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縫間的兩扇門

摘 要:“五四”女作家對情愛主題的書寫是當時異常奪目的組成部分#65377;它從內部世界的角度展示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以及覺醒后所面臨的復雜的性別境遇#65377;這種主體意識覺醒包括對愛情婚姻的追求與退縮，對兩性關系的批判與質疑以及同性間的情誼與愛戀等，然而由于“五四”女性表達話語的缺失和女性意識的稚嫩，這種主體意識常常游移于傳統與現代#65380;禁錮與自由#65380;激情與理智的狹縫中而踟躇不定#65377;但是它畢竟勾勒出“五四”女作家已經“覺醒”并具有了較鮮明的主體意識，從這個側面透視出女性主體意識萌芽期的階段性特征，從而對歷史長河中女性文學的研究具有篳路藍縷的重要價值與意義#65377;

關鍵詞:“五四”女作家 情愛小說 主體意識 性別體驗

二十世紀以來，隨著社會革命的此起彼伏，如辛亥革命#65380;“五四”運動都對傳統女性觀進行了猛烈的抨擊#65377;尤其“五四運動”，它作為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將傳統理性中被虐殺的“人”#65380;“自我”#65380;“個性”#65380;“平等”#65380;“自由”等作為一個時代的精神價值追求#65377;周作人曾把“五四”人的發現與女性的發現相提并論，認為人的發現的突出貢獻是女性的發現#65377;這樣，女性終于“浮出歷史地表”，在時代的潮流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65377;她們呼吁男女平等#65380;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65377;《新青年》發表的《本志宣言》說:“我們相信尊重女子的人格和權利，已經是現在社會生活進步的實際需要”，女子相對于男子獨立的權利提到人格的高度加以論述，這就標志著女性主體意識開始覺醒#65377;冰心有一句名言:“我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一個女人#65377;”①廬隱也說:“不僅僅作個女人，還要作人#65377;”②然而，由于中國沒有發生過獨立的婦女解放運動，每一次婦女的解放都附屬于大規模的社會革命或思想文化革命#65377;“婦女自身不是目的，婦女解放只是一種標志，一種爭取社會進步的標志，一種反封建的手段#65377;”③正因為中國沒有產生自己獨立的婦女理論，缺少一套自我的思維方式#65380;價值體系#65380;評判標準和語言系統，因此“五四”崛起的第一批現代女作家及其作品在書寫女性自我主體意識時常常陷入尷尬與失語的境地#65377;

愛情是女性文學中最為重要而永恒的主題#65377;拜倫說:“男人的愛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的整個#65377;”④因而，“五四”時代首先“覺醒”了的女性，她們高舉愛情自由的“旗幟”，向封建傳統禮教以猛烈的沖擊，既與當時個性解放的時代總主題相呼應，同時又沒有喪失女性性別體驗的真實表達#65377;其中馮沅君對愛情的呼吁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65377;《旅行》描繪了一對在校讀書的異性青年雋華和士珍，為完成“愛的使命”，一起到外地旅館同住了十天#65377;《隔絕》和《隔絕之后》記述了這對青年如何受到家庭的高壓和隔絕，而不能在一起，因此兩人先后服毒而死#65377;這幾篇小說突出表現了“五四”新潮給中國男女青年帶來的現代性愛覺醒#65377;他們以戀愛為中心來捍衛人格獨立與意志自由，雋華斬釘截鐵地說:“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65377;人們要不知道戀愛自由，則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隔絕》);“愛情都是絕對的，無限的，決不能因為甲部分犧牲乙部分”(《隔絕之后》)#65377;但是，她們這種對愛情的大膽追求與反叛只限于心靈的溝通，而不涉及性的關系#65377;“相處十幾天而除了擁抱和接吻密談外，沒有絲毫其他的關系”(《隔絕》)#65377;

