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在《浮生六記》中寫自己從小與發妻蕓情投意合、兩小無猜,兩人訂婚后,有一次沈復隨母親到舅舅家走親戚(蕓即為其舅之女),晚上肚子餓了找吃的,傭人端上一碟棗子果脯,沈復嫌甜,無法下咽。蕓看在眼中,暗中扯扯他的袖子,將他帶到自己的閨房內,拿出一碗熱粥和小菜給他吃。沈復正吃得酣暢,忽然聽到蕓的堂兄喊蕓出去,蕓連忙把房門關上,邊關門邊謊稱自己要休息了。堂兄擠身進門,見沈復正在吃粥,于是調笑蕓:“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大意是說:剛才我問你要粥吃,你說已經吃完了,原來是藏起來給自己未婚夫留著呢。)蕓大窘避去,沈復也負氣先行回家。自從吃粥被嘲笑之后,沈復每次到舅舅家去,蕓都避而不見。沈復記曰:“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每次讀《浮生六記》,看到此處,總不忍釋手。中國古代文人多以“天下”為己任,筆下文字或憂國憂民、或豪情萬丈,偶有“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之句,也附帶著“拜謁”的政治目的,文人的窮酸氣昭然若揭。一直到了沈復,才堂而皇之地把“閨房之樂”拿來把玩,使人們知道,原來整日里正襟危坐的知識分子們,也會有“大窘”“負氣”的形容和藏藏掖掖的小兒女情懷。世俗生活的小樂趣,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同階層的距離。
看武俠小說,每逢刀來劍往之處,我總會一目十行,駐足的,是集市上的喧鬧,或者男耕女織的安然。那些過于激烈的愛恨情愁,雖也蕩氣回腸,但我更喜歡令狐沖和任盈盈暗中護送眼睛受傷的林平之、岳靈珊時,一路上兩人日益貼心,“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威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那種微醺,有著“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天長地久。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她寫戰亂時候的香港,人們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會遇到封鎖。有一次封鎖時間長了,一個女傭突然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眾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在生命轉瞬即逝的情況下,人們在意的,還是吃飯穿衣這樣的日常生活。
《史密斯夫婦》里布拉德·彼特和安吉麗娜·茱里在逃亡的過程中并肩作戰,彼特不小心碰落東西,發出聲音,引來敵人。茱里回頭瞪他一眼,彼特下意識地辯解:“不是我干的。”——這是男人的孩子氣。茱里轉過身殺敵:“就是你。”——這是女人母性流露時的寬容。這樣的細節,讓那激烈打斗的場面帶上一些家居的氣息。
池莉在《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里面寫武漢人在酷熱的夏季傍晚,家家在門外擺著席子乘涼,吃著家常小菜,說著家長里短,等睡意上來,就旁若無人地打著酣。陳丹燕在《上海的風花雪月》里寫那些淮海路上的白領麗人,在工作的間隙去逛街,穿了最得意的衣服,配了最別致的鞋子、手提袋和裝飾品,愉快而刺激地和別的女子擦肩而過,享受著屬于女人,也屬于世界的莫大快樂。——不管是市民還是白領,真正釋放自己、享受人生的,無一例外是在這與政治、戰爭、宗教、哲學等一切形而上學無關的世俗生活里。
前幾天,一個博士畢業、現為大學老師的師姐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超女你支持誰?”我說:“周筆暢。”對方怒曰:“你明知道我是玉米,怎么能喜歡周筆暢呢?”我被她責問著,突然感覺很開心:真的很喜歡這樣俗而又俗的時刻,讓人有一種太平盛世、歲月靜好的安心!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