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張愛玲

2006-12-31 00:00:00羅昌智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6年11期

摘要: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張愛玲“世俗”的文學天才是唯一的#65377;她總是以特有的世俗人性觀和寫作觀，注重揭示凡俗而真切的人的天性以及現代都市市民的人生價值取向#65377;用“世俗”的眼睛看世界，用“邊緣話語”寫生活，用“生命的常態”感悟人生，“唯一”的張愛玲，她筆下真切的人生情趣，“直鉆進你的心里去”#65377;張愛玲一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脫俗”追求而走向“世俗”，這與她的出身#65380;教養#65380;人生經歷的“唯一”性又緊密相關#65377;

關鍵詞:張愛鈴世俗唯一性

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像張愛玲這樣因文學而真正活過的女性似乎沒有兩個#65377;她的文學天才與盛譽是唯一的#65377;身前身后，海內域外，尤其是她離開人世后的十年，也尤其是在域外，她被狂熱的人們愛著，捧著，追戀著，一股“張愛玲熱”讓文壇好久沸騰#65377;“張愛玲體”成為她文風的唯一命名;“張迷”成為她讀者唯一的稱謂#65377;有評論者說:“這個女人好像替我及我們許多女人都活過一遍似的#65377;”賈平凹則說:“與張愛玲同活在一個世上，也是幸運，有她的書讀，這就夠了#65377;”但張愛玲的唯一，更因她的“世俗”#65377;尤其是散文，唯其“世俗”，才證明張愛玲“活過”;唯其有對“世俗生活”傾心的寫照，張愛玲才得到了人們的迷戀和尊寵#65377;解讀張愛玲的人生，激賞張愛玲的散文，張愛玲，又怎一個“唯一”了得#65377;

一

王安憶說:“我在張愛玲散文中看見的，是一個世俗的張愛玲#65377;”這是對張愛玲散文最精確的概括#65377;張愛玲是“世俗”的，但“世俗”得絕妙而精致，乃至她同時代的作家無第二人可與之相比#65377;她“世俗”的才情首先在于她總是以特有的世俗人性觀和寫作觀，注重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仿真性的描摹中揭示凡俗而真切的人的天性和現代都市市民的人生價值取向，體現出鮮明的世俗審美觀#65377;人的本質是世俗的，文學的要義只不過是對體現這世俗的日常行為發表意見而已#65377;這是張愛玲寫作觀的核心，也是她散文中最深層的意蘊與審美追求#65377;她認為:文學本身并無崇高可言，它要表述的是作家“真切的生活體驗，一點獨到的見解”，“也許是至理名言，也許僅僅是無足輕重的一句風趣的插諢”#65377;關于文學的審美價值取向，張愛玲說:“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65377;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65377;”在她看來，“人生飛揚”只有時代性，如若承認它能表現人生本質，那也只是一種并非永恒的本質#65377;而“人生安穩”，卻是人生中永恒不變的因素#65377;張愛玲還說:“一般所說‘時代的里程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65377;因為現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65377;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她明確反對“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65377;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65377;認為世俗才是人生，寫作唯有沉入生活的海底，在那里洗盡所謂崇高哲學的鉛華與浪漫虛無的幻夢，才能真正把握人生的“生趣”，建立文學真實而且堅實的基礎#65377;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主張寫生活瑣事，倡行寫實記趣的散文風，始于林語堂#65380;梁實秋#65380;豐子愷等人#65377;后來，此種筆調成為海派文學的標志#65377;再后來就是世紀末的一批新寫實作家和“美女作家”，將日常生活的世俗化寫作推向了某種文學的“主義”#65377;但較之于張愛玲，林語堂#65380;梁實秋們的“日常生活”述寫顯然是多了一些文人的雍容#65380;恬淡#65380;閑適與理趣，且濃麗華美#65377;而世紀末“新寫實”和“美女作家”們“私人化”的“零度敘寫”#65380;“原生態”甚至“下半身”寫作又未免太“私人”#65380;太“本真”#65380;太“驚世駭俗”#65377;唯有張愛玲，總能平面地#65380;從容地#65380;毫不做作地從自我身邊瑣事出發，真切地抒寫凡俗者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感受，不帶有半點虛擬的矯情#65377;她發現了生活，就真實地寫下來告訴你，讓每一個人都感覺得到這份世俗但有生命的生活#65377;僅此而已!

