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弗洛伊德認為完整的人格結構由三大系統———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組成#65377;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可用弗洛伊德的人格論來解讀#65377;在認識費爾米納之前,男主人公阿里薩的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三大系統基本保持平衡,可自從愛上了費爾米納,他便一直處在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三者的相互碰撞中#65377;在本我和超我的作用下,他徘徊在濫情和癡情的兩個極端,同時,自我又時時在兩者之間調節斡旋,從而使他得以保持正常的人格#65377;
關鍵詞:弗洛伊德 本我 自我 超我 阿里薩
百年孤獨之后是百年盛譽#65377;提到拉美文學,不能不首先想到加西亞·馬爾克斯#65377;作為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巨匠,他的作品被譯成世界各國文字,單是研究《百年孤獨》的專著就有近四百部,作家本人被譽為“繼西班牙黃金時代的天才們之后,繼巴布洛·聶魯達之后最偉大的天才”①#65377;一九八二年“幸遇”諾貝爾獎后,馬爾克斯又“遭遇”了《霍亂時期的愛情》——其實這是作家獲諾貝爾獎后的第一部作品,歷時兩年多嘔心瀝血寫成#65377;在正式出版前,千百萬讀者就像“期待一位著名斗士重新回到斗牛場上來”似的熱切盼望著它#65377;它的問世,首先是拉美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65377;第一版印數即達一百二十萬冊,同時在西班牙#65380;墨西哥#65380;哥倫比亞#65380;厄瓜多爾#65380;智利#65380;波多黎哥#65380;多米尼加和美國南部及紐約的西班牙語市場發行#65377;
《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部小說被評論家稱為“我們時代的愛情大全”#65377;其主線是寫一個男人阿里薩癡情于費爾米納,年輕時沒能和她結婚——那時他們太年輕;阿里薩終身不娶等了五十多年,一直等到費爾米納的丈夫死掉后再和她重續前緣,可兩人仍然很難結婚——他們太老了#65377;圍繞這一主線,作者寫了各種各樣的愛情#65377;正如哥倫比亞著名文學評論家安東尼奧·卡瓦耶羅所述:“這部多彩多姿#65380;時間跨度為五十年的悲歡離合的愛情專著,展示了所有的愛情的可能性,所有的愛情方式#65380;表現#65380;手段#65380;痛苦#65380;愉快#65380;折磨和幸福#65377;它堪稱是一部充滿啼哭#65380;嘆息#65380;渴望#65380;挫折#65380;不幸#65380;歡樂和極度興奮的愛情教科書#65377;”在這本書里,多年癡心等待初戀情人的男人是阿里薩,可和諸多女人演繹了一段段不同愛情故事的男人也是阿里薩#65377;這是一個既癡情又濫情的男人,他的愛情既復雜又簡單#65377;愛的兩個極端在他身上抵觸#65380;碰撞#65377;阿里薩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形象?他經歷的是什么樣的愛情?本文擬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對阿里薩及他的愛情加以分析#65377;
弗洛伊德的晚年側重于心理活動的動力系統的研究#65377;他建立了一種人格結構模式,即所謂的人格結構論#65377;弗洛伊德認為完整的人格結構由三大系統———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組成#65377;本我是最原始的#65380;潛意識的非理性的心理結構,它由本能和欲望構成#65377;“本我完全不懂什么是價值,什么是善惡和什么是道德#65377;與快樂原則如此緊密相聯的效益因素,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叫數量因素,支配著本我的所有的活動#65377;本能發泄總是在尋找出路#65377;在我們看來,這就是本我的全部內容#65377;”②本我不受約束,在“唯樂原則”與“超唯樂原則”支配下行動,亦即本我追求的唯一目的就是快樂與滿足#65377;所謂自我,就是“面對現實的我”#65377;弗洛伊德說:“每個個人都有一個心理過程的連貫組織,我們稱之他的自我#65377;”③“就像本我單一的指向快樂一樣,自我主要考慮的是安全#65377;”④自我在“唯實原則”下行動, 它的任務是在本我和現實環境中起調節作用,趨利避害,將那些不能被社會接納的東西壓抑和儲存到無意識中去,幫助本我躲開世界的威脅力量,為本我尋找一個達到目的的最佳方式,既防止過度壓抑造成精神傷害,又避免與社會道德公開沖突#65377;所謂超我,就是“道德化了的”自我#65377;弗洛伊德認為:“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的沖動或人類生活的較高行動的主體#65377;”⑤ 它繼承文化歷史傳統,按照社會倫理規范和價值標準行事,把人培養成一個遵紀守法的社會成員#65377;它是人在兒童時代對父親道德行為的認同,對社會規范的效仿,是接受文化傳統#65380;價值觀念#65380;社會理想的影響而逐漸形成的#65377;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個體人格各部分并不是彼此獨立的,而是互相關聯#65380;互相作用的#65377;在這個系統中,本我既是我們生命的核心,是人的先天本質和心理活動的根本要素,也是人格結構中的基礎部分和動力源,是整個心理能量的儲蓄所#65377;人的精神活動所需能量統統要自本我發出#65377;而自我是人格結構中的中樞系統,是人們行為和動機的控制器和調節器#65377;超我則是社會文化的衛道士,道德規范的仲裁者#65377;對于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而言,這三大系統是和諧統一的整體,它們密切配合,使人滿足基本要求,實現人的理想和目的#65377;反之,如果人格的三大系統難以協調,人就會處于失常狀態#65377;
