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術界對王夫之哲學思想研究較多,而對其博大的史論作斷代研究的較少。本文試通過分析王夫之對秦漢制度的倫理性評判及其對秦漢人物的個體道德性評論,洞悉其體恤民情、重視人性、珍視生命、倡導明達、反對權謀、主張誠信的倫理價值傾向。
關鍵詞:王夫之;秦漢史論;倫理價值
中國分類號:D9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7-0051-03
一、對秦漢制度的倫理性評論
鑒于明末的極權統治,以及百姓艱難的生存狀態,王夫之從是否有利于百姓生存的角度出發,對秦漢的制度進行了評判。
首先,王夫之認為應從體恤民情方面來評析秦漢的制度。他認為秦統一天下后,由于法律的嚴酷,官吏所賕。百姓經年勞作,賣妻當子,還沒有安身之處,即使偶有田地,也被豪強侵奪,完全處于被盤剝的地位。“嗚呼!秦并天下,守令浮處其上,而民非其民。君淫于上,執政秉權者乾沒于廷。以法為課最,吏無不法者矣;以賕為羔雁,吏無不賕者矣。草食露處,質子鬻妻,圜土經年而偶一逸,無所往也。旦出疆,吏符夕至,稍有逸者,亦莫于授田,而且為豪友之強食矣。將奚往哉?一日未死,一日寄命于碩鼠也。”同樣,王夫之從重視民眾的角度,對漢文帝廢除鑄盜錢令的錯誤,以及文帝、景帝時減租免租的正確性進行了分析。文帝除鑄盜錢令,使民得自鑄,對此,王夫之認為“夫能鑄者之非貧民,貧民之不能鑄,明矣。奸富者益以富,樸貧者益以貧,多其錢以斂布帛、菽粟、纻漆、魚鹽、果蓏,居贏以持貧民之緩急,而貧者何弗日以貧邪!”他認為使民可自鑄錢,只能使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不利于一般民眾的生計。對于文景時減免租稅的做法,王夫之論道:“十一之賦,三代之制也。……自秦而降,……今取之九州而用儉,其視三代之經費,百不得一也。十一而征,將以厚藏而導人生之宣欲乎?……封建不可復行于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勢在必革也。”即制度的變革,應從是否對民眾有利出發。他還分析了三代時期開始實行的寓兵于農的政策,雖然禹、湯、文王、武王實行仁政,使農民沒有因戰爭造成大的傷亡,“然而農民方務耕桑、保婦子,及輟其田廬之計,奔命于原野,斷其醇謹之良,相習于兢悍;虔劉之,爚亂之,民之憔悴,亦大可傷矣!至于戰國,一戰而斬首者至數十萬,豈樂為兵者哉?皆南畝之農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漢一天下,分兵民為兩途,而寓兵于農之害乃息。”可見,寓兵于農之制給百姓帶來了很大危害,漢代便適時地廢除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百姓的安心勞作。
其次,王夫之從是否尊重人性來評論秦漢的制度。《資治通鑒》卷十五漢文帝前十三年載張蒼、馮敬奏請定律,減少一些殘酷的刑罰。王夫之以此論道“肉刑之不可復,易知也。……井田復,封建定,學校興,禮三王而樂六代,然后復肉刑之辟未晏也。……而肉刑猶未可復也。……犯者繁有,而毀支折體之人積焉,天之所不祐也。”肉刑的廢除,減輕了刑罰的殘忍性。但“漢以杖代肉刑,則杖之為刑亦重亦哉!匍伏之,肉袒之,隸卒之賤凌蹴而箠之,于斯時也,煩冤污辱之下,豈復有君子哉?”漢代以杖刑取代肉刑,從刑罰上減輕了殘忍性,可犯人要匍匐在地,裸露身體受隸卒的捶打,這樣使犯人的人格倍受隸卒的侮辱。冤假錯案自然少不了。王夫之能在17世紀提出這樣的觀點,其思想確實有超人之處。
