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G.K.切斯特頓/著
王愛松 邵文實/編譯
冰冷的藍色薄暮籠罩在卡姆登城的兩條陡峭的街道上。拐角處的一家糖果店像顆煙頭般明滅閃爍。也許有人更愿意把它比作一束焰火,因為那光亮五顏六色,錯綜復(fù)雜,又為許多面鏡子所繚亂,在金光閃閃、喜氣洋洋的蛋糕和甜點上跳躍個不停。許多街頭流浪兒將自己的鼻子緊貼在這樣一面耀眼的櫥窗玻璃上,因為巧克力都包裹在花花綠綠的金屬色澤中,這色澤幾乎比巧克力本身還要誘人;巨大的白色結(jié)婚蛋糕不知何故就像北極一樣顯得既遙不可及又令人滿足,使人恨不得將它咬上一口。這種彩虹般的刺激十分自然地將附近街區(qū)十到十二歲的少年聚集到了這里。不過,這個街角對下一個年齡段的青年也不無吸引力,一個不下二十四歲的青年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這同一家商店的櫥窗。這家店對他來說也有著勾魂攝魄的魅力,只是這種吸引力不能完全用巧克力來解釋,盡管他絕對不會蔑視巧克力。
他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結(jié)實的紅發(fā)青年,面容堅毅,但舉止冷漠。他胳膊下挾著一個扁平的灰色公事包,里邊裝著黑白素描畫。自打他的叔叔(一位海軍上將)為了支持社會主義而剝奪了他的繼承權(quán)后(因為他曾作過一次演講,反對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學(xué)說),他已經(jīng)多少還算成功地將素描畫賣給了出版商。他名叫約翰·特恩布爾·安格斯。
最終他走了進去,穿過糖果店,走向后面的房間,它是那種賣糕點的餐館。他僅向在那里服務(wù)的一位年輕小姐舉帽致意。她是個皮膚黝黑、舉止優(yōu)雅、行動敏捷的姑娘,身穿一襲黑衣,有著紅潤的臉色和靈活轉(zhuǎn)動的黑眼睛。在尋常的間歇之后,她跟隨他走進里屋,聽他點東西。
他點的東西顯然一如既往。他分毫不差地說:“請給我一只半便士的小圓面包和一小杯黑咖啡。”就在女孩轉(zhuǎn)身離去前的一剎那,他又加了一句:“還有,我想要你嫁給我。”
商店里的年輕小姐突然變得拘謹起來,說:“我不許別人開這樣的玩笑。”
紅發(fā)青年抬起灰眼睛,眼中流露出意想不到的嚴肅表情。
“千真萬確,”他說,“這是真話,就像這半便士的小圓面包一樣真真切切。它很昂貴,就像這小圓面包,要得到它就得付錢。它像小圓面包一樣讓人消化不良。它讓人傷心勞神。”
黑皮膚的年輕小姐的黑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用近乎憂傷的嚴肅目光審視著他。審視結(jié)束時,她臉上像是浮起一絲笑意,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不認為,”安格斯心不在焉地評價道,“吃掉這些半便士的小圓面包相當殘忍嗎?它們也許可以長成一便士的小圓面包。如果我們結(jié)了婚,我就放棄這些殘酷的運動。”
黑皮膚的年輕小姐從椅子中站起身,走向窗戶,顯然處于一種強烈而不無同情的沉思狀態(tài)中。當她最終帶著果斷的神情轉(zhuǎn)過身來時,她困惑地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男子正小心翼翼地在桌子上擺出從商店櫥窗里拿來的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座由色彩艷麗的糖果堆成的金字塔,幾盤三明治,兩只玻璃瓶,里面裝著糕點制作工特別喜歡的神秘的波爾多葡萄酒和雪利酒。在這些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物品正中,他小心翼翼地放上了那只裹有糖衣的巨型白色蛋糕——它一直是櫥窗的大型裝飾品。
“你究竟在干什么?”她問。
“責任,我親愛的勞拉。”他開口道。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別說了,”她叫道,“不要用這種方式和我說話。我指的是,這一切是什么意思?”
“一頓正餐,霍普小姐。”
“那是什么?”她指著那堆糖山不耐煩地問。
“結(jié)婚蛋糕,安格斯太太。”
女孩走向那堆物品,將它們嘩啦啦地拿開,放回到商店櫥窗中,然后走回來,將纖美的兩肘撐在桌子上,用并非不討人喜歡但十分氣惱的神情注視著那個年輕男子。
“你沒有給我片刻的考慮時間。”她說。
“我不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他回答說,“這是我基督徒式的謙卑。”
她仍然看著他,但在笑容背后,她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嚴肅。
“安格斯先生,”她堅定地說,“在你繼續(xù)這種胡說八道前,我必須盡可能簡短地告訴你一些有關(guān)我本人的事。”
“十分榮幸,”安格斯嚴肅地回答,“在你那樣做的同時,你也許還會告訴我一些有關(guān)我本人的事。”
“哦,別說話,聽著,”她說,“我沒什么可羞愧的,甚至也沒任何特別歉疚的。但是,假如存在某種與我根本無關(guān)、卻成了我的夢魘的事,你會怎么說?”
