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3日,星期三,第61屆聯合國大會開幕的第二天,本刊記者采訪了聯合國前副秘書長金永健大使。這個采訪時間,雖說不是特別安排,純屬巧合,但也不是毫不相關,且金大使安排采訪的地點就在他現在任會長的中國聯合國協會辦公樓。辦公樓位于北京紫禁城的東側,一幢古色古香的中式大屋頂建筑,穩健、凝重,體現了主人的風格。當記者從西城趕到協會的會客室時,金大使已經在那里等候記者了。這就是大使幾十年外交生涯養成的守時習慣。既然聯合國大會剛開幕,采訪的話題就從聯合國1995年第51屆人權會斗爭開始。那次斗爭太激烈了,以至現在說起來,金永健大使仍十分激動。
人權斗爭:一次智慧和力量的較量
“冷戰”時期,西方國家把人權政治化,把人權作為一種政治工具,在聯合國范圍內給一些國家施加壓力。那時,最主要的目標是針對蘇聯。1971年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之后,中國成為人權委員會成員,是53個成員國之一,但中國沒有受到什么壓力。
情況發生變化是在1989年之后。1989年北京發生“六四”政治風波,隨后,蘇聯解體。這之后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西方把重點轉向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加緊了反華的步伐,并把人權當作向中國施加壓力的工具。
金永健告訴記者:“本來,維護人權是各國人民的共同愿望,也是各國政府共同的責任,這有世界人權宣言,國際上有國際文書,聯合國憲章上也有規定,本身沒有什么可爭議的。人權上的問題,本來可以通過對話交換意見,消除誤解與分歧,逐步取得共識,因為人權確實有些普遍性的原則,大家都承認的,同時各個國家由于歷史、文化、風俗習慣、經濟發展水平、文化教育發展水平的差別,還有宗教信仰的區別,情況是不盡相同的,你硬要完全一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西方國家總以為它自己的標準、它自己的狀況是最好的,總認為別的國家人權狀況不行,而更重要的是,西方把人權作為一個政治工具向別的國家施加壓力,動輒就說你違反人權或踐踏人權,要把你審判,他們來做審判官。”
1992年10月底到1995年底,金永健擔任中國常駐日內瓦代表團大使,其間,他最主要的工作是圍繞人權問題與西方開展斗爭。
在這之前的1990年,西方第一次在人權委員會提出中國人權問題。中國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斗爭很尖銳,很激烈,很復雜。當時出席人權會的代表團團長是范國祥大使,經過艱苦復雜的斗爭,終于以程序上不采取行動的動議,把西方的企圖打掉,贏得了第一次人權斗爭的勝利。
1991年,第一次海灣戰爭爆發,美國因為有求于中國,所以沒有提出人權的議案。
金永健大使到日內瓦赴任后,經歷了1993年、1994年、1995年三次人權會斗爭。這幾場斗爭中國都取得了勝利。
在這幾場人權斗爭中,要數1995年第51屆人權會斗爭最尖銳、最為激烈。為什么呢?
金永健是這樣分析的:原因是當時中美關系比較緊張,美國加強了對中國的壓力,美國派了一個龐大的代表團,派出了負責人權事務的助理國務卿沙托克,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分管人權的官員到現場指揮。美國人還在許多國家的首都做了很多工作,給那些國家施加了各種壓力。
“如果說,我們對前幾屆會議還比較有把握的話,那么,對51屆會議確實沒有把握。因為1994年的票數已經很接近了。美國揚言1995年可以通過他們的決議,把中國放在審判席上。這個決議內容本身文字比較溫和,為的是想爭取一些中間國家,關鍵點是,只要通過,中國就被放到審判席當被告,秘書長將就中國人權狀況提交報告,年年都要審議。這樣一來,對中國的政治壓力會是很大的。這涉及中國的主權和國家尊嚴的問題。”金永健說。
表決前兩天,風云突變
為了粉碎美國的圖謀,工作緊張到什么程度呢?會議已經決定了3月7日表決,但在表決的前兩天,風云突變,中國駐非洲一個國家的大使給金永健來了個電話,他說他們那里出問題了,該國曾答應支持中國的決定已改變,將改成棄權。這位中國大使找到了這個國家的外長和總理,但他們都說不行,說這是總統決定的,必須找總統才能解決問題,而總統現在不在國內,正在德國訪問。
