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想起三年前的事,一聲聲斷裂、不連貫的笛子聲就會在耳邊縈繞,揮之不去。
那時候,我租住在多倫多一對中國夫婦的三層樓的房子里。我住二樓。房東夫婦和我的房子在陽面。用笛聲裝點我的那段時光的是他們的女兒。她住在陰面,正好跟我對門。女孩有個好聽的名字,Cynthia(音:辛西婭;意思是月亮女神)。
那次我是晚上搬的家。門鈴響了很長時間才有人答應。來開門的就是辛西婭。
“我爸爸媽媽在工廠上夜班,還沒回來。你先進來吧。”她嗓音很粗,講中文一字一頓的,說這簡短的兩句話都不太順暢。
借著廊燈,我看出來這個女孩身材粗壯豐滿;黑黑的臉圓圓胖胖;濃黑的頭發長及腰際,像黑人一樣編成無數小辮子。我猜她大概有十五六歲吧。
她幫我把大箱子拎到二樓,上樓的時候樓梯嘎支嘎支地響,搖搖欲墜。
她的房間開著門,我往里面瞟了一眼。對門的那面墻上掛著花花綠綠的裝飾。墻上最顯眼的位置貼著一張白紙,上面用紅色筆大大地寫著一行中文:我喜歡我在中國的生活。門邊的沙發上扔著一管笛子。
辛西婭一趟一趟幫我把全部行李搬進房間。她中文講得雖別扭,卻很善談。她們一家三年前從中國移民來加拿大,她現在還不到十三歲。學校里的藝術團讓每個人選一門樂器,她選了笛子。
她認真地說,“在國內的時候媽媽逼著我學吹笛子。我總是偷懶,不知被媽媽罵過多少回。現在一定得好好練了,要讓這兒的老師同學們聽聽中國音樂。”
搬來沒幾天我就發現房東夫婦每天都是晚上十一點才回來。這里中學每天下午三點就下課了。我常常看見辛西婭跟一些印度、巴基斯坦或者是當地的白人孩子在小區里玩。她長發飄飄,坐在小區的長椅上,時不時放肆地縱聲大笑。天不黑不回家,天天如此。
可想而知,她的學習成績一團糟。練笛子倒是很勤快。但是每天只是斷斷續續地吹幾聲,那聲音生澀,刺耳。只要有同學在一樓墻根兒那兒喊她的名字,她扔下笛子就往樓下跑。起初,每當這聲音響起我就想捂耳朵,后來知道它絕對不會持久,也就處之泰然了。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見辛西婭一個人在房間里不知鼓搗什么,好像是在用舊的賀年片做掛飾,就進去跟她聊天。發現她眼圈紅著,百無聊賴的樣子。她問我,“阿姨,你明年夏天回國嗎?”
她問我這個問題。我猜一定是她自己想回國了。
果然,沒等我回答,她就煩惱地說,“明年爸爸媽媽肯定不回。他們還要賺錢還房子貸款呢。我不管他們,反正我是一定要回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喜歡中國的生活。”
辛西婭已經能講一口地道的英語,我覺得她已經跟當地的孩子融入得相當好了,就奇怪地問她,“你在這兒朋友不是很多嗎?為什么還想回國呢?”
她憂傷地說,“可是這里的朋友跟中國的不一樣。好多同學好像對你很好,可是他們吸大麻的時候會勸你吸上一口,還說,沒事沒事,試試吧。”
“我的同學都有男朋友,就我沒有。老師專門上課給我們進行性教育。過去沒有這種事的同學聽了這個課以后倒有了。”
“有一次在學校里把書包放在教室里,十分鐘以后回來就發現錢包里的二十塊錢不見了。”
“我們班的女同學都戴耳釘,還化妝。我也買了化妝品,媽媽都給扔了。”
我想起她讀書的那所中學很亂,因為附近是黑人聚居區(在北美,黑人區名聲都不好)。從他們學校門口走過,經常看到十一二歲的男孩女孩旁若無人地親熱。她的父母說這所學校離家近,省去了送她上學放學的麻煩。
女房東也擔憂,她曾經說過,最怕當地的孩子對辛西婭有不好的影響,因為他們的觀念跟我們不一樣,真擔心她跟那些男孩子發生什么事。
辛西婭嘆了口氣,“好多事都不知道是錯是對。在中國就沒有這些事。唉,真沒意思。”小小年紀語氣中竟然透著滄桑。
她的滄桑引得我想起她媽媽的無奈,“唉,也不知道帶她來這兒對不對。”
我不知道怎樣排解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困惑。只是隨意往她房間看了看,發現她書桌上方的墻上貼著一首打印出來的詩ASIAN PRIDE(亞洲人的自豪),右下角的署名是辛西婭。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要是明年回國,我這個樣子可怎么見人呢?國內的同學誰像我這么胖啊!”
一邊說她一邊伸出胖乎乎的手從書包里拿出學生證,讓我看上面的照片,“你看,我剛來那年照的。”
照片上是一張清秀的小女孩兒的臉。再看看她本人,臉和五官都大了兩圈。
我知道她經常為吃飯的事跟媽媽爭吵。她媽媽經常訓斥她,“做了中餐讓你帶到學校去,就是不帶。在學校餓了就買薯條,比薩餅,炸雞。吃這些垃圾食品能不長胖嘛!你都快讓我愁死了!”
我勸她,“那你以后就少吃西餐,多吃中餐吧。”
辛西婭無奈,“可是我忍不住啊。”
又過了兩個禮拜,社區為孩子們搞了一個節日。幾天前辛西婭就一再地囑咐我,千萬別忘啊!
這天終于到了。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初秋天氣。我和辛西婭一起出門,后來她就和一個黑人小女孩一起玩了。
房子前面那片蒼翠的草地上搭著露天舞臺,一些梳著滿腦袋小辮子的黑人在那里且歌且舞,并邀請臺下的孩子一起上去表演。離舞臺遠一些的地方搭起了圍欄,里面有些小羊小馬,供沒有到過農村的孩子們看一看,摸一摸,花上三塊錢還能騎一騎。幾個孩子好奇地圍在那里,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我想今天辛西婭一定很高興。
晚上有煙花。下午我先回家吃飯,準備過一會兒去看煙花。回來的時候看見她屋里的燈亮著,里面傳來斷斷續續不成曲調的笛子聲。
我奇怪地敲門進去,問她,“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你不是和同學在一起的嗎?”
她說,“覺得沒意思就回來了。”
“晚上還有煙花。”
辛西婭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漫不經心地說,“這兒的煙花不如中國的花樣多,也不好看。”
說完以后她又繼續練習吹笛子。雖然不成調,卻仍然能聽出這種樂器所特有的那種悲涼。
我在辛西婭家住的時間并不長。因為房東夫婦下夜班回來經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也因為這棟房子里房客太多,吵得很。搬出來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辛西婭,不知道她后來有沒有回國,她們母女的爭吵是不是少了。最想知道的,是她吹笛子的水平是不是長進了。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