“在這種情況下,”男人鄭重其事地說,“我會建議你把蛋糕拿回來。”
“好吧,你必須先聽故事。”勞拉堅持說,“首先,我必須告訴你我的父親在盧德堡擁有一家叫‘紅魚’的小酒店,我過去常在那里服侍客人。”
“我經(jīng)常想知道,”他說,“這家糖果店里為什么有種基督徒的氣息。”
“盧德堡是個位于東部郡縣的了無生氣、雜草叢生的小地方。唯一來‘紅魚’客棧的是那些偶然路過的商業(yè)旅行者,至于剩下的人,則是你所能見到的最可怕的人,只是你從未見過他們而已。我指的是那些游手好閑的小個子男人,他們的錢剛夠維持生計,除了整天泡在酒吧里賭馬之外便無所事事,身上穿著對他們來說還算太好的破衣爛衫。在我們的小酒店,即使這些骯臟的年輕無賴也各各不同,但其中有兩人有太多的共同之處——相同到難分彼此。他倆都靠自己的錢生活,成天游手好閑,穿著花里胡哨。但我還是有點同情他們,因為我隱約相信,他們躲到我們清冷的小酒吧,是因為他倆都有輕微的殘疾,這成了一些鄉(xiāng)巴佬的笑柄。準確地說,兩人的毛病都算不得殘疾,倒更像是種異稟。其中一人矮小得出奇,就像個侏儒似的,至少也像個職業(yè)賽馬師。不過,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職業(yè)賽馬師。他有顆圓圓的黑腦袋,精心修理過的黑色胡須,像鳥一樣明亮的眼睛。他口袋中的錢叮當作響,巨大的金表鏈咔嚓有聲。除非打扮得比紳士還紳士,否則他從不會登場亮相。雖說他是個無可救藥的閑漢,但絕非是個傻瓜。在所有毫無用處的事情上,他都出奇地聰明伶俐,譬如一種即興的魔術(shù)表演:讓十五根火柴像正規(guī)的煙花那樣相互點燃,或是將香蕉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削成個跳舞的洋娃娃。他名叫伊西多·斯邁思,他的樣子我依然歷歷在目:他有一張黑色的小臉,正向柜臺走來,一面用五支雪茄變出一只跳躍著的袋鼠。
“另一個家伙更加沉默也更加普通;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比可憐的小斯邁思更讓我心驚肉跳。他又高又瘦,淺色頭發(fā),高高的鼻梁,從某種匪夷所思的角度看,他幾乎堪稱英俊。可他有斜眼病,是我所見過和聽說過的最可怕的斜視眼之一。當他直視你時,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用說他在看什么了。我猜這種缺陷讓這可憐的家伙有點痛苦,因為在斯邁思隨時隨地準備表演他的猴子把戲時,詹姆斯·韋爾金(斜眼男人的名字)卻從不做任何事,只會泡在我們酒吧的營業(yè)間里,或是獨自一人在周圍平坦的灰色鄉(xiāng)間長時間散步。不過,我認為斯邁思對自己如此矮小也有點兒敏感,雖然他更聰明地對此進行了掩飾。所以,當他倆在同一周里向我求婚時,我真的既困惑又吃驚,而且還很抱歉。
“于是,我做了一件后來想起來也許是愚蠢透頂?shù)氖隆?墒牵@兩個殘疾人畢竟在某種程度上是我的朋友。我擔心他們會認為,我拒絕他們的真正理由是因為他們無以復(fù)加的丑陋。所以我另外找了個借口,大意是說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任何一個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的人。我說,我的一個關(guān)鍵性的原則是,不像他們那樣依靠祖?zhèn)鞯腻X生活。在我用這種善意的方式說了這番話后兩天,所有麻煩開始出現(xiàn)。我聽說的第一件事是,他倆都動身去尋找自己的財富去了,就仿佛他們生活在某個愚蠢的童話故事中一樣。
“唔,打從那天起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倆中的任何一個人。不過,我收到過那個叫斯邁思的小個子男人的兩封信,它們真的相當令人激動。”
“聽說過另一個人的消息嗎?”安格斯問。
“沒有,他從來沒寫過信,”女孩遲疑了一會說,“斯邁思的第一封信只是簡單地說,他已經(jīng)和韋爾金開始出發(fā)步行去倫敦,但韋爾金是個神行太保,所以小個子掉了隊,在路邊上歇腳。他碰巧被某個巡回馬戲團收留。部分由于他幾乎算得上是個侏儒,部分由于他確實是個聰明的小家伙,他的演出事業(yè)進行得相當順利,不久就被送到了水族館,表演一些我忘記了的把戲。那是他的第一封信。他的第二封信更加讓人驚駭,我上個星期才收到這封信。”