在“五四”女作家情愛的書寫中，這種“靈與肉”相分離的現象廣泛存在，如《歸雁》中的紉青與劍塵;《象牙戒指》中的沁珠與曹子卿;《父親》中的“我”與繼母等#65377;因而一些評論者都會不無遺憾地批評女作家有意規避性愛題材的深度描寫，從而對“五四”時期女性愛情的真實性產生懷疑#65377;然而我們卻不能否認，為附和時代愛情的定義，有意去規避“性”問題，并不意味著其中女性體驗的虛無和沉寂#65377;如“我只覺得對于晚上將要實現的情況很可怕——但是僅僅用害怕二字來形容我所覺得的也不曾妥當，因為害怕的情緒中，實含有希望的成分”(《旅行》)#65377;這是一個少女對她那具有使命意義和人生意義的初夜所產生的希望與恐懼#65377;不論對于哪個女孩子，這種對于性的夢想本身就包含著很多惴惴不安的因素#65377;因而她在美妙的憧憬中顯得異常的煩躁#65380;興奮和不安#65377;即使書寫“高門巨族的精魂”的凌叔華，也在以另一種方式展現著舊式家庭里的女性的獨有心理體驗#65377;如《吃茶》中的芳影一次偶然機會認識了從國外歸來的留學生王斌，他的一舉一動使她生出幻想和錯覺，使她坐臥不寧與暗懷期待，這無意攪動了她少女的情懷#65377;從這些文本的解讀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個個真實少女的性別體驗與女性經驗#65377;當然對于非常時代的非常女性，“五四”女作家背負了太多的時代責任#65380;角色義務和社會壓力， 她們專注于精心塑造“叛逆”一代的社會形象，與整個時代相呼應，甚至不惜冒著被男性話語重新規定#65380;整合的危險，與男性一道作為反封建的同盟軍#65377;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那個時代覺醒了的女性所獨有的性別體驗與女性自我，雖然這種性別體驗的表達還是非自覺的#65380;無意識的，還沒有成為她們真正的寫作目的和文本主體，然而畢竟已經萌芽并走上了軌道#65377;

“五四”女作家對時代激勵下走出家庭#65380;獲得了婚姻自主的知識女性的命運和處境，也做出了生動具體的反映#65377;如廬隱的作品《前塵》《勝利以后》《幽弦》《何處是歸程》等真切細膩地描寫了在婚姻問題上“勝利以后”的女性們不可名狀的失落感和復雜矛盾的精神狀態，不僅反映了一代知識女性的精神苦悶，而且展示出現代女性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和人格獨立的要求#65377;當然對這種兩性關系契入最深的要數凌叔華#65377;她筆下的《酒后》《春天》《花之寺》以及《他倆的一日》等，都發生在一類新型家庭中#65377;這里的新妻子除去妻這一傳統角色之外，還具有“五四”時期顯著的“人”的要求，包括理智#65380;精神追求#65380;情感需求#65377;《酒后》描寫在一次家庭宴席之后，女主人公采苕在與丈夫幾次三番的交涉中，最后才征得他的同意去吻一個她欽慕已久的異性朋友;《春天》里的女主人公霄音在惱人騷亂的春天惦念一位病魔纏身的傾慕者#65377;在這兩個故事里，可以看到女子心目中除丈夫之外的另一男子形象，他對夫妻之間的關系并沒有構成一種威脅，而只是十分微妙的女性心理補償#65377;這種女性所特有的內心體驗，是微妙而復雜的#65380;難以言說的#65377;對于采苕而言，子儀只是一個象征，她只是想完成她少女時的夢想#65377;在這里，“她沖破妻子的那種隸屬#65380;忠實#65380;愛丈夫的角色，而變成為心懷憧憬的#65380;幻想著的#65380;追求著的性別自我”⑤#65377;當她從丈夫那里得到這種愿望要求時，卻又“不要Kiss他了”，在這里她的這種要求只是想證實自己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65380;自我的主體而存在的，而不是屬于某個人#65377;同樣在霄音那里，她在春天的那種煩躁不安的心情正是既做妻又做“人”的兩重關系沖突的表現#65377;無論是采苕或是霄音的舉動無疑是對男性統治結構的一種挑戰與叛逆，說明她們的存在不僅僅是作為他們的妻子，而且有自己的精神追求#65377;作者曲折閃現了時代颶風在某些知識女性心海中所蕩起的一點點微波漣漪#65377;

顯然，“五四”女作家不僅僅表現了女性要求走向社會的愿望，做獨立人格的女性，而且還揭示了兩性間#65380;戀人間#65380;夫妻間的那種不可互通之處#65377;這一點在蘇雪林的《棘心》中也有所表現，醒秋兩次寫信期盼著自己的未婚夫叔建能來法國和自己相聚，安慰少女那顆干涸的心靈，卻兩次被不通情感的他所拒絕;其實他并非有意，只是難以理解她的想法，更別說進入她的內心世界了#65377;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女性性別意識覺醒之時的最初“騷動”，它具有區別于男性的獨立的生命體驗#65377;如果說男女雙方自由戀愛獲得的勝利是向傳統的一種示威，性別意識被湮沒于雙方的構建中;那么勝利后的“兩性世界”中，女性才真正體會和感受到她的愛人#65380;丈夫#65380;最親密的人，并不想或不能深入她們的內心世界，這不能不讓她們感到“迷惘”#65377;但是當作家剛剛深入之時卻戛然而止，而以溫和的態度，在機智的敘述中或戲謔調侃中一切歸于平常，讓她們處于一種被壓抑的狀態中#65377;她們所涉及的女性群體的一些獨有經驗，僅僅是“浮光側影”，讓人扼腕嘆息#65377;

