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義的消解

摘 要:人類自然生命必然是受限的，死亡是其必然的終結點，生命的意義在于生命過程的奮斗#65377;閻連科從《朝著東南走》開始了生命意義的探索，到了《受活》以自然生命受限的不可突破消解了生命的意義#65377;

關鍵詞:自然生命 受限 生命意義

閻連科說:“《受活》不是突然產生的作品，它是沿著以前的作品一路走下來的，可以說沒有《堅硬如水》，沒有《日光流年》，也就沒有《受活》#65377;”為了解讀《受活》，我們回溯閻連科的作品《堅硬如水》《日光流年》《年月日》，直到《朝著東南走》#65377;在《日光流年·自序》中，作者說:“我必須寫這么一本書，必須幫助我自己找到一些人初的原生意義#65377;”其實閻連科這一系列在“超拔的想象”中創作的作品都可以看做是作者對“人初的原生意義”的探索#65377;

《朝著東南走》中，父親從大人物身上感受到戰爭的殘酷，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可能的富貴榮華，朝著東南走去尋找太平快樂的生活#65377;他走出了戰爭，走出了開放的世界，走進了與母親的日常生活，走進了封閉的自然生存環境#65377;這里衣食豐足，生存的物質需要有充分的保障，可是當父親與母親愛的激情消盡后，父親又朝著東南走了#65377;父親去尋找什么，閻連科對生命原初意義的探索就從這里開始了#65377;大自然是人類生存的第一場所，與大自然的物質交換是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物質保障，在與大自然的物質交換中人類得以維持溫飽的生存，然而僅有溫飽#65380;僅有豐衣足食，對于人生來說是否已經足夠?

《日光流年》中的人們面對死亡的威脅感嘆:“活著該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覺，手能摸，眼能看，耳能聽，嘴能說”，然而閻連科的探索表明，生存并不是生命原初的意義，生命原初的意義是求生存#65377;自然生命是有限的，人類的生存環境是受限的，生命的意義就是對有限性的不斷突破，對受限環境的頑強抗爭#65377;《年月日》《日光流年》兩部作品，作者都將他的人物置于遠離人類文明的大自然中，他們以自然生命的本體面對大自然，他們的奮斗是為了突破生命本體自身的受限#65377;眾所周知，人類享受著大自然的恩惠，也承受著大自然的狂暴，在面對大自然求生存的過程中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65377;先爺面對茫茫旱荒，為了一棵玉蜀黍，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奮斗，這是人類為了生存而進行的奮斗，雖然，并未達到預期目的，從先爺個體來說，他失敗了，但是，從人類來說，他完成了一代人的職責#65377;人類面對大自然的奮斗是無窮無盡的，一個人#65380;一代人不過是人類進步的階梯#65377;先爺的奮斗是中華民族幾千年生生不息的重要基礎，閻連科表達了深沉的崇敬之情#65377;《日光流年》中，閻連科以三姓村人的壽限凸顯人生命的有限，三姓村人的壽限只有四十歲，死亡的原因是喉堵癥，這就使必然的死亡中的偶然——死亡的時間#65380;方式都成為必然#65377;生命的有限性——死亡，給人類的威逼由模糊變得具體，由遙遠變得切近，更強烈#65380;更震撼人心地裸呈在人們的眼前#65377;三姓村人為了突破生命的有限性一代代不計代價地與大自然抗爭著#65377;一代代人在與死亡的抗爭中走到今天，人類還將在與死亡的抗爭中一代代走下去#65377;個體生命的有限性是自然生命永遠無法突破的，然而，為突破生命有限性而進行的奮斗是生命最本體的要求，是人類的希望所在#65377;

《堅硬如水》表現的是，對超出生命本體需求的名與利的追求，是人類群體中的爭奪，是人與人之間的爾虞#65377;主人公高愛軍的生存環境是浸潤著中國傳統文明——理學的程村，理學的三綱五常要求人們適應差等的環境#65377;“文革”給高愛軍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他高喊著革命，目的卻只是權力——改變地位的武器#65377;“我當了縣長，這個監獄我要讓誰住，誰就必須住進去#65377;” 而這種將他人客體化欲求的畸形發展，造成了一個個社會政治風潮，《堅硬如水》的社會政治風潮也不過是一些不滿足生命本體欲求的畸形生命造就的#65377;這些畸形生命的瘋狂競爭，必然沒有最終的勝利者，高愛軍的失敗是必然的#65377;

《受活》表現了兩種對立的生存環境，一種是自然的封閉的，與外界社會政治隔膜的自在群體——受活村，生存其中的都是受限的自然生命，閻連科以身體的殘疾凸顯生命受限這一觀念#65377;大自然為這些受限的生命提供滿足本體欲求的基本條件，讓他們有生存的足夠物質保障——糧食#65377;這些人因為受活婆的善良而走出戰爭，走出因戰爭帶來的災難，而生存在這片豐足的土地上，過著受活的日子#65377;自然生命的受限——殘疾，使他們安守這寧靜的衣食無憂的受活日子#65377;另一種是受活村以外的政治社會#65380;利益社會，其中有著各種超出本體欲求的誘惑#65377;茅枝因戰爭的創傷從外界社會來到受活村，初期，她因心靈的創傷#65380;身體的創傷，滿足于受活村這一生存環境#65377;但是，她的創傷逐漸平復，甚至她腿上的殘疾也幾乎恢復#65377;她不再感到自己是受限的，她渴望更加廣大的生存環境，滿足自己超出本體需求的欲望#65377;于是，她開始帶領受活村走出封閉，走進當時狂熱的社會政治風潮中，她成了受活村的執政者，獲得了更多的自由#65377;從此，受活村不再是社會政治之外的自在村落，外界的社會政治風潮開始沖擊它#65380;影響它#65377;閻連科極端地表現一次次政治風潮對它的沖擊，鐵災#65380;黑災#65380;紅難等等，受活村人基本的生存條件受到了威脅，退社是為了回到自在的生命狀態#65377;