名叫安格斯的男子喝光了杯中的咖啡,用溫和而忍耐的目光注視著她。當她重新開口說話時,她的嘴角帶上了一絲略顯扭曲的笑容。“我猜你已經(jīng)看到,各處的廣告牌上都是這種‘斯邁思的沉默服務(wù)’的廣告,否則你必定是唯一沒有見過這廣告的人。哦,我對它所知不多,它是一種時鐘構(gòu)造的發(fā)明,旨在用機器來干全部家務(wù)。你知道這類事:‘輕輕一按鈕——頂?shù)蒙弦粋€從不酗酒的男管家。’‘轉(zhuǎn)一轉(zhuǎn)把手——勝過十個從不拋媚眼的俏女仆。’你一定看到過這些廣告。好吧,無論這些機器是什么,反正它們正賺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它們?yōu)槟莻€我在盧德堡時就認識的小淘氣鬼賺到了錢。我禁不住為這個可憐的小家伙已經(jīng)立穩(wěn)了腳跟而高興;但明擺著的是,我惶惶不可終日,擔心他隨時會出現(xiàn),告訴我他已經(jīng)靠著自己的力量在世上出人頭地——他確實是這樣。”
“另一個呢?”安格斯帶著始終如一的平靜重復(fù)道。
勞拉·霍普突然站了起來。“我的朋友,”她說,“我想你是個巫師。是的,你相當正確。我沒有看到過另一個人所寫的一行字,我更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或是現(xiàn)在何處。但讓我害怕的正是他;整天在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的正是他;把我折磨得幾近瘋狂的正是他。真的,我認為他已經(jīng)把我逼瘋了。因為我在他不可能在的地方感到了他的存在;在他不可能說話的時候聽到了他的聲音。”
“哦,親愛的,”年輕男子興高采烈地說,“假如他是個魔鬼,他也被毀滅了,因為你已經(jīng)告訴了別人。一個孤零零的人是會發(fā)瘋的,老姑娘。不過,你是在什么時候覺得,你感覺到了我們的斜眼朋友的存在,或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聽到了詹姆斯·韋爾金的笑聲,清晰得就像聽到你的說話聲,”女孩堅定地說,“那里別無他人,因為我當時正好站在店鋪外面的拐角處,可以同時向兩條街道望過去。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是怎么笑的,盡管他的笑聲像他的斜視一樣古怪。我已經(jīng)有將近一年沒有想到過他了,不過千真萬確的是,幾秒鐘之后,他競爭對手的第一封信就到了。”
“你曾經(jīng)讓那個幽靈開口說話或發(fā)出尖叫嗎?或是其他任何事?”安格斯饒有興趣地問。
勞拉突然打了個寒顫,隨后用一點也不顫抖的聲音說:“是的。就在我剛讀完伊西多·斯邁思宣告他的成功的第二封信時。就在那時,我聽到韋爾金說,‘盡管這樣,他也不會擁有你。’那聲音相當清晰,好像他就在房間里一樣。這太可怕了,我想我必定是瘋了。”
“如果你真的瘋了,”年輕男子說,“你就會認為你一定身心健康。不過,在我看來,這位看不見的紳士的行為確實有點奇怪。一人不頂兩人智——我不在意你向任何其他機構(gòu)提及此事。還有,真的,你是否允許我,一個堅定務(wù)實的男人,將結(jié)婚蛋糕從櫥窗里拿回來——”
就在他說話時,外面街道上響起一種刺耳尖厲的聲音,一輛小型汽車以魔鬼般的速度沖向商店前門,在那里戛然停了下來。就在同一個瞬間,一個頭戴大禮帽的小個子男人出現(xiàn)在了外屋。
迄今為止堅持從心理衛(wèi)生學(xué)上的動機中尋找快樂放松的安格斯這時卻顯得精神緊張,因為他猛地沖出里屋,與新來者面面相對。只需看來者一眼就足以證實那個令人惱火的猜測:他是一個戀愛中的男人。這是個矮小得有點像侏儒的人,留一撮驕傲地向前翹起的黑胡須,一雙聰明的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個不停,手指干凈整潔,卻顯得緊張不安。他不可能是別人,而只能是勞拉剛向安格斯描述過的那個人:用香蕉皮和火柴盒變出洋娃娃的伊西多·斯邁思;金屬制成的從不酗酒的管家、不會調(diào)情的女仆為其帶來數(shù)百萬財富的伊西多·斯邁思。有那么一會兒,兩個本能地了解了彼此心思的男人帶著一種看似寬宏大量而骨子里互不相讓的奇特冰冷的表情看著對方。
然而,斯邁思先生沒有做出任何要將兩人的敵意推向極致的暗示,他只是脫口說道:“霍普女士看到櫥窗上的那東西了嗎?”
