹,父親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仿佛預見到什么,冷冷地招呼萍。萍走后,父親莫名其妙地對我發火。我不敢追問。父親也不說,只是好長時間不理我。
父親不愿意我因為他影響工作,硬逼著我去上班。我含著淚走出病房,走出醫院。剛回到單位,萍像一只蝴蝶飛到我的身邊,伏在我懷里,嚶嚶地哭起來。
“怎么啦?”我已有些心力交瘁,失去了昔日的溫柔,有些不耐煩。我也需要安慰,哪還有心情去安慰別人。
“我好心到醫院去,你父親卻擺出一副冷面孔待我,好像我怎么了你似的。我心里好難過。”
“病人都這樣,心情不好,對誰都一樣。”
“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你父親對我有成見。”
“怎么會?我父親也是第一次看見你。你不要胡思亂想。”
萍拉著我又來到河灘。在那塊大石頭上,我們又重溫了愛的一課。我沒有熱情,匆匆地敷衍了一陣。萍對此很不滿,說我不如以前愛她。我對于這塊大石頭,有些敬畏,那日的“鬼蛾”始終在我的腦子里盤旋,揮之不去。
“我的父母要見你。”萍溫柔地靠近我。
“怎么,你把我們的事都告訴你父母了?”
“是呀!怎么啦?”
“沒什么,只是覺得太倉促了一些。”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以后再說吧。”
我們倆都沉默了,眼前的河水慢慢地流著。河水渾黃、污濁,打著旋。
一群來到河灘玩耍的小孩從我們身邊經過,用好奇的眼睛打量了我們一會兒。我們一時忘記了發生的不愉快,微笑地看著他們。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孩輕快地爬上大柳樹,折下一些細柔的長柳條。樹下的孩子用靈巧的手很快編成一個柳圈,戴在頭上。天并不熱,太陽光被柳樹過濾成許多耀眼的亮點。
萍躺在我懷里,懶洋洋地閉上眼睛,微聳的乳房伴著均勻的呼吸上下起伏。頭頂的太陽高高懸著。我的肚子“咕咕”直叫。我不忍叫醒萍,興致勃勃地看著身邊這一群頑童。
大石頭下的流水引起了這群小孩的興趣。他們一下子脫得精光,露出黑黝黝的脊背。在旁邊選準一個位置,一個接一個像魚一樣輕盈地躍入水中。河水被激起一個個浪花。有一個個頭矮小、皮膚白凈的小孩驚恐地看著河水,畏縮地向后退。其他的小孩不滿地嘲笑、咒罵。但那個小孩還是沒有勇氣躍入水中。一個頑皮的小孩悄悄來到那小孩的身后,趁其不備,猛地一推,那小孩“啊”的一聲,橫著跌入水中,很快被河水吞噬了。
我吃驚地站起來。萍被弄醒,睜著疑惑不解的眼睛看著我。
好半天,不見那個小孩浮出水面。其他小孩這才驚恐地叫起來,有的已發出了哭聲。所有的小孩都將目光投向我,希望我伸出援助之手。
說來慚愧,雖說我在河邊長大,但對游泳的事卻是一竅不通。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母親堅決不讓我下水。每逢聽到我到河灘玩,總招來母親無情的責罵,盡管我反復辯解不曾下水,但母親卻有檢驗我是否下水的辦法,只須輕輕在我的腿上摳一道,如果出現白痕,母親便斷定我下水了,一頓打是逃脫不了的。所以直到成年,我仍然是一只“旱鴨子”。
站在水邊,我畏懼地干搓手,遲遲不敢下水。
那群孩子看我沒有指望,便鳥散一般,飛快地跑去找人。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無計可施。正在這時,我看見一個小孩的頭慢慢地浮出水面。我急忙伸出手,將他拉上來。小孩已處于半昏迷狀態,小肚子脹得鼓鼓的。我將小孩翻轉過來,將他肚子里的水控出來。萍也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幫忙。
那小孩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終于發出“哼哼”聲。我長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撿回來一條小命。
水面劃過一道耀眼的白光,又很快消失在水中。
我隔三岔五地到醫院看望父親。父親已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頭,眼睛深陷,牙床凸出很高,嘴唇已包不住慘白的牙齒,肚子像一面緊繃的鼓,脹得很大。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病魔折磨得他筋疲力盡。疼痛難忍時,父親便緊緊地咬住嘴唇,嘴唇已經被咬破了。
我舅爺到醫院看望。父親拉住他老人家的手,久久也不松開,泣不成聲地訴說。這時的父親瘦弱得像一個孩子。舅爺也陪著父親留下了許多眼淚。
父親最揪心、放不下的還是我的婚事,他已預感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拉著母親的手說:“你要好好為孩子瞅一個好姑娘。”
母親哭著安慰他說:“快不要胡思亂想,你不會有事的。”
“答應我?”
