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日,10時。北京八寶山殯儀館竹廳??諝夥路鹉郎?,時間有如停止。
低沉而幽遠的哀樂,在大廳里回響,每個人都黯然神傷。正中的靈床上,躺著一位老人,神態(tài)平和而安詳。四周的花圈與挽幛,堆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張中行先生的遺像,懸在墻壁中央,他慈祥而恬然的目光,凝望著遠方。
2月24日的寒夜,張中行先生在北京辭世,享年98歲。
近日里連篇累牘的報道,才讓不少人知曉,其實每個人的少年時期,都曾深受過張先生的教益一從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張中行參與了多套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編寫與審讀工作,無數(shù)學(xué)子從中受惠。
張中行的成就,又不僅僅在于編輯。他并無教職,卻仍被燕園學(xué)子奉為“四老”之一;他寫的《負喧》系列,被譽為“當代《世說》”;他涉獵廣泛,治學(xué)遍及文史、哲學(xué)、佛學(xué)、書法、金石等諸多領(lǐng)域,著作凡數(shù)百萬言,是名副其實的“雜家”。
在這一個“老陳凋謝,晨星寥落”的時代,張中行的逝世,再次讓人嘆惋不已。這些蒼涼的背影,定格成一個黯淡的黃昏,沒有什么能夠挽留。
都市柴門
2月27日下午4點。北京德勝門外祁家豁子某小區(qū)。
門口的保安見到記者抱著的花籃,連忙上來指引:“張老的家從這里走!”保安是個壯實的小伙子,很熱情地說,“來吊唁的人很多,一會兒就一撥兒?!?/p>
這個兼作靈堂的門廳實在逼仄,不到10平米,大半已被花籃占據(jù)。略施粉刷的白色墻壁,已經(jīng)顯出頹敗的灰色。普通的水泥地面,早已磨出亮色。西邊的墻壁上斜靠著張中行的遺像,張先生的長女張靜說,這張照片拍攝于1992年。
遺照就擺放在著作之上,宛如一個隱喻——張中行的學(xué)問人生,都在這些著作里了。最醒目的三冊是《禪外說禪》、《流年碎影》與《順生論》。這是張先生一生最看重的三部書,放在其他的單行本與集子之上。
絡(luò)繹不絕的吊唁者,讓張文和張靜兩個人幾乎忙不過來。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下午剛剛來過,和他們商量了遺體告別儀式的事宜。隨后,人教社又著人送來了打印好的訃告和悼詞,姐妹倆要把這些裝在信封里,立刻郵寄出去。
后來的吊唁者,甚至很難在靈堂里找出一處合適的地方來放花籃。遺像的左側(cè)是冰箱,右邊是個柜子,遺像正對的就是茶幾和沙發(fā),找個落腳的地方都難。吊唁者也很少說話,放下花籃,鞠躬之后,就握手道別。很多人,張文姐妹都不認識。茶幾上一個素面的簽名本,寫滿了吊唁者的哀思。
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大學(xué)者的家。這處房子是1994年分到的,此前張中行一直與次女張文住在北大11號公寓。搬家后,張中行給這處房子起了個齋號:都市柴門。這時候,張中行已經(jīng)86歲,很少再寫文章,他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北大居住時所寫。
張中行的書齋不大,10多個平米,倚墻而立的是一排從底到頂?shù)拇髸?。張文介紹說,“最里面的兩只架子,基本上都是父親自己的著作。外面這個架子,都是別人的贈書?!睆埼恼f,父親很少買書,他是把書都讀通了的,“很多書,看了就送人了,他不喜歡藏書?!?/p>
杏壇元老
張中行早年求學(xué)北大,畢業(yè)后一直在中學(xué)、大學(xué)任教。1951年起,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編輯。他先后參與了《語文》、《漢語》、《文學(xué)》、《古代散文選》等多套教材的編寫與審讀。
