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能想象出什么東西,比通天塔更陡峭
迪倫馬特寫過一部很出名的戲,叫《羅慕路斯大帝》。這部戲我沒看過,雖然作者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瑞士作家,原因就是題目中“大帝”這個字眼。羅慕路斯是西羅馬末代皇帝,跟最初的城邦奠基人同名,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什么循環果報的定數。476年,哥特蠻族兵臨拉文納城下(此時的羅馬城已不再是帝國的中心),他被迫遜位,時年不過14歲;當時的人稱他為Augustulus,意思是“小皇帝”。于是“大帝”一說讓我聯想起近年流行的“戲說”一類勾當,也就沒再認真對待。
西方人有“神存在于細節中”的說法,我以為鬼怪亦然。很多事物的毛病,都是從微末之處看出端倪的。據說當年羅馬元老布魯圖斯刺殺凱撒后,一路跑到卡比托山頂,振臂高呼,號召民眾反對帝制,維護共和。這個故事后經莎士比亞演繹,愈發深入人心;那句“Et tu, Brute?”成了后人責問叛徒的經典句式。最近有個歷史學家從羅馬古市場,沿著長達500余米,而且并不平坦的小道攀至丘頂,發現就算喊破嗓子,山下的人也聽不見他的動靜。所以那段戲劇性的歷史傳奇,一定是以訛傳訛。
一次翻閱過期雜志。里面有篇文章,作者是一新左教授,里面講到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一些活動。我對國際政治中的黑箱作業有些興趣,于是接著往下讀。教授寫著寫著開始抒情,歷數中情局如何不務正業,最后讓一伙恐怖分子得手,“911”時用劫持的飛機把五角大樓撞成四角大樓。目及此處,我不免一驚:根據簡單的幾何常識,五角切掉一角,應該變成六角。
文章后來扯到中東問題,說1973年贖罪日戰爭期間,當以色列即將戰敗,美國開始實施大規模軍事援助;第六艦隊的直升機把主戰坦克直接吊運到戈蘭高地前線,支援以軍作戰。看到這里,我又是一愣,因為當時的“巴頓”式坦克戰斗全重超過45噸,而美國人至今也沒造出一架可以吊起這種大家伙的直升飛機來(看官不信,請參閱《簡氏飛機年鑒》)。本來挺好一個題目,被這位爺寫成了科幻小說。
接著又見一位紐約大學教授談中國電影,贊美第五代導演的作品是什么“天鵝之歌”。“天鵝之歌”這個詞是舶來品,意思相當于“絕唱”。可我眼珠子都瞪出來了,也未從那位教授的行文當中,看出那些導演有金盆洗手退隱江湖的意思;相反,拍攝高成本大片的拳拳之志,倒是躍然紙上。由此我對此公隨處揮灑的理論“切口”,比如“作者性”之類,也就不敢認真。讓我心生感念的,倒是當年中學老師教導我們勤查字典的諄諄叮嚀。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湯姆弗里德曼寫了本暢銷書,題目叫《世界是平的》。中國讀者不妨把它當成《第三次浪潮》3.0版。該書寫得通俗卻野心勃勃。作者以哥倫布自況——他發現世界是平的,就像哥倫布當年發現世界是圓的。可問題是,哥倫布并沒有發現世界是圓的。他只是意外發現了美洲。早在他的歷史性航行之前18年,佛羅倫薩天文學家托斯卡內里就已經發現地球是圓的。
于是,這位當代航行者沿著和哥倫布相反的方向去印度。漢薩航空,商務艙,目的地:班加羅爾。那是次大陸改革開放搞得比較好的一個地方。酷愛高爾夫的弗里德曼看到球場四周盡是微軟、萬國商用機器等大公司的寫字樓。這是個跨國資本主義的玻璃幕墻碉堡拱衛下的小世界,還有埃普松、必勝客和德州儀器廣告(反正不會是雪花電器、“潔爾陰”。那不酷!)連綴成的宜人風景。于是作者無比愜意地描畫起世界大同的簡筆藍圖。
經濟學家斯蒂格里茨談到這本八卦經濟報告,說他本人也去過班加羅爾,跟弗里德曼前后腳。略有不同的是,他的旅程又向周邊鄉村延伸了三四十公里,而這三四十公里的空間距離如果換算成時間,大約相當于兩千年。還有一位讀書界人士沒去過印度,但她注意到弗里德曼筆下的一個細節,即班加羅爾的外資企業大都設有獨立的發電廠。假如世界是平的,上述企業何以不由公共電網輸電?
滿世界窺探的湯姆大叔自有他的視覺盲點。在他平坦的商業烏托邦中,陡峭的千溝萬壑必須填平。在寓言中愚公移山,多爽。
弗里德曼新通天塔的統一官方語言,一定是兒音倍兒重的美式英語。要這么說,我們北京人兒興許還能撈著點兒小便宜。可我們還能想象出什么東西,比通天塔更陡峭?在這個盛行達爾文主義的時代,我們只好容忍一些國家和地區先富起來,以達到全人類共同富裕的目的,只是不要跟我們胡扯世界是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