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形勢尚未明朗化的時期,半知識分子總是最有影響的人物。在軍隊,毛澤東開始顯露出自己的半知識分子的特征。毛澤東不愿參加學生組織不只是因為自己年齡大,而且還是因為他對教育一直存在著矛盾心理。
毛澤東擔心學校生活對他的影響。作為毛順生的兒子,他比自己所期望的更像一名有教養的紳士。他喜歡那些沒有文化的士兵把他看做學問人。他后來回顧說:“我能寫,有些書本知識,他們敬佩我的博學。”他為士兵們寫家信,給他們讀報紙。
雖然其他的士兵都是親自去白沙井挑水,但毛澤東卻是從到營房來賣水的挑夫那里買水。毛澤東朦朧地意識到自己的不明確身份,他回憶說:“我是個學生,不能屈尊去挑水,只好去買。”他的父親雖有絕對的權威,但始終未能把澤東培養成為一個地道的農民。
“我以為革命已經過去,”毛澤東在回憶1912年春天時說,“于是脫離軍隊,決定回去念書。”孫中山已和袁世凱達成妥協,袁是個陰險的鐵腕人物,他表面鼓吹共和,內心卻留戀中國過去的帝制。革命的軍事對峙階段已經結束。
毛澤東絲毫也不留戀軍隊生活。在軍隊那段時間,他沒打過仗,只是給長官們辦些雜事。他之所以當兵,是因為他認為軍隊在即將到來的新中國中會起重要作用。他在與一位朋友的交談中激烈抨擊孔孟之道:“如果民眾都軟弱可欺,那么完善其道德又有何用?最重要的事情是使其強大起來。”
連長和排長們都勸他留下來,但是當他認為軍隊不再是時代的先鋒時,他突然離開了。這位18歲的半知識分子決定重返學校。
去哪所學校呢?毛澤東拿不定主意,于是他查閱《湘漢新聞》和其他報上的招生廣告。學費到哪里去找?家里捎來信說,到現在澤東必須謀份差事了。
這個曾經的士兵住進了很便宜的“湘鄉會館”,開始了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流浪生活。
一個警察學堂的招生廣告吸引了毛澤東。但他也喜歡一個開設肥皂制造課程的學校,是因為他認為這對中國的清潔、文明有益嗎?這兩個學校他都報考了,但是即將開學之際,他又退了出來。
他又報考了另外兩所學校,政法學堂和商業中學,他指望這兩個學校對家里會有足夠的吸引力,能從他父親那兒弄到學費。
毛澤東第一次談到他給父親寫信要錢時說:“我向他們描繪了我未來的美好前程,我說我會當律師或做大官。”還沒等到家里回信,這位猶豫不決的青年對這兩個學校又失去了興趣,又一次搭上了報名費。
毛澤東不斷地接受同學的勸告,今天聽這個的,明天又聽那個的。但是他什么也沒有決定下來。他什么都想抓住,結果一無所獲。
不久,毛澤東瞄準了一個目標,他花錢報考了一所高級商業學校。毛順生同意支付學費。“我父親是很容易理解善于經商的好處的”。年輕的毛澤東坐下來學習經濟。
他起初肯定不知道這所學校的很多課程和教材都是英文的。他的英文并不好,只是在東山高小時學了點入門的知識。
毛澤東回憶說:“這種情況使我不滿,到了月底,我就退學了,并且繼續留心報上的廣告。”
不名一文,邋里邋遢,毛澤東無所事事地混跡于長沙街邊的木茶棚里,用他那發呆的大眼睛盯著報紙。干什么去呢?