王夫之認為漢代法律過密過嚴,摧殘人性,是漢代最終滅亡的原因之一。《資治通鑒》卷二十一漢武帝元封二年載漢武帝任杜周為廷尉,一樁獄案連逮證佐數百人,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里,近者數百里會獄。王夫之認為“明而慎,可以止矣,而必求明于無已,則留獄經歲,動天下而其害烈矣。”即法律既要嚴明、慎重,又要適度,不能肆于用法,最終擾亂天下。“緣其始,固欲求明慎也。非同惡者,不能盡首惡之兇;非見知者,不能折彼此之辯;非被枉者,不能白實受之冤。三者具,而可以明慎自旌矣”,但“明慎不知止而留獄,酷矣哉!”他認為不能濫用刑,“且夫證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雖然,其失出也,則罪疑而可輕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無纖過而陷大刑者也。”有時罪證的不確定,難免會出現一些冤假錯案;且量刑應有一定的尺度,不能因小事而終成大獄。因而得出,“事狀明而不煩證佐,……法密而天下受其荼毒,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的結論。他批駁杜周濫用刑罰,造成獄害天下的結果,使士人終日恐于獄卒。因此“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則誅賞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則駕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見天下無不可殺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漢、唐以來亂亡之階也。”英明的帝王治理國家應賞罰公允,不能激于一時的憤慨;而縱獄過度,則易造成朝廷的動蕩。
再者,王夫之從制度本身所產生的影響,對漢代的制度進行了評論。王夫之對漢文帝時殺人者自首,可以減免罪刑的制度進行分析,“漢有殺人自告而得減免之律,其將導人以無欺也與!所惡于欺者,終不覺而讎其慝也。夫既已殺人矣,則所殺者之父兄子弟能訟之,所司能捕獲之,其惡必露,勢不可得而終匿也,而惡用自告為?……自度律許減免而覦漏網者,從而減之,則明張其殺人之膽,而惡乃滔天。匿而不告者鼠也;告而無諱者虎也。教鼠為虎,欲使天下無欺,而成其無忌憚之心,將何以懲?故許自告者,所以開過誤自新之路,而非可以待兇人。”他認為犯罪之人自首可以減免罪行,給予自首者以改過自新的機會,體現了用法者的“仁”,但對此不應一概論之,否則會出現矯枉過正,使得犯罪者鉆法律的漏洞,更肆無忌憚地作惡。同時,他還認為法律的寬與嚴是相對的,應視具體情況來定。《資治通鑒》卷十六漢景帝中五年詔諸獄疑,若雖文致于法,而于人心不厭者,輒讞之。王夫之認為“景帝詔有司讞不能決,移讞廷尉,讞而后讞不當,讞者不為失,立法寬矣。”他指出“法嚴而任寬仁之吏,則民重犯法,而多所矜全。法寬而任鷙擊之吏,則民輕犯法,而無辜者卒罹而不可活。”制定嚴厲的法律,用寬柔的官吏,因勢利導,百姓不敢輕易犯法。然而立法太寬,在任用酷吏的情況下,因百姓沒有認識到法令的嚴酷,會造成許多不應有的“無辜者”。由此,王夫之建議“故先王樂進長者以司刑獄,而使守畫一之法,雷電章于上,雨露潤于下,斯以合天理而容保天下與!”即讓一些有德行的長者掌握刑獄,有統一的法規,使百姓能享受到寬厚的雨露,這樣才符合天理,達到國運昌盛。
二、對個體的道德性評論
王夫之在論秦漢史時,注意到個體道德對社會的影響。“個體道德意味著一定社會、階級或群體要求生活于其中的個體接受和遵循共同的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念,并使其轉化為個體內在的道德行為準則和價值目標,這就是個體道德具有同他所屬的群體和社會道德上在許多方面共同性。”并且個體作為社會中人,受各種因素的影響,“因而又使個體在接受和吸收社會道德的影響中,千差萬別,顯示出不同的個性特征。”正是因為不同的個體特征,使他們處于不同的社會地位時會出現不一樣的舉動,這樣又會對社會產生不同的作用。因此,在論秦漢人物時,王夫之比較關注個體的道德。