母親一邊哭,一邊點頭。
“我有女朋友。”我在一旁插嘴。
“是那個到醫院來的姑娘?”
“是。”
“不行。你絕不能娶她。我死也不同意。”
父親一臉的堅決。
我不明白父親怎么對萍有那么深的成見,只見了一面。況且萍在父親面前表現得十分乖巧,怎么會那么不討父親的喜歡。萍的相貌可以稱得上漂亮,皮膚白皙,身材嬌好。大大的杏核眼,眼角微微往上翹,更顯得嫵媚動人。嘴角一顆小小的黑痣,又添幾分姿色。我不敢多問,害怕引起父親的不高興。
我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中天。河灘那塊石頭被月光照耀著,發出銀白的光。周圍是許多的柳樹。一個身著白紗的姑娘坐在大石頭上,背對著我,烏黑的長發拖在地上。
我以為是萍,悄悄地走過去,要從背后攔腰抱住她。那姑娘沒有回頭,當我的手伸到她的腰際,我什么感覺也沒有,擁到懷里的只是一團冰涼的霧氣。我大聲喊萍的名字。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點兒回聲。
那身著白紗的姑娘仿佛和我捉迷藏,身影飄忽不定地在柳樹中間穿梭,只是一個長長的背影。無論我怎么追趕,她始終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無論我怎么叫喊,她都不曾扭轉身來。
驀地,她從柳樹旁躍入水中,連一點浪花都沒有。慢慢地沉下去,只有長長的黑發在水中飄動。
我站在水邊,看著水中的一縷長發,悲傷從心中涌起,不覺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從夢里醒來,我的臉上滿是淚水……母親將找對象的事委托給父親的老表——周龍。
這是一個個子矮小,待人熱心的中年漢子。他似乎沒有什么惡習,對什么只作泛泛嘗試,淺嘗輒止。我明白酒能把人灌醉,卻不知道煙也能抽醉,茶也能喝醉。周龍正是一個喝酒能醉,抽煙能醉,喝茶也能醉的怪人。他滿腦子全是生意經,倒賣木材,出租電夯、架板、蓋房用的鋼殼子板,后院還養了兩頭老母豬。他是完全沉醉在生意中而不愿清醒的“醉”人。他的妻子身高馬大,一身蠻肉,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只是相貌差些。而這正是他選對象的標準:實在、能干。
周龍千挑萬選,終于給我選定了一個對象。
我的心里只有萍。對于母親的熱情,周龍選定的對象,沒有絲毫興趣,總是找借口百般推托。
“你想讓你父親帶著最后的遺憾去嗎?”
我不忍刺傷母親,更不忍父親傷心,最后違心地見了一面。
“就是她。”父親帶著十二分的滿意選中了她。
和我的萍相比,她簡直就是一只“丑小鴨”,長相平平,腰跟水桶似的,一臉的傻樣。那姑娘對我倒很中意,也不在乎我的冷淡,時不時地到醫院陪伴父母親。仿佛只要父母同意,這樁婚姻便可成功。
我陪著她從醫院出來,在僻靜之處,她開了口。
“你對我不愿意,這我看得出來。”
她過于坦率、直白,反倒使我覺得不好意思,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會扎燈籠。衛校畢業后,開一家小診所,也可以養活自己。”
“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姑娘,只是我有對象。”
“有對象找我干嗎?是不是沒事尋開心?”
她生氣地瞪著我。我低著頭,用腳輕輕踢著路面。看著她憤憤離去,我欣喜地跑去找萍。
晚上,我悄然留宿在萍的宿舍。
周龍對我的做法頗為不解,專程來找我。
“你是不是對我找的對象不滿意?”“我有對象。”
“我知道。你父母對你的對象不滿意,才委托的我。”
“這我知道。我想父母遲早會同意我的選擇。”
“你不想想,你父親能活多久?”
“這正是我的為難之處。”
“你的對象是不是叫萍?”
“對呀,怎么啦?”