十萬火急,怎么辦?金永健說:“我接到這個電話后,馬上報告國內,并打電話給中國駐德國大使館,向他們通報了情況,告知這個非洲國家的總統正在德國訪問,請他們做工作。很快,國內也給駐德國使館發了指示。中國駐德國使館終于在慕尼黑找到了這位總統,經反復做工作,總統最后同意以與中國友好關系為重,恢復了原來對中國支持的立場。我們爭取到了很重要的一票。”
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更為緊張的還在后頭。按照議程,3月7日下午開會,晚上表決。下午的會議一開始,有幾個國家大使對金永健說,很抱歉,奉國內指示原來支持你們現在不可能了,因為國內現在壓力太大。美國揚言,如果你們支持中國,就要考慮改變對你們的援助問題。
“表決是在半夜。會議進行到下午6點左右,有一位非洲國家的大使給我打電話,說經過做工作,這個國家的外長已經同意把原來的棄權票改成支持中國的票,我們聽了很高興。但問題是對方外交部沒法通知他們的代表,他們的代表,一位年輕的外交官,是從巴黎過來的,不是常駐日內瓦的。我們代表團就通知了這個非洲國家的代表。他說你們通知我沒用,我沒有接到國內的指示。我們說不要緊,請你給你們的外長打電話。他說他沒有外長的電話,我們告訴他我們有你們外長家里的電話,我們代表團的人員陪他出去打電話。電話中,外長證實決定改投中國支持票,他就回到他的座位上。”金永健說。
會場上的一舉一動,美國代表團都看在眼里。美國有一個龐大的代表團,立即就把那位年輕的非洲代表叫出去,由美國負責人權的助理國務卿沙托克當面問他,中國代表團找你干什么,他如實告訴美國人說外長指示給中國改投贊成票。沙托克問與外長聯系的電話號碼,這位外交官年輕,迫于壓力就告訴他了。沙托克立即與這個國家的外長打電話,施加了很大壓力,那個國家不得不后退到原來的棄權立場。這個代表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美國代表團就派人坐在他的座位后面,根本不讓他動,不讓他與中國代表團接觸。整個過程中國代表團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夜里12點左右,表決中國的動議案。中國代表團發言,美國代表團發言,其他國家也發言,有不少國家支持中國,也有支持美國的,然后表決。表決結果是平票,22票對22票。按照議事規則,動議沒有通過,平票就是中國的動議被否決了。西方國家代表團和一些反華的非政府組織興高采烈。當時人權委員會的主席是馬來西亞前副總理,很有經驗,他宣布現在已經過了12點半,太晚了,對于西方的決議草案第二天上午10點表決。
金永健說:“這個夜晚,我們一夜沒有睡覺。我們立即向國內報告了表決情況,國內正好是上午,外交部立即指示駐一些國家的使館,盡量做工作。在日內瓦,我們也分頭行動,我負責聯系非洲。那時正趕上使館改革不久,1994年,駐外使領館減少了20%的人員,好多使館沒有值班的人員,使館沒有人接電話,一直打到早晨。這時,日內瓦已經是早上7點鐘了,科特迪瓦是早上6點,正好中國駐科特迪瓦的劉立德大使起來晨練,聽到電話聲,立即接了電話。我向他通報了情況并告訴他我們已經向國內報告了,請他給科特迪瓦做做工作。頭天夜里12點半從會場出來之后,好多友好國家的大使圍著我問怎么辦,我明確告訴他們,中國將堅持自己的原則立場,不會動搖。希望他們繼續支持我們,第二天表決的時候支持我們。”
21票對20票,中國贏了
時間緊迫,困難重重。但金永健和代表團其他人員絲毫沒有氣餒,決心第二天繼續斗爭。作為一名中國外交官,不能因為碰到些許挫折就表現出沮喪的神情。作為大使,只能給大家樹立信心。好多友好國家的大使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問中國會不會放棄,金永健堅定地告訴他們:不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等金永健近凌晨一點從會場出來時,科特迪瓦代表(一名參贊)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金大使,有一個情況我要告訴你,我國政府指示,如果程序勝了沒問題,如果中國的程序動議失敗了,對西方決議草案的實質投票我們將投棄權票。這是國內指示,我向你通報一下。他說他是沒有其他辦法了。過去金永健也認識這名參贊,他是從紐約來日內瓦開會的,此人與王光亞同志也有著良好的工作關系。