首先,作為帝王應有以生民利益為重的品德。“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不能擅天下之土。……唯役民以助耕,而民所治之地,君弗得而侵焉。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而有用也。”帝王有權駕馭天下所有人,但不能侵占百姓賴以生存的土地,并且作為帝王應關注生民的生存狀況。《資治通鑒》卷十九漢武帝元狩三年載山東水災,天子命虛郡國倉庫以賑災,不足又募豪富假貸,尚不能相救,而徙貧民七十余萬于關西、及朔方以南新秦中。王夫之認為徙民政策晁錯早已提過,但“錯非其時而為民擾,武帝乘其時而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轉禍為福,國雖虛,民以生,邊害以紓,可不謂術之兩利而無傷者乎!”通過遷徙不毛之地的貧民守邊,百姓不但解決了衣食,而且邊境得以守衛,可以說是兩全其美。但司馬遷認為這樣做勞民傷財,王夫之對此發問“史譏其費以億計,不可勝數,然則疾視民之死亡而坐擁府庫者為賢哉?”王夫之認為漢武帝從百姓的生死出發,可稱之為“賢”。相反,鄧太后沒有以百姓的生存為重,在“國帑屢空,軍興不足,不獲已而加賦于民,病民矣,而猶未甚也;以官鬻錢轂轂而減其俸,民病乃篤。鄧后婦人米鹽銖絲之計也,……”鄧太后在國庫虧空,軍費不足的情況下,不但向百姓增加賦稅,并且以錢糧賣官鬻爵,沒有顧及百姓生存的小伎倆,最終導致“上下交怨而國必亡矣。”
其次,王夫之提出作為君王應明達對人,反對施以權謀。《資治通鑒》卷十二漢高帝十年載陳豨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請誅其守尉,高帝認為是守衛兵力不足,故免其罪。王夫之論道“守尉視屬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請誅,正也。雖然,有辨。……寇自外發,非其所激,非所及覺,覺而兵已壓境,備而不給,待援不至,其宥也無疑。故立法者,無一成之法,而斟酌以盡理,……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王夫之認為守尉的職責在守護城池,但在不知敵情、力量不敵、毫無援軍的情況下丟城失地,是有情可原的,不能一味地按照律令行事,他認同漢高帝據實情明達對人的做法。但同時又批駁漢高帝為“私利”而施權謀。《資治通鑒》卷十一漢高帝五年載高帝以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遂斬之。司馬光對此表示肯定。王夫之則認為“若丁公者,廢而無用可也;斬之,則導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茍非刑戮以隨其后,則君父罔極之恩,孰不可亡也?嗚呼!此三代以下,以義為名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漢高帝以顯示自己對“忠義”的重視而斬丁公,勢必引導天下忘恩。且不應以義取利,應“以大義服天下者,以誠而已矣,未聞其以術也;奉義為術而義始賊。義者,心之制也,非天下之名也。”“或曰:人為我犯難以圖,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于寡恩。……漢高之斬丁公,則過之失于薄者也。失之厚而禍非所謀,亦奚必不可哉?”韓信亦是遭猜忌而終身首異處。王夫之曰:“與人俱起,血戰以戴己為君,功成位定,而挾功勞以相抗,亦武人之恒也。即慮其相仍以攘肩,自可以禮裁之,以道制之,使自戢志以寧居。遽加猜忮而誅夷之,刻薄寡恩,且抱疚于天人,漢高帝之所以不得與于純王之道也。”韓信以血戰大功擁戴漢室,后來雖然居功自傲,應以禮相制,可漢高帝因猜忌以權謀誅殺之,沒有體現帝王的雍容大度。
王夫之不僅對帝王的品德有評論,對士人的品行也提出了要求。明末清初,面對極權統治,有的士人為茍全性命,無所作為;有的士人為個人私利,不惜相互陷害,這樣加速了衰落王朝的崩潰。鑒于此,王夫之論秦漢史時,對士人的道德品質也非常關注。他對士人的品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誠以安君之謂忠,直以正友之謂信,忠信為周。”只有使君王的安全有保證的誠實,才能稱為忠;使朋友的錯誤得以糾正的正直才能稱為信,具備了忠信,才算有一個完美的人格。他以此論袁盎之不信不忠,“周勃平諸呂,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也,不學無術而忘其驕耳。袁盎與俱北面事君,尊卑雖殊,固有同寅之義;規而正之,勃豈遽怙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廷折之,勃過不揜而文帝之情亦釋矣。