“櫥窗上?”目不轉(zhuǎn)睛的安格斯重復(fù)道。
“沒時間解釋別的事,”矮小的百萬富翁簡短地說,“這里出現(xiàn)了某種無聊之舉,必須調(diào)查清楚。”
他用磨得光光的手杖指著櫥窗,安格斯先生剛才的新婚前奏曲讓櫥窗顯得空空蕩蕩。安格斯先生吃驚地看到,在櫥窗前面的玻璃上貼著張長長的紙條,不久前他透過玻璃向里看時,窗子上肯定還沒有這張紙條。他跟著精力充沛的斯邁思來到外面的街道上,發(fā)現(xiàn)沿著外面的玻璃小心地粘著一張一碼半開外的印花紙,上邊東倒西歪地寫著:“假如你嫁給斯邁思,他必死無疑。”
“勞拉,”安格斯將自己紅彤彤的大臉膛探進店里說,“你沒瘋。”
“是韋爾金那家伙的筆跡,”斯邁思粗暴地說,“我多年不曾見過他了,可他總來攪擾我。在最近兩周內(nèi),他五次在我的公寓留下恐嚇信,我甚至沒能發(fā)現(xiàn)它們是誰留下的,更不用說韋爾金本人了。公寓的守門人賭咒發(fā)誓說沒有看見任何形跡可疑的人,這里,他又給公共商店的櫥窗貼上了一種墻裙,與此同時,店里的人——”
“確實如此,”安格斯謹慎地說,“與此同時,店里的人正在品茶。唔,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欣賞你直截了當?shù)靥幚泶耸碌呐袛嗔ΑR院笪覀兛梢杂懻擖c別的事。那家伙還不可能走得太遠,因為我發(fā)誓,當十到十五分鐘前我最后一次走向櫥窗時,上面還沒有任何紙張。另一方面,要想追他,他又跑得太遠了,因為我們甚至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追。假如你聽從我的建議,斯邁思先生,你應(yīng)當馬上將此事交到一位精力充沛的偵探手里,私人的好過官方的。我認識一個絕頂聰明的伙計,坐你的車從這里到他開業(yè)的地方用不了五分鐘時間。他名叫弗蘭博,盡管年輕時有點暴躁,但現(xiàn)在絕對是個誠實善良的人;他的腦瓜子很靈,不會讓你花冤枉錢。他住在漢普斯蒂德的勒克瑙公寓大樓。”
“真是怪事,”小個子男人揚起烏黑的眉毛說,“我本人住在轉(zhuǎn)過街角處的希米拉亞公寓大樓。也許你愿意與我同行,我可以去我房間挑選出那些與那個古怪的韋爾金有關(guān)的資料,與此同時,你去跑上一遭,將你的偵探朋友找來。”
“你真好,”安格斯彬彬有禮地說,“好了,我們的行動越快越好。”
兩個男人,帶著一種奇怪的逢場作戲的公平正直的神情,如出一轍地向勞拉正式道別,然后兩人一起跳進了那輛靈巧的小汽車。當斯邁思手握方向盤轉(zhuǎn)過街道的大拐角時,安格斯樂不可支地看到了一幅“斯邁思的沉默服務(wù)”的巨型招貼畫,畫的是一個手持燉鍋的巨大的無頭鐵玩偶,上有說明文字:“從不唱對臺戲的廚師。”
“我在自己公寓用的就是它們,”留黑胡子的小個子男人笑著說,“部分是為了做廣告,部分是因為確實方便。說實話,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說,我的那些巨大的鐘表娃娃為你拿來煤、紅葡萄酒和時間表的速度確實比我所知道的任何真人仆人都要快,只要你知道按哪個鈕就行。當然我也從不否認,請別告訴別人,這類仆人也有它們自身的缺陷。”
“真的嗎?”安格斯說,“還有什么它們不能做的事?”