外界社會轉型，由政治社會進入利益社會，縣長為了“名”用“利”(超出生命本體欲求的)誘惑這些渴望回到自在狀態的人們#65377;購買列寧遺體，這一荒唐想法凸顯了縣長對“名”的瘋狂而畸形的野心#65377;受活村這些受限的生命，為了超出本體欲求的“利”，依靠著他們自身生命的局限，走進外界利益社會#65377;閻連科夸張地描寫他們的“絕術”表演，凸顯受限生命對“利”的渴求#65377;生命的局限被極致地利用，受活村人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下滿足了金錢欲望，外界社會在欣賞生命局限的同時，羨慕嫉妒這些受限的生命，閻連科不無痛心而又尖刻辛辣地嘲諷著這些被利益驅動的生命#65377;受活村人枕頭里#65380;被子里#65380;衣服里那些金錢，已經成為這些自然生命本體的沉重包袱#65377;最終，這些靠著生命局限得來的利益，又因生命的受限而失去#65377;當他們被困紀念堂中，生命本體受到威脅時，他們又渴望回到自在狀態#65377;狂熱地追求“名”的縣長受挫后，也自己斬斷了可以在外界社會馳騁的雙腿，以受限的生命形式來到受活村#65377;

《受活》是一個年代背景明確的寓言，告訴人們生命都是受限的，嘲諷對超出生命本體欲求的“名”和“利”的追求#65377;這部作品閻連科的創作風格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仍以夸張的筆法#65380;極限的語言凸顯作家的意圖#65377;但是，我們感到閻連科已經消盡了生命的熱情，先爺#65380;三姓村的人們，包括高愛軍們，他們珍愛生命，他們感到生命的受限，為突破生命的局限而盡著自己的努力#65377;就是高愛軍，作家可以嘲諷他的革命，但是不能不對他的生命熱情表示真誠的崇敬之情#65377;《受活》中作家不僅嘲諷人們為“名”和“利”而作的努力，連突破生命本體受限的奮斗也被生命必然受限而消解，受活村的人們只是享受著大自然的恩惠，滿足著受限的生命#65377;甚至他們的生活的美好也只是表現為糧食——生存的物質基礎的豐足#65377;

《朝著東南走》《日光流年》等作品對生命原初意義的探索使作品滲透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受活》則已經不是探索，而是用受活村人以及縣長對超出本體欲求的“名”和“利”的狂熱追求及其失敗告訴人們，生命是受限的，人應該承認生命的受限#65377;當然這表現了作家對當下社會圍繞“名”和“利”畸形追逐的極度厭倦，不無社會批判意識#65377;但是，以身體的殘疾外化生命受限這一意識，給人過多的被動感#65380;無奈感#65377;并且，種散地#65380;過倒日子，也并沒有陶淵明營造的世外桃源美好，其中的生命只是在滿足生命基本欲求的狀態中自然消耗#65377;人是永遠在發展的#65377;求生存，不斷突破自然生命的局限，是生命的意義，是生命生存的永恒動力#65377;閻連科以殘疾外化生存受限的意識，之所以不給人以美感，就在于其不可突破，并且不是自主選擇，而是被動地接受，讓人們接受一份毫無希望的人生，生存在不可突破也沒有突破希望的生活中#65377;

父親朝著東南走，去探索生命更開放的內容#65377;先爺#65380;三姓村人的生存就是為了突破生命的局限，他們竭盡生命的能量;高愛軍的瘋狂是為了在群體中為自己爭得更多的自由，他們都不可避免地失敗了#65377;但是，這些作品中，滲透著作者的思考，浸潤著作者對奮斗者的崇敬之情，讀者在感受求生存艱辛的同時，也感受到生命的意義——不斷突破生命局限的希望#65377;

但是，《受活》卻以最終的失敗消解生命過程的奮斗，以生命的必然受限消解突破生命局限的奮斗#65377;《受活》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受活村的男人們也曾朝著東南走去尋找更美好的生存方式，但是，從東南朝著受活村走了一生的老者，告訴他們一生的不斷奔走追求，得到的“盒子里，空蕩蕩連秘方的一塊紙片都沒有#65377;連一塊土粒都沒有”#65377;而受活村的“男人們都走得累極了，誰也不再提離開受活和女人們的事情了，就都安心種地過自家的日子了”#65377;他們滿足了他們受限的生存環境，在豐足的物質基礎中享受著生命，消耗著生命#65377;

從《朝著東南走》開始的生命意義的探索，到《受活》得出結論:生命的受限是不可突破的，生命就是一段自然過程#65377;閻連科徹底消解了生命的意義，消解了生命作為主體的存在#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祝東平:吉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劉富華: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