乃弗歸弗折而告文帝曰:‘丞相驕,陛下謙讓,臣主失德。’斯言出而釁忌生,勃之禍早伏而不可解,險矣哉!”后來,“衰盎請斬丞相、御史,憸人之心,不可窮詰,有如此者!或者其欲以恩私外市諸侯而背天子,挾莊助外交之心,以冀非望,未可知也。抑或憎妒大臣之軋已,而欲因事驅逐,以立威于廷,而攘大位,未可知也。”袁盎在周勃有驕傲之色時,沒有正面予以勸導,而背后嫉賢妒能,向漢文帝指責周勃的毛病,可見袁盎缺乏一個士人的正直品質。王夫之還從士氣節義方面來評論士人。《資治通鑒》卷四十五漢明帝永平十八年載耿恭為匈奴和車師所困,形勢危急,而第五倫卻說不宜救。王夫之指出“恭所守者,先帝之命,所持者漢廷之節,死而不移其心,斯不亦忠臣之操乎,車師可勿屯,而恭必不可棄,明矣。倫獨非人臣子與?而視忠于君者,如芒刺之欲去體,……倫之心,路人知之矣,……是詎足為天子之大臣乎?”耿恭為守衛漢室的節操,面臨困境而不降,而第五倫對此卻視死不救,怎么有資格稱為漢廷之大臣呢?王夫之是根據明末滿洲大舉入關,邊防失守,而發出個人的憤慨,從民族的節義贊耿恭而批第五倫。同時,王夫之還根據是否有利于國家社稷的安危來評價士人的道德。漢靈帝時,在國家處于危亡之際,傅燮討黃巾有功而不受趙忠所致之封,皇甫嵩憚其名而弗敢加害等事,王夫之推斷傅燮“守正而不兢,安命而不為已甚之辭,坦夷以任天,而但盡其在己,自以雅量沖懷適然于寵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窺其際。”“故知燮非徒節義之士也,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因為“夫利害是非之辨,豈有常哉!或旬日而改,或旬月而改,或數十年而必改,百年而必大改。千年而盡易其故。……然則古之所賤,今之所貴;今之所是,后之所非。”王夫之認為傅燮能從國家的安危出發,不計較個人的名利得失,可以稱為社稷之臣。況且是非標準隨著時代的變換而改變,因此依據當時的客觀環境作出的合理推斷,對傅燮個體道德的好評,也體現了王夫之“史鑒”的能力。
再者,王夫之以“誠”為標準,以言行是否一致來評價士人的道德。《資治通鑒》卷十八漢武帝元朔元年記述了主父偃上書諫不要征伐匈奴,元朔二年又記述主父偃議利用秦長城為滅胡之本。對主父偃議政的矛盾,漢武帝不辨其奸。王夫之以主父偃言行前后不一而貶其品行。“同此一人,同此一事,不數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興廢,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言之,辨奸者豈難知哉?聽之勿驟,參酌之勿忘而已曙矣。”同樣王夫之認為馮衍亦是言行不一之人,“馮衍曰:‘天命難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亡。’茍知此矣,在貧如福,在賤如貴,悠游卒歲,俟命而無求,豈不成乎大丈夫哉!而泱泱失志,移怒忿于妻子,抒怨懟于文辭;然昔之阻孤城、抗大敵而不降者,正留一不挑之節,為夫死更嫁之地,衍之生平,敗于此矣。光武終廢而不用,不亦宜乎!”王夫之通過主父偃、馮衍的言行,對其品行進行評論,這無疑給明末時期的士人以參考,讓其明白在國家危亡之際,應如何保持自己的操行。王夫之還根據自己對士人理解,提出“夫士,有志、有行、有守,修此三者,而士道立焉。”這也可以說是作為士人應遵守的準則。
總之,針對明末朝廷昏庸、士人節義淪喪的情況,王夫之希望通過對秦漢史實進行制度倫理性評判和對個體進行道德性評論,以達到止惡揚善的目的,正如其所言“茍私善于己,散惡于眾,則殺害日進,清剛日微,無窮之生,一人尼之,而人類亦漸以淪亡焉。”如果人們只對己善,而把惡轉嫁于別人,長此下去,人類將趨于滅亡。只有“君子之道,善不私諸己,惡不播于人,故善長而惡短。善長者長于所揚,惡短者短于所遏,則善雖微而必溥,惡在著而不宣。蓋君子者,以扶天之清剛,消物之害氣,長人道而引于無窮。”士人們只有不私己善,惡不轉嫁于人。通過揚善抑惡,才能使人道長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