“是的,”斯邁思冷冷地說,“它們不能告訴我是誰將那些恐嚇信留在了我的公寓。”
斯邁思的汽車像他本人一樣小巧而迅捷。事實上,就像他的家政服務(wù)一樣,它是他本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假如他是個廣告騙子,那么他會是個被自己的杰作所蒙蔽的騙子。當他們在黃昏暗淡但不影響視力的光線中馳上路上那些長長的白色彎道時,一種渺小和飛翔的感覺得到了加強。不久,白色彎道越來越急,越來越讓人頭暈?zāi)垦#拖裼腥嗽诂F(xiàn)代宗教中所說的那樣,他們正在盤旋上升。因為他們的確正在登上倫敦一角,此處即使不像愛丁堡那樣美麗如畫,也幾乎像愛丁堡一樣陡峭險峻。排屋層層疊疊,他們所要找的那座特殊的公寓塔樓巍然聳立在這些排屋上方,幾近埃及金字塔的高度,地平線上的夕陽為它鍍上了一層光輝。當他們轉(zhuǎn)過街角,駛?cè)肽亲麨橄C桌瓉喒⒋髽堑男略滦谓ㄖ诘慕值罆r,眼前的景色就像打開一扇窗戶那樣驀地發(fā)生了變化。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這座由公寓堆起來的大樓坐落在倫敦上方,就如同坐落在一片由石板構(gòu)成的綠色海洋之上。大樓的對面,在沙礫鋪就的新月形街道的另一邊,是一道灌木圍籬,與其說它像花園,不如說像高不可攀的樹籬或防護欄。圍籬下邊有條路,與一條人工水渠并駕齊驅(qū),這條水渠就像是那座弧形城堡的護城河。當汽車繞著新月形街道飛馳時,它在一個拐角處從一個賣栗子的流動貨攤前駛過。安格斯可以看到,就在這一彎道的盡頭,一名穿深藍色制服的警察正在漫步。這些是那個偏僻的高檔郊外住宅區(qū)中僅有的身影,但安格斯有一種非理性的感覺——他們傳達了倫敦無言的詩情。他覺得他們仿佛是故事中的人物。
小汽車像顆子彈似的準確射向他們要到的房子,并將它的主人像彈殼一樣吐了出來。他立即向一個穿著鑲有金邊的衣服的高個門衛(wèi)和一個只穿著襯衣的矮個勤雜工詢問,是否有什么人或東西到過他的房間。對方向他保證,自從他上次詢問過以后,沒有任何人或東西從他們這些人員旁邊經(jīng)過。于是,他和有點兒困惑不解的安格斯進了電梯,像火箭一樣地飛速上升,直至到達頂樓。
“只需進來一分鐘,”上氣不接下氣的斯邁思說,“我想讓你看看韋爾金的那些信。然后你可以轉(zhuǎn)過街角,去把你的朋友帶來。”他按了一個隱藏在墻中的按鈕,門自動打開了。
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間進深很長的寬敞前廳,從一般的角度上說,它唯一的引人注目之處是兩排高大的半人形機器,它們像裁縫鋪的假人一樣分立在房間兩側(cè)。像裁縫鋪的假人一樣,它們沒有頭;像裁縫鋪的假人一樣,它們的肩膀有漂亮但毫無必要的肉坨,胸部有大塊的肌肉。但除此之外,它們并不比火車站真人大小的自動化機器更具人樣。它們有兩個類似于人的手臂的大鉤子,可用來端盤子;它們被涂成豆綠色、朱紅色或黑色,以方便區(qū)分;而從其他任何角度上看,它們都只是自動化機器,沒有人會瞧它們第二眼。至少在這個場合中沒人那么做。因為在這兩排家用傀儡之間躺著一樣比世界上大部分的機器人都更有趣的東西。它是張白色的破紙片,上面有用紅墨水潦草地寫的字。幾乎在門剛被猛然推開的同時,身手敏捷的發(fā)明家已一把抓起了紙片。他一言不發(fā)地將它遞給安格斯。上面的紅墨水實際還沒干透,上面寫道:“假如你今天去看她,我就要你的小命。”
短暫的沉默。然后伊西多·斯邁思平靜地說:“你要點威士忌嗎?我真的覺得我應(yīng)該來一點。”
“謝謝你。我倒是非常需要弗蘭博。”安格斯陰郁地說,“在我看來,事情變得相當嚴重。我馬上去一趟,將他帶來。”
“你說得對,”對方帶著令人欽佩的歡快神情說,“盡快將他帶到這里來。”
當安格斯關(guān)上身后的房門時,他看到斯邁思按下了一個按鈕,一個時鐘結(jié)構(gòu)的傀儡從它所站的地方滑動起來,端著一只上面放有吸水管和玻璃瓶的盤子,沿地板上的一個凹槽滑行。當門關(guān)起來時,這些沒有生命的仆人便活了起來,將那個小個子單獨留在它們中間,似乎確實有點怪誕。
在位于斯邁思的樓梯平臺下方六級臺階的地方,那個只穿著襯衣的男人正提著桶在做事。安格斯停下腳步,一定要他答應(yīng),在自己和偵探回來之前待在原地,將所有登上那段樓梯的陌生人記下來,為了保險起見,安格斯還許諾會給他錢。當他飛奔而下,來到前廳后,他又將同樣的警戒任務(wù)交付給前門旁的門衛(wèi),并且從門衛(wèi)那里了解到周邊的大致環(huán)境——這里沒有后門。盡管如此,他還不滿意,于是抓住那個東游西逛的警察,勸誘他站在入口的對面,監(jiān)視入口。最后,他停了片刻,買了一便士的栗子,并要求賣栗子的小販盡可能長時間地待在附近。
將外套領(lǐng)子高高豎起的賣栗子的小販告訴他,自己可能不久就會走,因為他認為就快下雪了。確實,夜晚正變得越來越灰暗,越來越寒冷,不過安格斯用盡花言巧語,說服賣栗子的小販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不動。
