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王力平博士的力作《中古杜氏家族的變遷》(以下簡稱《變遷》),我頗受啟發,很愿意談談個人的一點粗淺感受。在具體展開我的感言之前,首先需要說明:恰如張國剛教授為該書所寫“序言”中指出的,作為對中古時期杜氏家族各郡望及其房支歷史變遷這一個案的全面考察,該書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其“竭澤而漁”地搜集譜系資料,其“工筆重彩”地描畫家族繁衍或衰變,其細致入微地考析郡望家風,都給讀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而,該書引起我最大興趣的,還是它對家族變遷與文化學術傳承緊密關系的具體而清晰的闡發。
中華文化的血脈傳承,已經成為近年來文化史學工作者越來越關注的研究課題。但是依我所見,總的傾向是發宏論概言者居多,做源流探究、細微分析者甚少,而通過對中古時期某個世家望族變遷個案的探賾索隱,來梳理家學、門風、禮法延續的脈絡,尋求文化血脈的傳承事實與規律,這本《變遷》,則是帶有開創意義的第一部專著。
此書分為七章,從上古至唐宋之際,依時代為序,著重論析在中古時期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中杜氏族望支系的變遷,我特別關注的則是第五、六兩章。第五章論述杜氏家族不同郡望的家學取向,第六章講述杜氏家族的家譜與家禮。作者著力于追尋杜氏一族在千年歷史長河中留下的蹤跡,而啟示我們探究的乃是中華民族文化血脈傳承的普遍規律。史學大師陳寅恪曾指出:“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美,不同于凡庶,而優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之因襲。故士族家世相傳之學業乃與當時之政治社會有極重要之影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1頁)陳氏確認的是士族門風取決于學業因襲及與現實政治的關系,當然十分精當;但是如果能將其視野拓展到整個民族與國家文化學術之傳承,則更具意義了。我始終認為,中華民族歷史悠久、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優秀傳統文化,是世世代代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各族人民共同創造的,經過幾千年的碰撞、交融、革新,它形成為以儒釋道包容并存、不斷開放創新為主要特征的文化傳統。這是我國傳統文化形成和發展的主流。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則是一道道急浪奔涌、蘊涵豐富、五彩繽紛的干流。而在往這主流與干流中源源不斷地注入活水的眾多支脈之中,最不可忽視的,就是中古士族的家學淵源與禮法文明。無可否認,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我們的史學、文化學、社會學研究者囿于對“人民創造歷史”的誤解,回避或淡化封建社會里最具中國特色的宗族關系的研究,致使我們的目光除了集中注視“人民大眾”的生產、生活與造反起義外,往往只能散視朝代更迭、社會變動、經濟興衰中一些杰出個人或群體的文化學術活動,猶如審視斷線之珍珠,雖亦生光耀眼,難以成串奪目。誠如本書作者在“前言”中所言:“宗族制度、宗族關系、宗族勢力是中國數千年歷史發展過程中最基本的存在。”在史學界,“近年來,隨著社會史研究的日益繁榮,土族家族個案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一些士族個案研究開始涉及文化傳統問題,但總的傾向還是語焉不詳,而且很少運用二十世紀初以來新發現的資料。《變遷》恰好彌補了不足。
《變遷》論述杜氏家族不同郡望的家學取向,確認兩點:一、家學既是士族保持自身優勢與特征的要求,也是社會價值取向之所在;二、家學傳統隨社會變動而逐漸發展變化。因此,作者列舉了京兆杜氏“從刑名到經學”的轉變,襄陽杜氏從熱衷“左氏之學”到宣稱“詩是吾家事”的衍變,中山杜氏“儒釋道雜糅之學”的形成,洹水杜氏“以文學相傳”的家學淵源及京兆杜佑一房注重經世致用之學傳統的繼承與發揚。如此細致人微、脈絡清晰的敘述,不僅使我們對活躍在社會變動大舞臺上的士族家學豐富、復雜、多變的面貌有了具體的了解,也啟示我們去認識因社會動蕩造成家族遷徙在學術傳播中的作用。中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各地域、民族文化風格各異、特征鮮明,但同時又能認同、融合于主流文化,之所以如此,原因很多,但其中最不可忽視的因素是民族遷徙、人口流動。由于漢代以來經學傳統在中國主流文化形成的過程中的核心地位,而世家大族在經學的族內傳承(家學)與族外傳播(設座講學)上又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所以兩晉南北朝時期世家大族的頻繁、大規模的遷徙使得經學傳統逐漸流播全國,并且吸納各地域、民族的文化營養,匯聚各流派、士族的學術成果而更加充實和豐富。我曾在高校開設的敦煌歷史文化專題課上提出:十六國時期中原地區世家大族(如南陽張氏、太原令狐氏等)向河西地區的大規模移民,為敦煌的經學傳統打下了基礎,也為儒釋道的交融提供了強大的推動力。《變遷》在第四章中述及的敦煌寫本《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就說明了世家望族遷徙在河西地區的影響。我們看書中所列《漢至唐五代杜氏諸郡望人物著述表》,既要欽佩作者苦心爬梳資料所下的工夫,又不禁感嘆士族家學為中華學術文化積累做出的巨大貢獻。《變遷》解剖的是杜氏這一只“麻雀”,展現的卻是具有普遍認識意義的文化血脈相傳的重要事實和規律。