因為科特迪瓦這一票特別重要,所以,金永健一早就找劉大使。聽了金的陳述之后,國內的電話指示也很快就到了。他了解整個情況之后,立即找了科特迪瓦外長。外長本人是當年聯合國大會的主席。劉立德大使平時的工作做得很深入,跟外長的關系比較好,知道外長家里的電話。早上7點,外長還沒有起床,劉大使就把電話打到他家,把他叫了起來,說明情況,務請科特迪瓦支持。外長說:我們一票無所謂,我們已經決定棄權,對這個事情就算了,不折騰了。在此情況下,劉大使仍然耐心細致反復做工作,強調兩國友好,強調科特迪瓦這一票是關鍵。科外長最終被劉大使說服了,外長答應再支持中國一次,但他希望中國在人權上也做點工作。劉大使立即打電話通知了金永健,金永健又通知了科特迪瓦代表,但科特迪瓦代表說他自己沒法做主,金永健就說你可直接跟你們的外長通話,并把外長家里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他給外長打了電話。金永健跟他打電話時已是8點半,快9點了。10點鐘到達會場時,科特迪瓦代表告訴金永健,他已經和外長聯系上,你說的是事實,我們繼續支持你們反對西方的提案。
當時有幾張關鍵票,科特迪瓦是其中的一張,當然還有其他國家,如菲律賓、俄羅斯的。俄羅斯對西方投了反對票。那天會上氣氛很是緊張,平時開會沒有什么電視記者采訪,那天會場門口突然冒出了一排電視,因為西方已經認定這一天中國要出洋相了,要輸了。所以西方一些主要電視臺都來錄像,一些反華的非政府組織也來湊熱鬧。美國代表團更是氣勢洶洶、趾高氣揚,擺出一副完全勝利在握、穩操勝券的姿態。一上來,美國代表團團長就講了一通話。金永健只作簡短發言,中心意思是反對西方的做法,簡單地把美代表團長批了一通。有幾個友好國家也反對美國的做法。之后就是表決。投票的結果是:21票對20票,就是反對票多出1票,實際上等于多了2票,即使平票也通不過。會場上,支持中國的友好國家代表團紛紛鼓掌,氣氛熱烈,美國代表團則是灰溜溜的。那些拍電視想看熱鬧的記者也很快撤走了,也不采訪了。
金永健說:“這個勝利來之不易。但我一直強調這不是前方代表團一家在做工作,更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只是跟大家一起做了我應該做的工作。”這是金永健的品質,榮譽永遠屬于祖國,屬于人民。“因為這確實是很全面的、立體的、橫向的一次外交斗爭,外交較量,上至國家領導人都在不停地做工作。當時的李鵬總理、錢其琛副總理給各國領導人寫了信。凡是人權委員會成員國,中國駐這些國家的使館,都在普遍做工作,反復做工作。才使得最終以不采取動議的程序辦法把西方的圖謀打掉了。”
“有人權斗爭以來,最激烈最緊張的就是1995年那一場。自1996年到現在再也沒有這么緊張過了。”金永健又補充了一句。
聯合國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金永健幾十年外交生涯的最后5年是在聯合國副秘書長任上度過的。他是這樣說起這5年的工作的:
“在聯合國,我是副秘書長,其間,最主要的是參與籌備千年首腦會議,協助大會主席做工作。應該說,在聯合國工作的那幾年是比較平淡的,原因是我主管的大會事務部,不是實質性部門,它的特點是能見度高,開大會時都坐主席臺上,經常在電視上出現。但大會事務部管的實質性事務少,只是為大會、經濟社會理事會等會議提供秘書服務,還有語言服務,就是說,它更多的是管理。”
1990年9月至1992年10月,金永健是中國常駐聯合國副代表(大使銜),1996年至2001年,任聯合國副秘書長。說起在聯合國工作的往事,宛如昨日,記憶清晰,話語流暢。
雖然是中國派出的高級外交官,但身份是國際公務員。因此,金永健說:“作為聯合國的公務員,就不能代表自己的國家發表講話。”
金永健在中國國際職員聚會時也反復講這個道理,要求所有職員把本職工作做好,做好了就是對國家的貢獻,而不能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代表自己的國家做什么事情。
大家知道,聯合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產物。2005年,聯合國慶祝了它60歲的生日。60年來,世界各國對聯合國的議論從未中斷。冷戰時期,聯合國成了“兩霸”爭斗的工具。聯合國的去留,一度曾成了問題。
金永健認為:“聯合國雖然有它的缺陷,但我認為聯合國的作用是不可否認的。盡管它有局限性,因為它不是世界政府,但是各國都需要聯合國。就是美國這個超級大國也離不開聯合國。當前的許多熱點問題,包括最近出現的黎巴嫩問題、伊核問題、朝核問題都搞到了聯合國去。許多重大的國際問題,如伊拉克戰爭,因為沒有經過聯合國授權,所以國際社會都認為它是不合法的。只有經過聯合國安理會授權,才會被國際社會認為是合法的。”
聯合國的改革成了近年的一個熱門話題。金大使認為:“聯合國有192個會員國,它的改革是一個長期過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事實上,聯合國一直都在改革,現在的聯合國跟60年前的聯合國區別就很大,即使跟恢復中國在聯合國合法席位時的聯合國相比,也有了很多的變化。”