在認識費爾米納之前,阿里薩的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三大系統基本保持平衡,人格正常發展,生活平靜快樂#65377;作為郵局職員,他工作認真負責,才智出眾,不僅掌握著當時最新的電報系統,還能演奏小提琴,跟著時髦的音樂翩翩起舞,情意綿綿地背誦詩篇#65377;他是本階層中最受人歡迎的年輕人#65377;可自從在費爾米納家里偶然瞥到了她,他潛藏在意識深處的愛的本能便被瘋狂地喚醒了#65377;本我開始跳出來操縱他的行動#65377;那個美麗的女孩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只要能看到她他就會感到心滿意足#65377;追求費爾米納就是追求本我的快樂和滿足#65377;于是,阿里薩給她寫了長達七十頁的密密麻麻的情書,每天坐在她必經的路邊看她一眼,想方設法和她接近#65377;他全然不顧兩人的地位懸殊,根本沒考慮過有可能干擾他和那個姑娘產生愛情的外界因素#65377;一切遵循的都是他與生俱來的愛的本能#65377;在和費爾米納如癡如狂戀愛三年之后,知曉了兩人秘密的費爾米納的父親站出來干涉了#65377;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使女兒嫁入高貴門第,當然堅決拒斥貧寒的阿里薩#65377;為了阻斷兩人,他強行帶上費爾米納去遠方旅行,想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65377;卻是事與愿違#65377;因為阿里薩借用他身為郵局電報員的便利,發動其他電報站的同行幫忙,巧妙地用電報發情書給費爾米納#65377;無論她到了哪個地方,他的電報都可追隨而至,甚至預先已在那里等她了#65377;兩人的愛情關系由此得以維系并加深#65377;阿里薩的本我在這件事情上起到了關鍵作用#65377;我們知道,本我是不喜歡被約束的,本能發泄總是在尋找出路#65377;阿里薩的愛情被外界因素約束后,他在本我的鼓動下覓到了另一種途徑將愛繼續#65377;愛的本能以它所具有的強烈的非理性力量,沖破約束,尋求愛的快樂和滿足#65377;
不幸的是,阿里薩的愛情最終竟被費爾米納無情地摒棄了#65377;她嫁給了烏爾比諾醫生成了一位高貴的夫人#65377;阿里薩大病一場,深感痛心,一度被壓抑在哭泣中的醋意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65377;“他懇求上帝,讓上天的正義閃電在費爾米納準備發誓熱愛和服從一個僅僅只想把她當作社交花瓶而娶她為妻的男人時把她擊死,而他則在情人——他的情人或任何人的情人——的眼前幸災樂禍#65377;她仰面朝天地倒臥在大教堂的瓷磚地上,死亡的露珠,化成雪白的檸檬花流淌在瓷磚地面上,那瀑布般的婚紗,披散在埋在主祭壇前面的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材上#65377;”⑥對這個時候的阿里薩來說,愛的本能幾乎要轉化為恨的本能#65377;但受“道德原則”支配的超我開始出面干預了#65377;“這復仇的念頭一結束,他又為自己的壞心腸感到后悔#65377;”⑦這是阿里薩的超我從道德角度對他詛咒費爾米納的思想進行的否定(“感到后悔”)及譴責(“壞心腸”)#65377;
在接下來的五十多年里,阿里薩的愛情一直處在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三者的相互碰撞#65380;交替發生作用中#65377;他的本我告訴他“費爾米納的虛幻的愛情可以用世俗的性愛來取代”#65377;弗洛伊德非常強調性本能的作用,他認為本我(Id伊德)包藏著力比多即性欲的內驅力,“釋放壓抑在無意識深處的力比多欲望通常至少有三個途徑: 一是經自身心理結構內部的調整,如自我和超我對本我(伊德)的制約作用,逐步在力比多釋放之前就克服之;二是將壓抑的欲望直接投射到異性對象上去,以實現欲望的滿足;三是將投射目標移向他方”⑧#65377;阿里薩選擇了第二種途徑,把壓抑已久的欲望投射到了眾多女人身上#65377;他的欲望一旦爆發便以勢不可擋之力俘獲了各種各樣的女人#65377;老嫗,少女,妓女,寡婦,瘋子,還有黑皮膚女人#65377;他有一個標題為“她們”的本子,當五十年后費爾米納因丈夫死亡獲得自由時,“他已經積攢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愛情達六百二十次之多,此外還有無數逢場作戲的風流韻事,他連發善心似的記錄都不屑一作”⑨#65377;肉取代了靈,這是阿里薩被拋棄后身上發生的愛情轉向,他的本我在此轉向后得到了盡情釋放,但同時他的超我和自我也在行動著#65377;
超我有兩個重要部分:一為自我理想,是要求自己行為符合自己理想的標準;二為良心,是規定自己行為免于犯錯的限制#65377;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愛延續了半個世紀,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65377;從費爾米納拒絕他的求婚到烏爾比諾醫生去世,已經思念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65377;他無須為了備忘而每天有意在墻上劃道道計算日子,因為每一天都會發生點事使他勾起對她的回憶#65377;就算阿里薩沉迷于情欲中,他自始至終也沒忘記過費爾米納,這是超我在起作用#65377;永遠愛費爾米納已成了阿里薩信奉一生的信仰,等到她并贏得她的愛是他一生堅守的自我理想,這對他來說是至善至美的