隨著“五四”覺醒了的女性文學，女性終于從“被書寫”的幕后歷史步入了舞臺，隨之出現了一系列表現同性情誼的文本#65377;“五四”時期的同性情誼常常是被動的，是“以同性友愛的圍墻來防守和掩飾對異性愛的若即若離#65380;似迎似拒”⑥;或作為一種對異性愛的前景悲觀#65380;恐懼或抵觸的對立情緒產物#65377;廬隱《海濱故人》中建構的“女兒國”是一個同異性隔絕的天地，在這個天地中，女性之間游走于介乎友誼與愛情之間的曖昧情感，而異性情誼則在潛意識中受到壓抑#65377;露沙幻想著“海邊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少快樂……”這種“退隱西子湖畔”的女兒國便是以同性友愛的圍墻來拒絕異性的介入#65377;結尾露沙在海濱建造了一所精致的小廬以紀念曾經的存在以及那份難以割舍的情誼，當然其中包含著一種難言的心理:一種是對于處女之身的留戀，一種是對于異性愛的恐懼和不信任#65377;在另一些作品中還可以看到對同性戀傾向的描寫#65377;廬隱《麗石的日記》描寫麗石與沅青近似同性戀的情愛，因沅青的結婚，她終至憂郁而死#65377;作品明確指出:“麗石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65377;”凌叔華《說有這么一回事》寫到了一對扮演羅密歐#65380;朱麗葉的女學生云羅和影曼相愛，她們形影不離，同床共枕，儼然是對夫妻#65377;這一方面反映了那個時代剛剛掙脫男權牢籠的女性對男性的不信任感以及隨之帶來的排拒心理，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女性世界自我的相互認同與精神支撐，只有在這里她們才能真正感到一種心靈的自由與解脫#65377;廬隱《飄泊的女兒》中的畏如與星若更是對男性世界進行了徹底的否定與批判，“世界上的人都壞透了，尤其是那些男人，從前那樣熱烈的追逐著，懇求著，而到現在緊急的時候便想求他們幫幫忙就沒有一個人肯理睬了，你想怎么不叫人傷心”，因此畏如懇求星若“我這一生只要有你愛我，什么男人我都不要了”#65377;

其實，對同性戀的描寫在兩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已不乏例子，只是女性同性戀在傳統的男性社會中被認為是邪惡的病態的，因此只能隱藏在歷史的黑暗處#65377;只有到了“五四”這個時代的大解放中，它才得到正面書寫，而且有其獨特的價值與意義#65377;它不僅表現了女性終于在歷史的舞臺上有了言說自己的權利;而且還揭示了女性視域中所感受到的男女兩性之間的隔閡，表達了女性真實的心境與體驗，體現了女性最強烈的性別意識#65377;這種遠比異性愛得更真摯的同性愛無疑宣告了對男性文化的徹底的批評態度#65377;黑格爾曾說“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同性愛的書寫本是文學作品中一類正常的現象，但是囿于時代社會世俗等方面的原因，這些作品都無一例外地以悲劇結尾#65377;可見對男權文化的突圍和對新型女性關系的建立，還有待后繼的女作家去反省與建構#65377;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知道，“五四”剛剛覺醒的女性的主體意識還很孱弱，女作家對情愛問題的書寫還多流于神圣化#65380;觀念化與概念化#65377;因此我們在閱讀中總是感到言猶未盡，那種遮遮掩掩#65380;骨鯁在喉的感覺，讓讀者不能盡興#65377;當然這里面有著復雜的社會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因素，因此盡管她們從地下空間走出，浮出歷史地表之時，卻還沒尋覓到一片自己的#65380;足以立腳的地方#65377;她們缺少一套屬于自己的思維角度，自己對傳統的批判，自己獨自標榜的價值標準及語言系統#65377;正如閻純德先生所說:“當‘五四’驚雷炸響，大地經歷了一場春雨的洗禮，‘娜拉’的覺醒，要沖出封建牢籠，但又不能走得太遠，這是那個時代的局限#65377;”⑦但是在對愛情婚姻#65380;兩性關系#65380;同性間愛戀的書寫中，卻分明透露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盡管顯得那樣稚嫩，處于一種朦朧的無意識的表達中，但是毫無疑問她們已經邁出雖“蹣跚”但堅定的“第一步”，為我們記下了那個時代女性獨有的心路歷程，并為后來的女作家進一步探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一點功不可沒#65377;

(責任編輯:解正德)

作者簡介:眭海霞(1979- )，山西昔陽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5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65380;中國現當代小說及作家研究#65377;

①④ 朱德發:《20世紀中國文學理性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50頁，第464頁#65377;

②肖鳳編:《今后婦女的出路》，《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廬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35頁#65377;

③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91頁#65377;

⑤孟悅#65380;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頁#65377;

⑥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程》，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頁#65377;

⑦閻純德:《論女性文學在中國的發展》，載《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