“用你自己的栗子來取暖,”他熱切地說,“把你所有的存貨全吃了,我不會讓你白干的。只要你在這里等到我回來,并且告訴我是否有任何男人、女人或孩子進入那個門衛(wèi)所站的房子,我就給你一個金鎊。”
隨后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層層設(shè)防的塔樓,瀟灑地走開了。
“不管怎樣,我已經(jīng)在房子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他說,“他們四個不可能全都是韋爾金先生的同謀。”
可以這樣說,勒克瑙公寓大樓坐落在這座由房屋構(gòu)成的山峰(希米拉亞公寓大樓堪稱這座房山的峰頂)的一個較低的平臺上。弗蘭博先生兼做辦公室的公寓位于一樓,從各個角度看,屋子的陳設(shè)都與那個充斥著“沉默的服務(wù)”的公寓的那種美式機械化和冷冰冰的旅館式的奢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安格斯的朋友弗蘭博在自己辦公室后面的一個洛可可風格的小房間里接待了他。這個房間的裝飾品包括馬刀、火繩槍、東方古董、意大利酒瓶、原始炊壺、一只毛絨絨的波斯貓,還有一個矮小的灰頭土臉的羅馬天主教神父,他看上去與這地方特別不協(xié)調(diào)。
“這是我的朋友布朗神甫,”弗蘭博說,“我常想讓你見見他。今天的天氣真不錯,不過對我這樣的南方人來講,稍嫌冷了點。”
“是的,我認為天會一直晴下去。”安格斯說,一邊在一張帶紫色條紋的東方軟墊椅子上坐下來。
“不,”神甫平靜地說,“已經(jīng)開始下雪了。”
確實,就像賣栗子的小販預(yù)見到的那樣,在他說話時,最初的幾片雪花開始從越來越暗的玻璃窗外飄過。
“好吧,”安格斯沉重地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而且這事相當緊急。是這樣的,弗蘭博,在離你的房子一箭之遙的地方,有一個伙計急需你的幫助。他長期受到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一個至今誰都沒見到過的無賴的折磨和恐嚇。”安格斯接下來從頭到尾講述了斯邁思和韋爾金的故事,從勞拉的故事講起,接下來是自己的故事,包括兩條空蕩蕩的街道拐角處的神秘笑聲,空房子中奇怪而清晰的說話聲。弗蘭博變得越來越活躍和專注,小個子神甫則似乎像件家具似的被棄置一旁。當講到粘在櫥窗上的潦草地寫有字的印花紙條時,弗蘭博站起身來,他寬大的肩膀似乎填滿了整個屋子。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說,“剩下的事我想你最好在路上告訴我,我們得抄最近的路到那人家里去。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沒時間可浪費了。”
“我很樂意,”安格斯也站了起來,說,“盡管目前他足夠安全,因為我安排了四個人監(jiān)視通向他的藏身之處的唯一入口。”
他們來到街道上,小個子神甫像只忠誠的小狗一樣在他們身后亦步亦趨。他只是像沒話找話的人那樣快活地說:“雪下得多快呀,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層。”
在他們穿過一條條已是銀妝素裹的陡斜小路的過程中,安格斯講完了他的故事。等他們到達那座公寓大樓所在的新月形街道時,安格斯已有暇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他安插的四個哨兵。賣栗子的小販,無論在收下一金鎊之前還是之后,都絕不改口地發(fā)誓說,他一直在監(jiān)視那扇門,沒有看見任何造訪者進入。警察甚至更為斬釘截鐵,他說自己碰到過形形色色的騙子,有的有頭有臉,有的破衣爛衫,他還沒有幼稚到期望嫌疑人裝扮得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倒是在物色人來著,但老天照顧他,這里空無一人。當他們?nèi)藝谌耘f笑嘻嘻地叉著腿站在走廊上的金光閃爍的守門人身旁時,守門人的結(jié)論更是像終審一樣雷打不動。
“我得到授權(quán),可以向包括公爵和清潔工在內(nèi)的所有人發(fā)問,他進這些公寓想干什么,”這個和藹可親的金裝巨人說,“我發(fā)誓,自打這位先生走后,這里一直無人可問。”
那位站在后面的無關(guān)緊要的布朗神甫謹慎地看著人行道,這時他斗膽輕聲問道:“這樣說來,自從開始下雪以后,就沒有人上下樓梯?我們在弗蘭博房子周圍時,雪就開始下了。”
“沒人進到這里,先生,請你相信我的話。”守門人說,一副揚揚得意、大權(quán)在握的神情。
“那么我想知道,那是什么?”神甫說,同時像條魚似的茫然地盯著地面。
其他人也一齊向下看去。弗蘭博大叫一聲,做了個法國人的習(xí)慣手勢。因為千真萬確,在由穿金邊衣服的人把守的入口正中的地面上,在這個巨人趾高氣揚、伸得筆直的雙腿之間,確實有一行灰色腳印印在白雪之上。
“天呀!”安格斯不自覺地叫了起來,“隱形人!”