坦然地面對“世俗”，并且不避其嫌地給自己冠上許多“俗氣”的頭銜#65377;張愛玲的勇氣也是唯一的#65377;她常常自稱是一個俗人，“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人生一開始就不知“從哪里來的這一身俗骨!”她坦誠地表白:“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65377;“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換一個”#65377;“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65377;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個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65380;肥皂#65380;水與太陽之中去尋找實際的人生”#65377;

二

張愛玲傾心的是一個世俗的日常世界#65377;她的散文偏向于“人生安穩”的體察與細膩描述#65377;陳子善先生說:“貫穿張愛玲散文的始終是她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對主流話語的反叛，對歷史的獨特看法和對人生的別樣感悟#65377;”用“世俗”的眼睛看世界，用“邊緣話語”寫生活，用“生命的常態”感悟人生，“唯一”的張愛玲，她筆下真切的人生情趣，“直鉆進你的心里去”#65377;

張愛玲散文中所展現的日常生活瑣細而平庸，生動而廣泛#65377;衣#65380;食#65380;住#65380;行，男歡女愛，京劇#65380;音樂，時裝#65380;模特兒，電影#65380;電車，公寓#65380;樓梯，世態人間，以“以‘生’為本”的俗人的“生活史”，在張愛玲散文里，都有了生趣#65377;她似乎對日常生活的一切都由衷地喜好#65377;城市的喧囂本來是令人苦惱的，她卻說:“我喜歡聽市聲#65377;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65380;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65377;”都市風景線里難以覓到田園的風光，她就說:“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65380;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65380;熱艷的辣椒#65380;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65377;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篾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上招展著，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65377;”張愛玲更喜歡日常生活中那些她熟稔的有著貼膚之感的生活細節:街道旁煮南瓜的氣味與那種明亮的橘紅;寒天早晨人行道上生著的小火爐;自行車輪上安著的小紅燈#65377;一樣一樣，她都難以忘懷#65377;在張愛玲眼里，凡俗是真，凡俗是美，凡俗“使我能領略人生，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65377;她一顆細膩的心還默默地領略到凡俗生活的種種可愛:一張紫菜“打開來約有三尺見方，一幅脆薄細致的深紫的紙，有點發亮，像有大波紋暗花的絲綢，微有褶痕，我驚喜得叫出聲來，覺得是中國人的杰作之一”#65377;“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65377;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鑒賞: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65377;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膜，飄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白的丁香，仿佛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65377;張愛玲對衣服的講究是有名的#65377;她說:“我小時候沒有好衣服穿，后來有一陣拼命穿得鮮艷，以致博得‘奇裝異服’的‘美名’#65377;”《對照記》中寫自己如何在香港買廣州土布，帶回上海做的衣服，四處招搖那種在鄉下只能給嬰兒穿的玫瑰花紅#65380;嫩黃葉綠的圖案，“自以為保存劫后的民間藝術，仿佛穿著博物院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65377;

應該說，張愛玲散文的這種迷戀“世俗”，從總體上講正是“五四”“平民文學”的歸流#65377;“五四”以后的新文學作家，在完成了由文化精英向社會平民的轉型之后，生活狀態#65380;思想意識#65380;創作觀念也隨之發生轉變#65377;當創作成為作家一種日常謀生手段的時候，文學的敘事和審美也就開始青睞日常生活了#65377;世俗化的寫作表現出對人生庸常經驗的極大傾心，在一部分作家的創作中，文學曾經有過的神圣#65380;崇高#65380;詩意#65380;理想在世俗面前悄然消退了#65377;豐子愷的“絮語家?！痹诜鹦缘钠届o與虛空中游離;梁實秋的“日常生活”在“苦茶”與“雅舍”間休閑;而施蟄存們的“新感覺”則充滿了大都市的欲望與浮華#65377;在這股潮流中，張愛玲是“入流”的，但“入流”的張愛玲卻又有幾多的深刻與超越，體現出她的“唯一”#65377;而這“唯一”主要表現在張愛玲擅以日常生活的世俗性消解歷史#65380;圣人乃至有關女性的神圣與崇高#65377;在《氣短情長及其他》中，她這樣戲謔圣人:陽臺上破竹簾掛著的一塊舊布條，“正像一個小人的倒影，寬袍大袖，冠帶齊整”，“尤其像孟子”#65377;在《忘不了的畫》里她這樣議論:“‘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65377;”古今中外的圣人與女神被張愛玲一并降落凡間，無一神圣#65377;以平蕪消解崇高，將神圣等同世俗，張愛玲的徹底與放膽，絕無僅有#65377;與她同時代的蘇青很多的時候也凸現出這樣的品質，但終歸少了一些張愛玲的勇敢#65380;冷峻和對都市心理#65380;都市氛圍的準確把握，多了一些對都市日常生活的“還原”，因為寫得過于表象，反倒讓人感覺有失本真#65377;