毛澤東一度以嘲弄的態度對待周圍的生活。他看到了一切事物的兩重性,他反求諸自身。他坐在人生的高處,俯視忙忙碌碌的蕓蕓眾生。
“我即宇宙!”他以道家的冥想得出結論。
湖南省政府軍的軍火庫爆炸,烈焰熊熊,他和朋友們一道去觀賞。一年前他曾滿懷激情地參加了這支軍隊。但是現在,他以旁觀者取樂的口吻說:“這比放爆竹要好看得多了。”
一天,三個學友在天心閣的頂樓上碰見了毛澤東,他正獨自專注而平靜地在城墻的這個七層高塔上俯瞰長沙。毛澤東從冥思中回到了現實,四人一起去喝茶、吃瓜子。
這三個青年在社會地位上都比毛澤東高一等,其中一個常常借錢給他。對于政治,從世故的角度來說他們比他更懂。一位姓譚的青年是大官的兒子,他說君主制的廢除就意味著“我們都可能當總統”。
當另一個學友說一些俏皮話來揶揄譚時,毛澤東不再悶聲不語了,他激動地說:“我很感興趣,讓他說吧!”譚繼續解釋,對一個政治領袖來說,學問是次要的,而重要的是斗爭意志。毛澤東被這種看法深深地吸引住,他深思著,就像凝視長沙的紅屋頂時那樣。
表面上看來優柔寡斷的這個流浪者,實際上似乎正在孕育著一種新的世界觀。
他又踏進了另一所學校的大門——湖南省立第一中學,但六個月之后就離開了。他對考學已很自信,在報考第一中學的考生中,他名列前茅。
也許有些自鳴得意,毛澤東對學校做了兩點批評:“它的課程有限,校規也令人生厭。”這很能說明年輕的毛澤東的性格特征。
一位教員借給毛澤東一本很有趣的官方史書——《御批通鑒輯覽》。這本書為他下一步的行動提供了跳板。和課堂上講的東西相 比,他更喜歡這些諭旨、法令以及皇帝的御批等等。于是他決定自學一段時間。
好像六個月是毛澤東興趣轉移的自然跨度,他整天泡在湖南省立圖書館的時間也是半年。
他總是早上開館就進去,下午閉館才出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桌旁埋頭苦讀,好像一尊低著頭的塑像不動。只是中午出去買個燒餅或幾個包子當午飯。
他飽覽了現代西方的歷史和地理。為了擴大知識面,他又轉涉小說、中國詩詞和希臘神話,還有改良派嚴復新近翻譯的亞當·斯密、斯賓塞、穆勒和達爾文的名著以及盧梭和孟德斯鳩的作品,毛澤東在《世界英雄豪杰傳》中就熟悉了后兩位思想家。
他凝視著掛在圖書館墻壁上的《世界堪輿圖》。他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地圖:中國只是一個國家,與其他幾十個國家排列在一起,模糊的邊境線把中國與外國分開,中國在這上面不是一個“中央帝國”。
房租是不能用讀書的熱情來交付的。不久,經濟上的拮據迫使毛澤東又去查閱廣告欄。他偶然發現了教書,一所師范學校的廣告吸引了他:免交學費,食宿便宜,畢業后會成為一名教師。
毛澤東的兩個朋友也力勸他進這個學校,他們指望毛澤東在入學考試時幫助他們,毛澤東答應了,便寫了三篇文章。“當時我并不覺得自己替朋友寫文章的行為是不道德的。”他認為這是友誼,他很高興顯示一下自己的文學才能,就像在軍隊時那樣。
三篇文章使他們都考進了這所學校。家里同意了毛澤東的選擇并給他寄來了錢,聽憑興趣、率意而為的時代已經結束。在二十三年后毛澤東回想起當年這段漂泊無定的生活,不禁有些好笑,他說:“從此抵制了所有吹噓未來前途的廣告的引誘。”
政局變得更糟,袁世凱喪心病狂,企圖恢復君主制,并要登基當皇帝。在這個銀蠟槍頭的新復古派和孫中山領導的立場動搖而又松散的激進派聯盟間互相角力造成的緊張氣氛中,軍閥們悄悄登場了。
在長沙,一名軍閥謀殺了兩位在1911年起義次日上臺的激進派領袖。到1917年夏,中國出現了兩個政府:一個是北京的軍閥政府,一個是孫中山領導的廣州政府。
日本在蠶食中國,但是沒有人出來組織全國性的反抗。軍閥亂于國內,列強迫于門外,給中國帶來了新的痛苦——湖南的生豬產量十年內下降了一半——在知識分子中間也出現了悲觀絕望的想法。中國雖已脫去舊的外殼,但是還沒有獲得新生。
這一切現象對毛澤東來說不是壞事。他還是需要冷眼旁觀思索,而不是要去做些什么。這是接受良好教育的大好機會,他抓住了這個機會。一段早年的課堂筆記道出了他學習的樂趣:“有了什么念頭就隨時記下來,頭腦里有什么想法就高興地表達出來,有助于保持平衡。”(摘自《毛澤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