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關系是學術界經久不衰的討論話題。前年《歷史研究》編輯部為紀念創(chuàng)刊五十周年舉行座談會,就是以此為主題。這些年許多歷史學出身的學者,博士畢業(yè)后到法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學科去從事法制史或法律思想史、社會史或社會思想史、經濟史或經濟思想史、政治制度史或政治思想史等方面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就自然而然地在實踐中要面對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學科溝通問題。岳純之博士就是其中的一員。
研究法制史,要求我們用法律學的概念和范疇來認識和研究歷史上的法律制度方面的問題。就“民法”的概念而言,這是近代的舶來品,但是,就民事法律所要處理的問題而言,在古代中國當然也是有豐富的案例。比如,本書所處理的婚姻問題、財產繼承問題,契約、借貸與侵權問題等等,雖然唐代沒有相應的《婚姻法》《物權法》等等專門法典,但是,在唐朝的律令格式和詔敕之中,在官府判案的文書中,卻不乏類似條款和法律規(guī)定,用以處理民間的類似法律問題。把這些資料爬梳出來,整理出來,進行討論和研究,需要良好的歷史學文獻訓練,也需要良好的法律學理論訓練。因此,研究中國古代法制史,既需要面上的法律學知識,也需要縱向的歷史學知識,這也就是為什么法制史研究構成了一般法律學研究的重要基礎的原因所在。
從實際情況而言,法制史是一門歷史學與法學交叉學科。由接受歷史學訓練的學者研究法制史和接受法學訓練出身的學者研究法制史,應該說都是正途出身。前者接受文獻史料的訓練比較充分,后者接受法學理論的訓練比較系統(tǒng),可以說各有所長、各有千秋。但是,比較而言,由于中國古代歷史資料浩如煙海,許多法律文書的文字又相對而言比較艱深,因此,歷來中國古代法律制度史文獻比如《唐律疏議》、敦煌吐魯番法制文書等都是歷史學者整理的。同時,由于法律制度涉及到古代社會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法制史研究者對于古代歷史文獻的掌握決不能僅僅限于已經整理過的法律古籍。假如法制史研究不是從第一手資料出發(fā),而只是從別人發(fā)掘的歷史資料人手,借用現(xiàn)代法學概念、名詞裝飾一番,勢必難以作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因此,研究中國古代法制史的學者應該具備系統(tǒng)而良好的古代歷史和文獻的訓練是不言而喻的。
十年前,純之在南開大學歷史系攻讀博士學位,接受過良好的歷史學專業(yè)訓練,對于唐代文獻尤其熟悉,曾出版《唐代官方史學》的學術專著。畢業(yè)后留校到法學院(原稱法政學院)從事中外法制史的教學和科研工作。與法學院同行朝夕相處,研習法學原理,浸潤七載,這部《唐代民事法律制度研究》的新著就是他由史學人法學的研究成果。
閱讀純之的這部著作,可以看出作者在提出問題、歸納問題之時,已經顯出與一般歷史學著作有所不同。例如,在契約的研究中,他不是就文獻談文獻,也不局限于就事論事。他在研究唐代契約的分類時,指出依據(jù)契約主體的不同,可以分為民間契約和官民契約兩大類。不同意將兩者都一概以民事契約概括之。民間契約,是百姓之間或百姓與民間機構如寺院之間為達到某種目的而訂立的契約,包括買賣、租賃、典貼、借貸、雇傭、贈予等多項內容,敦煌吐魯番出土的契約文書多屬此類。官民契約是官府與百姓之間締結的契約,由于其主體不同,對契約當事人的影響也不完全同于民間契約。作者將其看作獨立的一類,顯然很適合古代中國的歷史實際。他進而又分為口頭契約和書面契約,要式契約和不要式契約,單務契約和雙務契約,有償契約和無償契約等。例如,要式契約就是必須經過法定程序、采取法定形式方可有效成立的契約,不要式契約則是契約雙方一旦達成合意即告成立的契約,它不以法定程序和形式的具備為成立要件。指出在隋唐五代時期,要式契約可能主要適用于土地買賣、房屋租賃、人身雇傭以及典質、高利貸等重大交易活動,其他則采行不要式契約。雙務契約是契約雙方互享權利、互負義務的契約,單務契約則是只有一方負有義務,而另一方只享權利的契約。指出隋唐五代契約大多數(shù)是雙務契約,但也有少數(shù)單務契約。總之,純之的這部書稿是一部從法律制度史的角度研究社會史的著作,他的研究成果,是唐代社會史和唐代法制史研究的新收獲、新貢獻。其間一些精彩的分析和探討,必將受到歷史學界和法律學界同行的高度重視。
近代以來包括法學在內的中國社會科學主要是從西方引進的,但中國的歷史和傳統(tǒng)卻是無法引進的。近年以來一股“本土化”的浪潮在人文社會科學界悄然興起。反映了學術界不滿足于用西方理論圖解中國社會和歷史實際的學術追求。顯然加深對于號稱獨立于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中華法系及其在歷史上的實踐進行科學的研究和總結,勢必對于重建融入本土經驗的中國法學理論體系的偉大事業(yè)也具有重要意義。
如果說這項事業(yè)猶如建設一座宏偉的大廈,那么,純之的這部著作,正是為了建設這座大廈添磚加瓦。
是為序。
(《唐代民事法律制度論稿》,岳純之著,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