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過去了,關于10塊土坯的故事卻依然清晰印記在我的腦海里。土坯是上世紀80年代魯西南農(nóng)村用來建房筑院的建筑材料,黃土做成,正方形,兩寸厚,每塊重約十斤。
那年暑天的雨特別大,把我家年久失修的院墻淋塌了一段。父親在百里外的縣城工作,不逢月底便沒有假期,母親于是央東西鄰居幫忙用家里儲存的土坯把院墻的缺口補起來。補到最上層封頂時,家里的土坯用完了。母親想起叔家貯了一大垛的土坯準備秋后蓋廚屋,于是就到叔家說要拿10塊坯去用。鄉(xiāng)鄰間你用我?guī)讐K坯我用你一車沙是經(jīng)常難免的事情,從來不用還的,更不用說叔是父親的親弟弟。所以母親就很實在沒有說是借。叔很爽快答應了。
本來這件在年復一年的日子中只像個芝麻大小一樣的事兒也就這樣結(jié)束了,可因了一個不省事兒的人,事情不僅繼續(xù)發(fā)展,而且最后產(chǎn)生了讓我對這件事情終生都難以忘懷的結(jié)果。這個人就是叔的媳婦,也就是我嬸。我嬸因連續(xù)生了兩個男孩而備受祖父母寵愛,吃好飯,穿好衣,而且不用做活計,孩子又有祖母給照看,活脫脫一個甩手掌柜,時間長了被寵慣得連說話都嬌滴滴的了。與嬸相比,母親的日子就難過很多。因為沒有生出男孩,母親受盡了祖父母的刁難與白眼兒,這還不算,本就已事事占盡上風的嬸不僅對母親沒有絲毫的同情與幫助,還處處非難甚至侮辱母親。
我家院墻補好后沒幾天,嬸到我家去串門,適逢暑假,我與兩個姐姐都在家,正與母親一起吃飯。一看嬸來母親就知道沒有好事兒,便做好心理準備,以應付她嘴里隨時都會吐出的各種惡毒的話語。
果然開口就沒有好事,居然是要母親還那十塊坯,說家里就要開始蓋廚房了。雖說去拿坯時沒說是借,而叔也沒說讓還,但用人家的東西要還這個道理倒是沒有錯的。母親只是說暑雨連天的咋能蓋房子;嬸說孩子他爸說要蓋,我也做不了主;母親說還坯倒也該還,只是再延兩天吧,真蓋房子也不一定就缺俺家借的那10塊;延兩天等他爸回來了就好說,你也知道做坯這活兒是男人家的活兒,女人家做不了。嬸便陰陽怪氣的嬌滴滴笑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倒忘了你們家現(xiàn)時沒有男人,怪我糊涂,我們家大柱、二柱和他爸爺仨兒半個月就做出了一垛坯,到底是男孩子頂用啊。”
其實大柱二柱才是十歲左右的孩子,根本不懂也沒有力氣去做坯,這么說無非是在炫耀她的兒子,同時譏諷母親沒有兒子。雖說做好了心理準備,母親還是被嬸的話氣得打了噎,就連十歲的我也看出嬸來要還坯是假,以此為借口羞辱母親和我們才是真。她看到母親將食物艱難咽下的表情,臉上滿是目的達到之后的喜悅。母親對嬸說:“你今天先回吧,后天我給你把坯送過去。”嬸滿臉笑容地說不用了不用了,邊說邊搖搖擺擺地走出我家院子。
想來嬸沒有把母親兩天后還坯的話當真,因為連我和姐姐都只是認為那是母親說說而已。誰知早飯后母親一把家務收拾利索就出去借了做坯的工具來,并命令我們說:“你們?nèi)齻€都跟我去麥場做坯,什么時候做完什么時候回來。”
麥場是麥收時村里打曬麥子的場地,過了麥收就閑置下來成為空地。選了麥場中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打掃干凈,母親去西洼我家地頭上推了兩車黃土。本來是推了三車,第一車由于裝得太多,路又窄又斜,翻車了,車把差一點把母親打翻到路邊下數(shù)米的河里。然后母親開始和泥,大姐二姐用鐵锨鏟了泥放到木制模具里。我則用簸箕端了麥糠在母親的指導下往泥里摻糠,據(jù)說這樣做出的坯會更結(jié)實。母親和好一大堆泥,開始掄著大木槌夯模具里的濕泥,這是做坯過程中最出力氣最累人的活兒,也是最關鍵的活兒,每夯一百多下才能使一塊濕坯成形,所需要的臂力是女人難以勝任的,因此才說這是男人才能做的活兒。
暑天的太陽如火般瀉在身上,我們每個人都汗流浹背。我裸著的胳臂被曬得火辣辣的疼,母親便讓我到麥場邊上的樹蔭里休息。
一下,一下,母親奮力夯著,唯恐用的勁兒不夠做不出成形的坯來。汗水如小溪般由母親的下巴流落到泥土里,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二姐也被暑氣蒸得難以承受,便埋怨為何不到傍晚涼快些時干。母親邊拿毛巾擦被汗水腌疼的眼睛邊說:“正午的太陽曬上兩個小時,坯就有個半干,不怕雨淋了。如果圖涼快傍晚做,萬一夜里下了雨,濕坯就全給淋散了,功夫白搭了。你去河里洗洗臉涼快一下,別中暑了。”
大姐和二姐輪流休息,我則負責給她們晾好白開水,還把毛巾拿到河水里濕了讓母親擦汗。母親為了趕在正午前把坯做完,一直不肯休息。我們都看出母親掄槌的手臂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緩慢,可母親咬牙堅持著。
當最后一塊濕坯有模有樣地躺在場地上時,已是正午一點。第一次做沒有經(jīng)驗,怕做不出好的坯來,母親刻意多做了一些,共做了28塊。我和姐姐高高興興收工回家。母親到河邊去洗臉消暑,坐到河邊草地上就再也站不起來。夯坯已經(jīng)使盡了母親所有的力氣。母親便吩咐我們先回家,她先在河邊休息一下緩緩勁兒。我們回家后好大一會兒母親才拖著疲乏的身體緩慢走回來。午飯母親沒有吃干糧,只喝了兩碗綠豆水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院子里楝樹上的知了拼命地叫著,如果不是實在很累了,如此炎熱的天氣里母親通常是睡不著的。
半夜我被雷聲驚醒,聽到窗外嘩嘩的雨聲,不禁暗暗佩服母親的先見之明。
第二天雨過天晴,土坯結(jié)結(jié)實實曬了一天好太陽,干得透了。傍晚大姐二姐把坯分兩趟用車推回家。母親右肩高高腫起來,舉筷子都疼,更不能推車了。
我和大姐還坯時只叔在家。果然如母親所料,叔很驚訝。母親料定嬸所說的什么蓋房子的事叔一準兒不知道,全是嬸的謊話。嬸的好多不光明的事情都是背著叔干的。
我們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給叔聽,叔對嬸的作為無可奈何,只罵了句這個不省事的。
父親休假回家時知道母親做坯的事情,只是說那是男人的活兒,言外之意就是母親要是累壞了咋辦。母親說:“不論男人女人,只要想做,就能做得。”
20余年過去了,世事變遷。現(xiàn)在家鄉(xiāng)早已沒有土坯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磚瓦水泥。當年的麥場與小河也都消失了,變成一排排新房。但當年母親帶領我們姐妹三個在炎炎烈日下做坯的情形卻經(jīng)年而歷歷在目,猶如剛剛發(fā)生在昨天。而母親那句話,只要想做,就能做得,像被夯坯的槌子夯在了我的心口,時時不能忘記。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