“我打聽過,確實不怎樣……”
我生氣地站起來,直瞪著周龍。他要不是我長輩,我真想給他兩拳。
周龍的話對我不是沒有一點影響。我心中一直納悶,每次我去找萍,以萍男朋友身份出現在她的單位,單位的同事總露出莫測高深的陰笑。難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萍不是那樣一種人。
父親在和病魔進行了一番生死搏斗之后,終于倒下了,他一臉的安詳。
辦理完一切后事,我又在家里呆了整整一個星期。
一上班,我急不可耐地奔向萍的單位,憋了一肚子話要說。
萍宿舍的門緊緊關著。我上前敲了幾下,里面傳出床板的“咯吱”聲。
好半天,也不見開門。我又重重敲了幾下。
門只開了一條縫。萍頭發蓬亂,臉紅撲撲的。看見我,吃了一驚,呆在原地,她的手死死地抓住門把手,想把我關在門外。
我使勁擠進去,不由得腦袋“嗡”的一聲幾乎要栽倒。床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戴眼鏡的男子,衣衫不整,神情狼狽。
我憤怒地沖上去,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像小雞一樣拎起來。
“你是誰?你怎么在這里?”
“他是我們經理。”
萍一臉平靜。
我使勁一摜,那人重重跌坐在地上,眼鏡從鼻梁上滑落下來,摔了粉碎。
我狠狠地抽了萍一個嘴巴,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坐在河灘那塊大石頭上,我癡癡愣愣,像傻了一樣。
萍慢慢地蹭過來,坐在我身邊。好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萍耐不住死一樣的沉悶。她碰了碰我。
“我以為你不會這么快回來。”
——你這句話說得好笨。我以為你只愛我一個,在我眼里,你那樣純潔、那樣美麗,想不到竟然會背著我干出這樣齷齪的事來。
“相信我,就這么一次。”
——誰知道?如果不是讓我捉住,我還一直蒙在鼓里。一次已夠使我蒙羞,還要多少次呢?
“他是我們經理,他答應給我提干。”
——哈哈,提干對你就那么重要?需要用肉體交換?
“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了。”
——一句對不起難道就可以彌補一切?要是這樣,不是太簡單了。
“你不要不說話,你要打要罵都行。”萍哭著哀求我。
“你走吧,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萍還想說什么,看見我不理不睬,也就無奈地走開。
我想起了父親,難道他早已看出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根本不配作他的兒媳婦?
萍是一個白虎星。這是我在河灘的荷葉叢中偶然發現的。別人曾說,白虎除非遇見青龍,否則是降不住的。
萍之所以急著讓我見她的父母,該不是有許多事瞞著我?
我思緒煩亂,一會兒想到這,一會兒想到那。最后,我認定這完全是一個騙局。我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一股屈辱、氣憤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滴進水里……
夜晚不知在什么時候來臨。
“你早就應該知道這一切遲早會發生。”一個甜甜的女子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夜風襲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你是誰?”
一個穿著白紗,長發飄拂的身影從水里慢慢地升出來,仿佛一朵白蓮,她正是我夢里見到的姑娘。我睜大眼睛看著。
“我是這里的水鬼。”
這樣美麗的水鬼站在你的面前,你是不會覺得害怕的。
“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可認識你。從你第一次坐在這塊大石頭上,我就認識你。”
“你為什么一直不現身?”
“我害怕嚇著你。”
“那你現在為什么現身了呢?”
“只是不忍你的傷心。”
“被最愛的女人騙了,難道會不傷心嗎?”
“為那樣的女人,不值!”
“你不知道我多么愛她。”
“知道,你們在這塊大石頭上說的話,做的事我都親耳聽見,親眼看見。”
我有些羞臊得說不出來話。
“你的父親是對的,他始終都不同意你和她在一起。”
此時,我的心情平復了一些,不像剛才那么傷心。
“我該怎么辦?”
“重新點燃愛的火焰。”
“為她?”
“不,為我。”
“為你?”
“自從見到你,我便按耐不住地愛上了你。只要你一坐上這塊石頭,我就高興地吻你水中的影子。但人鬼殊途,我一直不敢出來見你。”
“這怎么可能?”
“我們水鬼也有人一樣的七情六欲,愛恨情仇。”
“你怎么會愛上我呢?”
“愛是不需要理由的。這個河灘是你的,也是我的。我的心靈是純潔的,我的身體也是純潔的。”
我一時有些受寵若驚,不知該怎樣回答。
“唉,呆在冰冷漆黑的水下那種孤獨的滋味你是無法明白的。別的水鬼告訴我,只要找一個替死鬼,就可以脫離苦海,轉世為人。前不久,一個小孩掉入水中,同伴都向我祝賀。我不忍看見你為他掉淚,也不忍看見他這樣小的年紀,也淪入苦海。我就悄悄地把他托出水面。”
想不到一個水鬼竟有這樣仁慈的胸懷,我已從心里愛上了她。
我毫不猶豫地撲入水里,水鬼敞開胸懷迎接我。
面對我的尸體,萍流了許多眼淚。我聽見她自言自語:我是愛你的,你難道就不給我一次悔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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