中國在聯合國作用的擴大和參與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發展。恢復中國合法席位的頭幾年,中國在學習、在了解,有許多跟中國關系不大的事往往采取超脫的態度,但是隨著中國國內改革開放的不斷擴大深入,中國對聯合國事務的參與程度也不斷深入,影響也愈來愈大。
為什么這么說呢?金永健大使認為:第一,最重要的是中國國力的增強;第二,中國政策的調整,如對聯合國維和行動從原則上不贊成到參與進而積極參與;第三,參與程度的深入。今天,跟20世紀70年代剛剛恢復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時,已大不一樣,中國深入、“卷入”差不多聯合國所有的問題。
作為聯合國專家,金永健對聯合國的前景充滿了信心。他說:“我認為今后聯合國還會繼續發揮重要作用,還會在國際政治、經濟社會、人道主義救助、制定國際規則等方面發揮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相當長時間、可預見的將來還會是這樣的。當然,對聯合國作用的期望值也不要太高,不然就會失望的,因為它有局限性,它不是世界政府。當會員國的意見不能達成一致時,尤其是主要的、大的會員國的意見不能達成一致的時候,聯合國有時候也無能為力。”
聯合國歸來繼續研究聯合國
金永健大使之所以能在復雜的外交斗爭中,不辱使命,維護國家的尊嚴,為祖國爭得榮譽,是他長期外交生涯鍛煉所成。
1934年,金永健出生于今江蘇省昆山市一個小職員的家庭,家境并不殷實。
他是怎樣走上從事外交的道路的呢?他認為,個人的天分和努力很重要,但光有這一條還不行。他說:“我一輩子搞外交工作,總的來說比較幸運。我的體會有三項主要因素:第一是機遇,第二是本人努力,第三是遇上好的領導和同事及環境。”
1954年,金永健從北京外國語學校畢業后,分配到外交部情報司,也就是后來的新聞司工作。
在情報司,他第一次有機會見到了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印度尼赫魯總理訪華時,在情報司當科員的金永健陪同記者去中南海勤政殿接受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會見。第一次有機會見到了這兩位偉人。毛澤東的外交思想、周恩來的外交風格對金永健一生的外交工作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他在外交部沒多久,便轉到了外交學會。在那里,一干就是9年。1964年1月,他赴肯尼亞參加建館工作,1967年調回國內參加“文化大革命”。以后,到了外交部江西上高“五七”干校。1971年,中國與尼日利亞建交,金永健再次走進非洲大陸,是中國駐尼使館六名先遣人員之一。1977年,調到紐約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工作,一連工作了7年。從此,開始了長達20年的多邊外交工作生涯。
從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回來后,金永健在外交部非洲司當了兩年副司長、兩年司長,后來在國際司任司長兩年。
金永健外交生涯最后5年是在聯合國總部度過的。由中國政府推薦,聯合國秘書長任命,從1996年3月8日起,金永健開始了難忘的五年半的聯合國副秘書長工作和生活,2001年回到祖國,他的外交生涯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回國后,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年近古稀的金永健受命出任中國聯合國協會會長。5年來,金永健依然非常繁忙,經常參加國內外有關聯合國問題的研討會,主持“聯協”和國內一些著名大學聯合舉辦的模擬聯合國的活動,應邀出席一些著名大學舉辦的關于聯合國問題的講座,接受媒體的采訪。隨著國內對聯合國事務關注度的增加,尤其這兩年圍繞聯合國改革、秘書長選舉等問題引起了國內廣泛的興趣,金永健參與的活動更多,工作更繁忙。金永健說:“我感到,在晚年能有機會做些民間外交工作,還是很有意義的。我希望,我們的民間外交工作能為增進中國人民與各國人民之間的相互了解、友誼,為世界和平,為構筑和諧世界有所裨益。
(本文圖片由金永健提供)
責編:鄧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