最高境界#65377;他的能量幾乎都貫注到這個理想的實現之上了#65377;另外,超我像本我一樣也受著非理性力量的支配,它強迫自我不是按事物的本來面目認識它們,而是按自己主觀認為它們應該是怎么樣的去認識#65377;阿里薩理想化了他和費爾米納的愛情,美化了費爾米納對他的愛,他從沒認清這么一個事實:費爾米納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他,如果非要說有的話,愛的也僅僅是她自己,她在年輕時瘋狂地寫信,只是要把自己寄給另一個自己#65377;同樣,她也沒有愛過醫生#65377;她與醫生的結合是世俗婚姻的典范#65377;而費爾米納年輕時與阿里薩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情竇初開,或者是受到對愛情的浪漫之想所驅使#65377;他的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他的神秘的行動,都引起她難以遏制的好奇心#65377;所以,當她旅游回來,再次見到阿里薩的時候,她的心思轉變得那么迅速而且毫不猶豫#65377;這意味著她對愛情種種浪漫之想的幻滅#65377;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說:“忘掉吧#65377;”在醫生死后,費爾米納再度接受阿里薩,也并非為了愛情#65377;這里面,有她見到阿里薩社會地位提高的世俗因素,有晚年凄涼尋求慰藉的動機,也有對年輕時候的懷舊情緒#65377;這時候,肉欲從愛情的舞臺消隱,兩位老人互相愛撫無非是對生命的一種渴求#65377;
雖然阿里薩的超我使他處在癡情的極端狀態,本我又給他貼上了濫情的標簽,但他既沒囿于超我,以超我過分壓抑本我,從而使自己成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圣者,也沒太過分放縱本我,從而使自己在別人眼中淪為游戲愛情的浪蕩子和縱欲者#65377;事實上,他有一個十分良好的自我形象和公眾形象,說到這點,就不得不提起“自我”了#65377;上文已經講過,自我就是“面對現實的我”, 起著調節作用,它遵循現實原則,努力幫助本我實現其要求,既防止過度壓抑造成傷害,又避免與超我層面的社會道德公開沖突#65377;阿里薩的自我首先使他面對了這樣一個現實:拋棄了他的費爾米納已不太可能成為他的妻子,他的肉體欲望不能從她那里得到滿足#65377;明白這點后,他就開始和其他女人發生關系以滿足本我的要求,但他做得非常小心謹慎——夜間出去勾引無主的小鳥,想辦法不被熟人認出,不為女人出頭露面,也不給她們寫情書,這正是超我對本我的約束,這么一來阿里薩就避免了和社會道德公開沖突#65377;恐怕任何一個有道德束縛的社會都不會認同阿里薩和女人的這種交往方式吧#65377;小說的結局是阿里薩帶著費爾米納在掛著霍亂標志的船上游弋,決定不靠岸,一直走,一直走下去#65377;這是阿里薩的自我幫助本我躲開現實世界威脅,逃脫社會道德習俗約束的一個辦法#65377;阿里薩的本我為情所驅想要和費爾米納結婚,可超我卻制約這個欲望,它竭力想把本我納入到一對年近八十的老人結婚會遭人嘲笑及社會上層寡婦再婚有悖道德的傳統觀念之中#65377;不得已,阿里薩只好攜費爾米納乘船漂蕩在相對來說較少社會道德約束的河流上#65377;
阿里薩在本我和超我的作用下,徘徊在濫情和癡情的兩個極端#65377;多虧自我時時在兩者之間調節斡旋,才使他得以保持正常人格,沒造成人格分裂的悲劇#65377;但誰又能說阿里薩和他的愛情不是悲劇呢?他所遭遇的愛情困境不是現實中的每個人都能碰到的,但人格結構三大系統——本我#65380;自我#65380;超我卻普遍存在于人性之中#65377;本文只是嘗試著用此理論分析《霍亂時期的愛情》,謹希望能給這部作品的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65377;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張慧云,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04級碩士研究生#65377;
① 張國培編:《加西亞·馬爾克斯研究資料》,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4頁#65377;
② 霍爾:《弗洛伊德心理學與西方文學》,包華富編譯#65377;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頁#65377;
③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選》,林塵譯#65377;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163#65380;206頁#65377;
④ 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主義原著選輯(上卷)》,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78#65380;584頁#65377;
⑤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高覺敷譯#65377;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52#65380;60#65380;61頁#65377;
⑥⑦⑨ 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蔣宗曹#65380;姜風光譯#65377;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9#65380;157頁#65377;
⑦王寧:《文學與精神分析學》#65377;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