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悼詞稱:“晚年退休后,作為特約編審,他審讀了多種教材及課外讀物,特別是對文言作品的選注、解讀,嚴格把關(guān),一絲不茍,表現(xiàn)出老一代編輯家嚴謹?shù)闹螌W(xué)作風(fēng),受到社內(nèi)外同仁的高度贊譽。”
教育專家、上海師范大學(xué)教授商友敬說,“張先生的專著中,《文言和白話》、《文言津逮》、《詩詞讀寫叢話》、《作文雜談》等都是關(guān)于語文教育的,另外有一本《談文論語集》比較少見,收集了他關(guān)于語文的零星文章。我以為,張先生對文言文教學(xué)有極為精辟的見解。他編的《文言讀本續(xù)編》(與呂叔湘合編),尤其是三本《文言文選讀》,最適合教師的教學(xué)?!?/p>
張中行在人教社不僅編輯了一批很有成就的普及語文的好書,而且還撰寫了一些水平極高的著作。
著名學(xué)者、出版家鐘叔河說,“比如在普及古典詩詞的書里,他寫的《詩詞讀寫叢話》我認為是最好的,比王力的《詩詞格律》還要好,王力的書是很成功,但講的是詩的格律,而《詩詞讀寫叢話》則涵蓋了詩的基本要求,包括格律,以及對詩的欣賞與寫作,進行了很切實的指示。他對古典詩詞很有理解,他讀得多,而且上心,文字也好得多?!?/p>
“當然這本書在人教出版,張先生不僅僅是一個出版人,他還是位文化學(xué)者,散文大家?,F(xiàn)在來說,一般的人隨隨便便都能是‘大家名家’,但我真心地認為,他是屬于‘大家’的行列。”鐘叔河說。
60歲以下的中國人,幾乎都是讀著張中行編寫的課本度過了中學(xué)時代。他和每個人的聯(lián)系只有眼睛到書本那么近。
文壇耆宿
真正讓張中行贏得文壇聲名的是1986年出版的《負喧瑣話》以及陸續(xù)出版的《負喧續(xù)話》、《負喧三話》(合稱負喧三話)。負喧三話中,張中行以沖淡平和的筆觸,寫人記事,懷舊傷遠,別具一格,令世人為之矚目。
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陳平原解釋說,20世紀90年代后的學(xué)術(shù)轉(zhuǎn)型,使得張中行的書大受歡迎?!八呢暙I在于,讓我們現(xiàn)代的讀者明白,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東西,比如老北大的人物和生活,使人們對老北大的風(fēng)氣有所了解。當代文學(xué)史上,是繞不開他的著作的?!?/p>
張中行青年時期在北大求學(xué),國文教授是周作人。他受之影響極大。陳平原認為,“張中行的文章是上承周作人的,把負喧三話與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做對比,發(fā)現(xiàn)張的文章風(fēng)格明顯受周作人的影響——博學(xué)多才,飽經(jīng)滄桑,非常感人。但令人遺憾的是,他畢竟年紀大了,負喧三話越寫越下去了?!?/p>
當年,因為張中行曾經(jīng)在周作人主持的“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任教,解放后,在60歲的時候,張中行離開工作崗位,在社內(nèi)掃廁所,干零活。隨后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直至“文革”結(jié)束后才得以正常生活。
“從張的身上,能看到知識分子的命運跌宕,他確實是很典型的形象。但不管如何,在當代散文里很少有這樣令人神清氣爽的文章。張中行在離開北大后,文字有點羅嗦。很多人都喜歡他談老北大的文章,不止是北大的人,我相信對于很多中國人,都愿意去理解老北大。會欣賞這樣的風(fēng)格和這樣的講述。”陳平原說。