他再沒多說,轉(zhuǎn)身沖上樓梯,弗蘭博緊隨其后,但布朗神甫依然站在那里,看著自己周圍白雪覆蓋的街道,仿佛對自己的問題已興味索然。
弗蘭博一心想用自己寬大的肩膀破門而入。而那個蘇格蘭人,如果說少點直覺,卻多點理性,他在門框上摸索著,直至找到那個看不見的按鈕。門搖晃著慢慢敞開了。
屋內(nèi)的情景基本沒有改變,依舊滿滿當當?shù)摹G皬d變得更為昏暗,盡管這里那里還點綴著最后的深紅色的夕陽的余暉;一兩架無頭機器人因這樣或那樣的目的挪動了地方,凌亂地站在有微光的地方。它們紅紅綠綠的服裝在薄暮中都已變暗,它們的奇形怪狀反倒使它們看上去略微具有了人形。但在它們中間,就在曾經(jīng)放著上面用紅墨水寫著字跡的紙片的地方有一攤東西,看上去就像從墨水瓶中濺出來的紅墨水。但它不是紅墨水。
兼具法國人的理智與狂暴的弗蘭博僅僅說了聲“謀殺”,便一頭沖進公寓,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檢查完了每個角落和柜子。可假如他想找的是尸體的話,那他一無所獲。伊西多·斯邁思,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都不在這房子里。在一番翻箱倒柜的搜索之后,兩人在前廳里碰了面,全都汗流滿面,眼冒金星。“我的朋友,”弗蘭博激動之余說起了法語,“不僅殺人兇手是看不見的,就連他殺掉的人也被他弄得不見了。”
安格斯環(huán)視著塞滿假人的昏暗房間,在他蘇格蘭人的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一陣顫抖開始發(fā)作。一個真人大小的假人就站在離那攤血跡不遠的地方,影子正好投射在那攤血上,也許是被死者在倒地之前的一剎那召喚過來的。它的一個充作手臂使用的隆肩的鐵鉤稍稍舉起,安格斯突然產(chǎn)生了可怕的聯(lián)想:可憐的斯邁思是被自己的鋼鐵娃娃擊倒的。物品揭竿而起,這些機器殺死了自己的主人。但是即使這樣,它們對他做了些什么呢?
“莫非吃了他?”夢魘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一想到所有那些無頭機械中可能吸收和填塞著四分五裂的人的殘渣,他便一陣惡心。
他竭力恢復(fù)了神志,對弗蘭博說:“那么,事情就是這樣。那個可憐的家伙像片云似的蒸發(fā)掉了,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這事不屬于這個世界。”
“只有一件事要做,”弗蘭博說,“無論它屬于這一世界還是另一世界。我必須下去告訴我的朋友。”
他們向樓下走去,經(jīng)過提水桶的男人身旁時,那人再次鄭重聲明,他沒有讓任何闖入者通過;再往下走到門衛(wèi)和賣栗子的流動小販那里,他們都堅定地重申自己十分警覺。但當安格斯四處張望,尋找第四個證人時,卻怎么也找不到他,安格斯有點不安地大叫起來:“那個警察哪去了?”
“請原諒,”布朗神甫說,“這是我的錯,我剛剛叫他沿這條路去調(diào)查一件事——一件我認為值得調(diào)查的事。”
“哦,我們想讓他趕快回來,”安格斯急促地說,“因為樓上那個可憐的人不僅被殺掉了,而且被毀尸滅跡了。”
“怎么?”神甫問道。
“神甫,”弗蘭博停了一下,然后說,“我打心眼兒里認為,這事與其說屬于我的職責范圍,倒不如說屬于你的職責范圍。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進入這座房子,可斯邁思卻不見了,像是被仙女偷走了。如果這不是超自然的力量,我——”
就在他說話間,眾人被一種不同尋常的情景驚呆了:那個穿藍制服的高大警察奔跑著繞過新月形街道的拐角。他徑直走向布朗神甫。
“你是對的,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有人剛才在小河溝的下游發(fā)現(xiàn)了可憐的斯邁思的尸體。”
安格斯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難道是他自己跑下來投水自盡的?”他問道。
“我發(fā)誓,他絕對沒有下來,”警察說,“他也沒有投水自盡,他的死因是,心臟上有道巨大的傷口。”
“可你沒看到任何人進去?”弗蘭博用嚴峻的聲音問道。
“讓我們順著這條路走幾步。”神父說。
當他們來到新月形街道的另一頭時,他突然說道:“我多么蠢呀!我忘記問警察一件事了。我想知道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淺棕色的袋子。”
“為什么是淺棕色的袋子?”安格斯驚訝地問。
“因為假如是只別的顏色的袋子,這案子就必須從頭來過,”布朗神甫說,“但假如是淺棕色的袋子,哎呀,這案子就了結(jié)了。”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么說,”安格斯發(fā)自內(nèi)心地諷刺道,“據(jù)我所知,它還沒有開始。”
