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前進黨領袖奧爾默特在5月正式取代中風的沙龍,成功組閣,正式成為新任總理。這樣順暢的接班路,大概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不過,從香港以色列電影節上映的舊電影《阿維那的夏天》,卻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阿維那的夏天》是1988年作品,由以色列女演員兼作家阿爾瑪戈的自傳改編而成,曾經獲得1989年柏林影展銀熊獎,是近代以色列電影代表者之一。筆者在英國讀書期間,它是中東課程的指定電影,所以在港上映,亦教人懷舊一番。
電影背景是1951年,講述一名二戰期間以勇敢、美貌馳名的猶太游擊隊女領袖,戰后走到剛剛獨立的以色列,靠洗衣服為生,獨自撫養女兒,但因為種種戰爭傷痛,精神一直不健全,被鄰居視為瘋婦。她在暑假獲準離開醫院,發現十歲的女兒阿維那在寄宿學校照料下,頭發里竟然藏著頭虱。這讓她想起集中營的黑暗生活,于是歇斯底里地將女兒剃成禿頭。阿維那受盡白眼,憤而打傷勢利的芭蕾舞教師,但逐漸發現母親原來是一名戰爭英雄,開始由仇恨母親變成尊敬母親,也由仇恨鄉里變成諒解鄉里。最后母親再度精神崩潰,女兒卻已懂得打入新國家的生活,并接受父親已死的事實。顯然而見,“阿維那”,就是借代了整個新生的以色列。
這個“新以色列”,其實包含了兩個不同記憶。這在美國猶太學者艾里斯的《一個猶太人的反省》有詳細介紹。這是近年猶太左翼最暢銷的作品之一,獲得美國學界兩大殿堂級人物薩伊德和杭斯基牽頭推薦,中心思想就是認為猶太人對大屠殺的集體記憶,正通過“犧牲另一民族(巴勒斯坦)的方式”得到治療。無論上述立論是否具說服力,艾里斯對猶太記憶的分層,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他認為,戰前猶太人賴以復國的是“錫安主義”(Zionism),理論基礎是猶太人在歐洲被逼得沒有生存空間,所以必須集中在其他地方復國,目的是單純地建立家園。戰后的以色列民族主義,卻以二次大戰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為圖騰,認為猶太人經歷了二次大戰的苦難,應該獲得補償:補償方式,也可以看成是“贖罪”的一種,簡單直接,就是讓以色列國更強大。
有意思的是,“后奧斯威辛主義”雖然直接影響戰后的一代人,屬于那代人的親身經歷,但它作為政治力量,只是在1967年的“第三次中東戰爭”后才廣為人接受,那時以色列才需要解釋何以占有對阿拉伯戰爭的道德高地。《阿維那的夏天》的年代,縮影了兩大以色列記憶的矛盾和接軌:一方面,阿維那的母親那一代人,因為“錫安主義”來到以色列建立家園;另一方面,他們的戰時回憶,令日常生活難以正常化,之所以阿維那母親鐘情的男鄰居情愿舉家移民到澳洲,因為承受不了不同記憶在新國家并存的綜合征,希望到別處重建家園。到了阿維那長大的那一代,家園已經建立了,追求就由“小以色列”變成了“大以色列”。結果,“后奧斯威辛主義”迅速普及化,而且在美國特別有市場,成為每次美國選舉動員猶太選票的固定機制。
電影背景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那么這一代以色列人的集體回憶,又是什么?當奧斯威辛已經成了祖父的老皇歷,這一代的直屬回憶已經悄悄地變成了1987年的“因塔發達”(Intifada)運動,也就是巴勒斯坦群眾反抗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統治的起義。那是以色列家園直接受沖擊的第一波運動。如何避免繼續流血、而又能維持以色列的強大,成了這一代以色列人的共同話題,也是沙龍脫離右翼利庫德集團、創立前進黨的群眾基礎。
問題是沙龍的濃厚軍方背景,沖刷不掉的鷹派思想,以及他受惠于“后奧斯威辛主義”的客觀現實,令他始終難以獨自開啟以色列的第三代記憶,難以開啟一個以談判方式繼續擴大以色列能量的新時代。不過,沙龍中風后,接班人奧爾默特那謎一般的背景,那公開左傾的妻子(據說她在2006年選舉才首次投丈夫一票),以及他既不是歐洲猶太人后裔、又不是戰后以色列新生代的獨特身世(他出生在中國,祖先以中國哈爾濱為家),卻令他更容易成為這集體記憶的象征。
今日以色列的新一代,就像《阿維那的夏天》描繪的一代,處于兩個集體記憶的交接點。奧爾默特領導以色列,也許會加速“后因塔發達時代”的出現,讓它成為以色列的新集體記憶。當阿維那長大了,也許新的記憶,一切從《奧爾默特的夏天》開始。
沈旭暉,國際政治評論員,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本專欄觀點屬作者個人意見,不代表本刊立場)