還要談到新材料的使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殷墟甲骨、西北簡牘、敦煌寫本、明清內閣大庫檔案的發現,給中國的文史研究者帶來的沖擊與驚喜難以言喻,也直接推進了“世界學術新潮流”的形成。于是,王國維以欣喜的心情于《古史新證》中倡言:“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國學月報》第二卷,1926年)王氏自己身體力行,許多學者積極響應,運用這些新材料為中國學術貢獻了豐碩的成果,此無須贅言。以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發現的四~十一世紀珍貴文獻而言,近百年來,中外敦煌學研究者在寫本的整理、釋讀、研究上取得了長足的進展。但是,正如許多學者近年來指出的,鑒于敦煌學是一門多學科交叉的綜合性的新學問,我們應該注重在促進其“回歸各學科”的基礎上,來推動它及各學科的發展,同時也建構其作為一門獨立的新學科的理論體系,這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就史學研究來講,如傅斯年先生在《史學方法導論》一文中所強調的,必須重視“新發見的直接史料與自古相傳的間接史料相互勘補的工作。必于舊史料有工夫,然后可以運用新史料;必于新史料能了解,然后可以糾正舊史料。新史料之發見與應用,實是史學進步的最要條件;然而但持新材料,而與遺傳者接不上氣,亦每每是枉然。”(《史學方法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我們在敦煌學、史學、文學、宗教學的研究中,實際上已經碰到了不少這類嘆為“枉然”的現象。因此,在《變遷》第五、六兩章中看到作者對敦煌寫本杜正倫《百行章》、杜友晉《吉兇書儀》等新材料與傳世典籍資料的比勘運用,就讓我們眼睛一亮,感到興奮。敦煌的這些新材料,置于作者要論述的家學源流與文化血脈傳承的大論題之中,自然具有了嶄新的意義。敦煌學界對藏經洞所出書儀類寫本的整理研究,已經取得了許多成果。但是,這么多書儀寫卷,究竟為什么會保存在佛教勝境莫高窟?它們對敦煌輝煌的禮樂文明的形成究竟起到了哪些作用?似乎學界至今尚無深入的探究。這也促使我聯想到其他一些敦煌寫本。例如P.4093號《甘棠集》為晚唐時代的劉鄴代陜虢觀察使高少逸擬制的表、狀、書、啟文集,佚失千載,亦發現于藏經洞,其中即有三通賀杜相公驚的書狀。杜驚為名相杜佑之孫,尚憲宗女岐陽公主,歷事晚唐七朝,曾任淮南節度使、太子太傅、東都留守等要職,《變遷》第四章中亦有論及。究竟是什么人在敦煌抄寫此集內容,頗值得玩味。敦煌所出碑銘贊中,有一篇《故釋門都法律京兆杜和尚寫真贊》(編號P.3726),是吐蕃占領時期“判官智照”所撰。該文講這位杜和尚“齠年學道,眾口皆稱。非論持律,修禪最能。因茲秉節,編人高僧。昔時羅什,當代摩騰。”其贊詩有云“不求朱紫貴,高謝帝王庭”,均說明贊主系出身望族,與王庭宮苑關系密切,具備較高佛學與文史修養的敦煌高僧。他是否屬于杜驚一房?抑或出自京兆杜陵另一位駙馬杜琳(瓚)一脈?值得遐想。《變遷》一書,對魏晉隋唐以來著錄的杜氏家譜資料考訂甚詳,也為我們分析譜牒資料與禮法儀制的演變、繼承,進而探究文化血脈的傳承途徑與規律,提供了正確的思路。
筆者認為,一本立足于傳統史學實證研究的優秀論著,其價值不應僅僅局限于對它所研討的某個對象做細致堅實的史料搜集、梳理、辨析,得出經得住時間檢驗的正確結論,還應該為其他研究者和讀者提供正確的治史方法,提供開拓思路與視野的啟示,乃至提供可以引發無窮遐思的新論題。王力平的《中古杜氏家族的變遷》一書,離此目標,可謂庶幾近乎!
(《中古杜氏家族的變遷》,王力平著,商務印書館2006年6月版,20.00元)文化境界——與中外友人對談錄
文化部部長孫家正最新作品《文化境界——與中外友人對談錄》已由文匯出版社推出。
這本書收錄的是孫家正會見中外友人時的談話,全部談話內容都是首次完整公開發表。交談者中有世界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化名流,有各國文化部部長或主管文化、外交的官員,也有一些國際大型文化傳媒集團的掌門人。
孫家正會見韓國希杰集團掌門兩姐弟時說:“文化是人類的一個夢,而我們就在不斷追求、實現這個夢想的過程中而發展。”這里的“文化”,是包蘊著無限豐富和精彩的多樣性文化;“人類的夢”則是對胡錦濤主席所倡導的“和諧世界”理念的詩意闡釋。
孫家正是構建世界多元文化格局的倡導者和參與者,又是一個認真傾聽的談話對象。從書中,可以看到他對文化演進與體制改革的思考,可以看到他就文化產業的國際化向中外友人的真誠請教,也可以看到他捍衛中華文化獨立品格、拓展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的決心。
(《文化境界——與中外友人對談錄》孫家正著,文匯出版社2006年8月版,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