三

中國的知識分子歷來自命清高，標榜超凡脫俗#65377;而張愛玲一反傳統知識分子的“脫俗”追求而走向“世俗”，與她出身#65380;教養#65380;人生經歷與感悟的“唯一”性緊密相關#65377;

張愛玲對世俗人生深度沉迷的“唯一”，與她“唯一”的身世不無關系#65377;她本是一個寄生在“煊赫舊家聲”中的貴族小姐#65377;祖父張佩綸是滿清權臣李鴻章的女婿#65377;母親屬于開風氣之先的一代“新女性”，曾兩度出洋留學#65377;而父親卻是一個地道的紈绔子弟，只知道鴉片與荒唐#65377;在這個權勢與金錢#65380;富貴與世俗相結合的家里，張愛玲享受到的恩寵短暫而有限，當她還少不更事的時候，就經歷了家境的衰落#65380;父母的離異#65380;繼母的虐殺#65377;后來又遭遇失敗婚姻的打擊#65377;這一切使得張愛玲在“迷惘的威脅”中對人生有著刻骨的體驗#65377;母親曾教給她怎樣做“淑女”的一些刻板規則，而生活卻讓張愛玲成為一個標準的“俗女”#65377;凡俗生活的種種難堪壓迫著她，母親遠離大地的藍天白云式的清高與浪漫只能激她走向另一面#65377;“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她“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立面去”#65377;這對立面就是在缺少親情溫暖的生命里張愛玲能正視凡俗人生的丑與美，不矯情#65380;不文飾，獨立地保存著一份走向世俗的現世精神以及從日常生活出發看問題的立場和現代市民的價值觀#65377;

舊的家族世界失落之后，轉而走向世俗，在瑣屑而真實的生活里尋覓生命的真義#65377;張愛玲的文化選擇與戰時香港普通市民的文化心理在不經意間達到了默契#65377;時逢亂世，戰爭的炸彈把文明撕成碎片，將人生剝落得只剩下本能#65377;正如張愛玲所言，人性“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65377;亂世的人們，脫掉了文明與道德的衣衫，裸露的全是原始的人性欲望，表現出人生絕對功利的世俗形態#65377;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張愛玲的散文用“世俗”的聲音來與大眾對話，實在是善解人意，“俗”得精明#65377;

王安憶說:“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時現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65377;”是的，張愛玲沉湎于“世俗”，但又得面對現實與人生的虛無，這使她滿心的蒼涼#65377;她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65377;”“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65377;”“生活在這個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無法修復#65377;”張愛玲對亂世人生蒼涼的體驗與感悟，促使她對世俗人生的本質進行深刻的反思，并藉此透析人的本性與日常生活的邏輯#65377;這種在理性思考中所成就的“蒼涼美”，只有“唯一”的張愛玲，才表現得如此靈醒#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羅昌智(1963- )，湖北天門人，浙江工商大學人文學院教授#65377;主要研究方向為20世紀中國文學與傳統文化#65377;

參考文獻:

[1] 賈平凹:《讀張愛玲》，《文學評論》，1995年第1期#65377;

[2] 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張看》#65377;經濟日報出版社，2002年版#65377;

[3] 張愛玲:《論寫作》，《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65377;(以下張愛玲作品出處同)

[4]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65377;

[5] 張愛玲:《燼余錄》#65377;

[6] 張愛玲:《我看蘇青》#65377;

[7] 張愛玲:《童言無忌》#65377;

[8] 張愛玲:《也必正名乎》#65377;

[9] 陳子善:《寫在前面》，《張看》，經濟日報出版社，2002年版#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