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樣在春日的夜里聽到過一只布谷不停地叫喚?那叫聲頗有節奏地直擊我這個無眠人的耳鼓,曾經看過劉亮程的《鳥叫》一文,在那篇文章里,劉亮程說那鳥應該只有他一人聽到過它的聲音,而今夜我也恍然覺得這只布谷就是我的知音,一個來過靜夜的布谷把我的生命帶向凄愴和悲涼。今夜我開始無端地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沒有清楚地見到過一只布谷,但是我記著一個傳說,傳說中講到炎帝在布谷鳥來前于鹿原陂毫無頭緒地種著莊稼,于是玉帝派了一只神鳥帶了些谷種,飛到鹿原陂,神鳥把種子播在炎帝墾種過的土地上,嘴里不停地叫喊著“布谷布谷”,告訴炎帝,及時種植,加緊耕耘,并要太陽神、雨神和土地神一起來幫助炎帝種植。神鳥幫助炎帝試種五谷成功后,玉帝叫它留在人間,繁殖后代,每年春季,它們飛到各地,叫喊著“布谷,布谷”,催促人們及時種植,莫違農時。
也許到了今天布谷開始思鄉了,于是它在夜空里不斷地叫喚著,尋找著一條返鄉的路。但是這條路通向九霄,路途漫漫,征程艱險。于是它無奈地把血泣在了漫漫的黑夜里,融解在一片又一片慘淡的月色中。不知為何,內心深處柔軟起來,無端地可憐起這只飛越季節的鳥兒來,我不屬于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今晚我發現自己就是一只布谷。其實多年來自己不也是只返鄉路上的布谷嗎?走在月色下,布谷聲響在遠處,也許今夜它也覺察出一個知心人正在傾聽它的心聲一般,叫得分外的投入和深情,以致我看到了那片被它的血染紅的月色,傳說中的杜鵑啼血在今晚把整個夜空籠罩在一片暗紅中,紅色月華一直流向我的內心,倉皇地逃回屋呆著,仿佛想躲避什么,但是那聲音又傳來了。我又走出屋外,心神不寧地徘徊在月光下。心中開始了漫長的返鄉之旅。
記得小時候是在云南的這個大高原上出生的,我把大高原當作我的故鄉。大高原的紅土地把它特有的紅色嵌進了我的靈魂,但是當我還來不及攜一把這紅土在身上時,我已經身不由己地回了河南,那是黃河邊的皇天厚土,但是那兒終究不屬于我一樣。八年后我輾轉中還是逃離了那塊土地。我三歲,繼父闖進我的生活,他的入侵多少帶著些強迫的味道,那時他像候鳥般往返在豫和滇之間,我覺得一個農民像他那樣是不應該那么忙的,他究竟為鐵路捐了多少資我實在不清楚,總之一到云南農活忙的時候他就要回河南,然后在云南的忙月過后,他又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他仿佛回去河南消夏。不知過了幾年,當我對他的敵視減輕了時我問他,河南到底有多好,他說那兒一馬平川,哪像云南到處是山,生活在這里,悶得不行。河南大平原上,有棉花,像抒情的云朵;芝麻噴香,能香飄數里;那西瓜長得也有娃娃般大;小棗蜜一樣甜;野兔滿田野都是,多得像云南的麂子等等,于是我和妹妹把北方平原想象成了童話里的仙境,而我和妹妹就是里面的天使。
在這種誘惑和繼父的強烈要求下我們往河南去,去了才發現那兒沒有我們真正的家,簡直是寄人籬下,貧瘠的鹽堿地上撒下的種子只夠做來年的種子,也就是說播種和收獲是對等的。我們一家就這樣守望在蒼黃的歲月里,所有人擠在狹窄的牛毛氈房子里,日子愈捉襟見肘,苦不堪言。但是這些還不夠,才兩年的功夫就不斷地遭遇天災。大水沖進了我們的家園,游魚像從天而降,連玉米地里都成了它們的游樂場,甚至我家的院落里都捉到了很多的泥鰍,吃魚是近在眼前的美事,但是吃魚的美事是代替不了現實生活的殘酷的。
我們依然困頓在水里,母親一直都沒把這地方看成她的第二個故鄉,她對那些似乎永遠吃不完的窩窩頭深惡痛絕,夢里都在描述云南的米飯,那些散發著甜香的米飯氤氳在每個夢里。于是母親在退潮時義無反顧地攜兩個妹妹回了云南,但把我拉下了,她認為我大了,而且正在讀書,她把我丟給了繼父,她夸大其辭地認為,再怎么說我應該也找得到回鄉的路,但是令母親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兒子在其后居然跋涉了8年的時間才找到那條返鄉的路,8年中國抗戰結束,8年中我的心靈也幾至鈍化了。
8年中我往云南寫了幾十乃至上百封的信,但是沒人理會我一個孤零零生活在北方天空下孩子的感受,甚至連母親對我的處境都無動于衷。后來我發現那些信幾乎都被繼父給藏了。我望斷天涯的企盼,最終看到的是平原上籠罩的一層又一層的霧氣,那些蒸騰的霧氣把我返鄉的路變得真正的山高水長。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我曾經想到要飯回大高原去,但是我去咨詢了有關人氏,他們告訴我,孩子不要傻了,飯你能不能要來還是個未知數呢!說不定你在中途就會餓死掉呢,也許想見母親的念頭太強烈了,于是我權衡后最終反倒放棄了討飯回云南的念頭,我不想死在漂泊的路上。每當望盡平原的落日時我的惆悵就一浪高過一浪地在心底翻涌,沒人理解一個孩子心里的秘密,我在一個又一個的午后奔走在平原上,耳邊滑過的是棉花和芝麻,帶著呼哨,這些靜立的植物都在恥笑我一樣,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在路途上,我無法再體驗獨坐高原之巔觀望高天流云時的灑脫了,感覺大高原離我越來越遠。十多年時間窩窩頭不斷充塞著我瘦弱的腮幫,但是返鄉的念頭仍是那么強烈,以至于把夢里的一個土丘也夸大為高原的模樣。
8年的獨立生活終于迎來了自己的解放,我回到云南,沒人認識我了,連那些昔日的朋友也對我的變化感到驚詫莫名,誰還能接受一個滿口外鄉人口氣的朋友?母親也外出多年,杳無音信。于是我再次在大高原上成了一個孤家寡人,每一股山風里帶著的凜冽氣息把心置入悲涼,連兩個妹妹都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我在我的故鄉成了陌生人,又是那種漂泊異鄉的處境。“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千年前讀出了我的心聲。唯一能和我平等地用同一種語言交流的繼父把我視為陌路人,他對我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好像很不適應一樣,他幾乎很少和我說話。沉默中我發現,大高原啊,我心靈的故鄉拒我于千里之外。在考上大學那年我突然萌生了回生父家鄉的念頭。那兒是山東日照。
幾經周折后找到的是父親的一丘荒冢,草兒在墳頭瘋長著,這個我未曾有印象的父親就這樣從我無準備的視野里消失了,我沒流淚。他的逝去把我視山東為故鄉的夢想又輕易擊碎了,繼母的眼睛像日頭一般的毒,她想把我逼回大高原去,我心說你不用逼,我自會回去的,幾乎是丟盔棄甲地回到云南。在風雨中浮沉數載,我真的迷失了,何處是我的歸程啊?
今夜在布谷鳥的叫聲中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一只布谷。我想追尋著它去尋找我的路,哪怕是一條布滿荊棘的返鄉路我也愿走。但前路很遠,遠在遠方。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