一世無咎
張中行的“中行”出自他的字。張中行原名張璿,字仲衡。1935年,27歲的張仲衡從北大畢業(yè),仍用仲衡,但去人去魚,改名為中行,語出《論語·子路》:“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狷狂乎。”他自己還刻過一枚“中行無咎”的閑章。
鐘叔河說,“張先生對生活和人生的態(tài)度,和他作為一個學(xué)者是不能分開的,他博知群書,光是讀書不夠,因為他一生就是書的生活。”
“他認為自己首先是思想家,因為他一生清醒、不糊涂、不盲從,或者說,就是不信,凡事都存疑,就不容易受騙。他曾告誡年輕人要多讀書?!睆埼恼f。
1991年,鐘叔河箋釋的《兒童雜事詩》出版后,張中行很喜歡,并且寫文章夸這本書。當時鐘叔河去北京,張中行居然要去看望他?!八麤]見過我,就寫了鼓勵我的文章,”鐘叔河回憶道,“我說,你年紀大了,走動不方便,還是我去看你吧。我去人教社看他,在旁邊的一個小館子吃了飯?!?/p>
那次飯后,張中行又寫了一篇題為《鐘叔河》的文章,收入《負喧三話》。后來鐘叔河編輯的《周作人文選》出版,張中行樂而序之?!八v了我很多好話,其實我的書張先生都是自己買的?!辩娛搴诱f。
“我說一件小事,‘民國’時期《北京晨報》的副刊一直刊載周作人的文章,后來這個報紙改成了《新晨報》,但是很難找。我要去北圖查這個報紙上的文章,當時任繼愈是館長,他是張先生的同學(xué),任就派人去找晨報,張先生就把資料的復(fù)印件都寄給我了。他的書出版之后,要贈給我,他說:你要什么書,我就送什么書給你。我知道張先生是搭公共汽車的,他去寄書是很累的事情。張先生去世,我心里非常難過。這樣的人,走一個就沒有了?!?/p>
電話那頭的鐘叔河明顯有些哽咽,并且開始抽泣了,“張先生一直很看重我。對我過分的獎掖,我沒有辦法向他表示感激?,F(xiàn)在鄭重通過貴刊,表達我對張先生深深的懷念。我年紀大了,寫文章太動感情,‘老陳凋謝,晨星寥落’,這些老輩人不可能再有了,使我非常感傷。”
中道而行
張中行是他那一代“五四”學(xué)人的代表。他用“自由與容忍”來形容“五四”傳統(tǒng)和北大傳統(tǒng)。他舉例說:“蔡元培先生寫《石頭記索隱》,胡適等人不同意,胡適用《紅樓夢考證》反駁之。蔡先生至少沒有口服,怎么辦呢?他并未發(fā)動別人圍攻胡適,而是容忍,照例給胡適研究的空間?!?/p>
張中行的逝世,人們又一次開始關(guān)注起楊沫與《青春之歌》。張中行在“《青春之歌》事件”中,他的反應(yīng),正是貫徹自己“自由與容忍”的精神的。別人以“余永澤”來指責(zé)他時,他從未反駁過。
“余永澤這個小說形象對他造成的傷害,使得他在當時獲得關(guān)注。但當時人們關(guān)注的是政治的北大,現(xiàn)在則對學(xué)術(shù)的北大和文化的北大感興趣,因而后來他受到大家的欣賞。小說中的余永澤和張中行是有距離的,余的缺點不能套用過來?!标惼皆f。
鐘叔河評論道,“他的一生就是讀書的一生,他的修養(yǎng)和境界都是因為讀書,所以他寫的《順生論》,受到很深的佛學(xué)影響,因為編過佛學(xué)刊物,讀過很多佛學(xué)書籍,這些都是讀書和思考的成就?!?/p>
陳平原則認為,對于逝世的老人,盡量說好話,但是不要說得過頭。什么大師啊大家啊,其實張中行非常了解自己的長處和缺陷,他的姿態(tài)是比較準確的。
“最近幾年來,‘五四’學(xué)人陸續(xù)去世,這是自然規(guī)律。上世紀30年代的老先生,健在的還有林庚與季羨林。他們繼續(xù)在做一種文化符號,老學(xué)者,我用俗話說,就是有味道,能體會,能品嘗,不是急就章。他們的學(xué)問人生是養(yǎng)成的,是用文火烹調(diào)出來的,經(jīng)過了長期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