“你必須把全部真相告訴我們,”弗蘭博帶著一種奇怪凝重的單純神情說,看上去就像個孩子似的。
不知不覺間,他們邁著越來越快的步伐走下那座高大的新月形建筑另一側(cè)的長彎道,布朗神甫一言不發(fā),輕快地走在最前頭。終于,他用堪稱動人的含糊口吻說:“唔,恐怕你們會覺得這事很乏味。我們總是在事情抽象的結(jié)尾處起步,所以關(guān)于這個故事,你不能從別的地方開始。
“難道你們不曾注意到——那些人根本沒有回答你的問題?他們回答的是你想要的話——或者他們認為你想要的話。假設(shè)在一間鄉(xiāng)下房屋里,一位女士對另一位女士說:‘有人和你在一起嗎?’這位女士不會回答:‘有,男管家,三個男仆,客廳侍女,等等。’盡管客廳侍女也許就在屋里,男管家就在她的椅子背后。她會說:‘我們周圍沒有人。’意思是說,沒有你指的那種人和她們在一起。可假設(shè)一個正在調(diào)查疫情的醫(yī)生問:‘有誰待在這所房子里?’那么這位女士就會想起男管家、客廳侍女和其他人。所有語言的運用都是如此。你提出的問題從來不會獲得完全依照字面意義的回答,哪怕是你真的得到了答案。當那四個相當誠實的人說沒人進入大樓時,他們不是真的指沒人進入大樓。他們指的是沒有一個他們可以猜到是你所指的人。有一個人確實進了這座房子,并且確實從這座房子中走了出來,只是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一個隱形人?”安格斯揚起紅色的眉毛詢問道。
“一個精神上的隱形人。”布朗神甫說。
一兩分鐘后,他用同樣謙遜的口吻重新拾起自己的話頭,就像一個正在思考該何去何從的人。“你當然不可能想到這樣一個人,除非你確實想到了他。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我是通過安格斯先生告訴我們的故事中的兩三件小事想到他的。首先,明擺著,這個韋爾金先生喜歡走長路;其次,櫥窗上有大幅的印花紙;再次,也是最為重要的,那位年輕女士說過兩件事——這兩件事不可能是真的。別生氣,”他急忙補充道,因為他注意到那個英格蘭人的腦袋突然動了起來,“她認為它們是真的。在她收到信的前一秒鐘,街道上不可能空無一人。當她開始讀剛剛收到的信時,街道上不可能只有她一個人。肯定有某個人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他必定是在精神上隱形的。”
“為什么肯定有人在她附近?”安格斯問。
“因為,”布朗神甫說,“除了信鴿,必須有人給她送信。”
“你難道真的是說,”弗蘭博興致勃勃地問,“韋爾金將他競爭對手的信帶給了他仰慕的女士?”
“是的,”神甫說,“韋爾金將他競爭對手的信帶給了他仰慕的女士。你瞧,他不得不這樣做。”
“哦,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弗蘭博發(fā)作道,“這家伙是誰?他長什么樣?一個精神上的隱形人通常會打扮成什么樣子?”
“他穿著紅、藍、金色的衣服,相當漂亮。”神父準確快速地回答說,“穿著這身引人注目、甚至是招搖過市的服裝,他在八只眼睛的注視下進入了希米拉亞公寓大樓;他殘忍地殺死了斯邁思,并且挾著他的尸體重新走下樓來,來到街道上。”
“尊敬的先生,”安格斯一動不動地站著喊道,“你在說胡話嗎?要么就是我瘋了?”
“你沒有瘋,”布朗說,“只是有點兒失于觀察。譬如,你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人。”
他快速地往前跨了三步,將手放在一個路過的普通郵差的肩膀上,郵差正行色匆匆地從樹蔭下走過,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他。
“不知什么原因,人們從不注意郵差,”他若有所思地說,“然而他們像其他人一樣富有激情,而且甚至帶著一只大口袋,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一具小尸體裝在里邊。”
郵差沒有自然地轉(zhuǎn)過身來,而是靠著花園籬笆躲避著、掙扎著。他是一個外表平常、留著淺色胡須的瘦男人,但當他將自己那張驚慌失措的臉扭過來時,三人全都驚呆了,因為他有一雙堪稱邪惡的斜眼。
弗蘭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照顧,他回到了他的馬刀、紫色小地毯和波斯貓旁邊。約翰·特恩布爾·安格斯回到了商店里的那位女士身邊,同她在一起,這個魯莽的年輕人總是變得極其安適。但布朗神父同一位兇手一起,頭頂著滿天星斗,在冰雪覆蓋的山丘上漫步了數(shù)個小時,至于他們相互間說了些什么,則成了一個永遠的謎。
責任編輯/筱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